在小说作者“鲜橙”的笔下,《掌中之物》的故事是这样展开的:
男主是身背命案的逃犯,逃亡路上让兄弟轮奸了误入的女主。女主却杀死一人、开车压断腿一人,并且把男主送进了监狱。
四年后,男主以霸道总裁的形象归来,决心向女主复仇,强奸她,砍断她丈夫的手指,打掉他们的孩子。可没想到男主后期居然爱上了女主,想方设法将其囚禁在自己身边。
最后,男主遭到女主报复,家族基业被毁,他在无法被爱的绝望中自杀身亡。
2020年12月底,由这部小说改编而来的剧集《阳光之下》开始播出。此前在电视剧《亲爱的自己》中饰演渣男“刘洋”而大火的演员彭冠英,在这部新剧中出演男主。
彭冠英在《阳光之下》中饰演男主傅慎行
开播以后,外形俊朗却心狠手辣的男主形象深入人心,频频在舆论场中牵扯出一系列争议。
战火逐渐烧到原著作者“鲜橙”的微博下,有粉丝留言说,男主结局太凄凉,想要作者为他写重生文。
换句话说,粉丝们们想让那个强奸杀人犯复活,保留所有记忆,回到多年前,重新度过一生。
1月12日,“鲜橙”发布微博说,能不能不要在评论里表达对某个角色的同情与不舍,“非逼我把话讲这么明白吗?还让我写重生文,他配吗?”
一个强奸杀人犯,也配重生吗。
粉丝“绑架”作者
《掌中之物》的男主名叫傅慎行,他的粉丝们对“鲜橙”的回应毫不买账。
“真是无情啊,自己塑造的孩子,‘他配么’给我浇了一头冷水。连自己的亲妈都嫌弃到如此程度。我到底在嗑啥啊?真他么糟心。”
“作者亲手杀死了她笔下的人物。我们这类正常人,认为这世间亦好亦坏。他坏,可他也有好的一面,他坏,可他的爱不坏;站在我的角度,我爱傅慎行。”
“亲妈”“亲手杀死”,这些字眼传递出的讯息是,粉丝认为作者有义务与其笔下的人物产生情感联结,角色是作者的孩子,而母亲必须天然对自己的小孩心怀爱与怜悯。
粉丝对作者的回应
在这种逻辑驱使下,纵然主人公是个十恶不赦的人,作者的爱也应当超越道德判断,只有这样,她笔下的人物才真正能够被理解,才会更加鲜活。
而重生文,是网络小说的一种题材,主人公可以保留记忆,回到个人历史中的某个重要节点,重新规划新的人生。当原著小说中存在诸多遗憾时,重生文能够填补作者和读者心中的缺口。
其实,男主傅慎行的粉丝早已开始自行为他撰写重生文。
在粉丝们的笔下,男主已经褪去“强奸杀人犯”的阴狠气质,反而有了纯净柔善、人畜无害的“忠犬少年”人设。
版本不计其数,故事走向却只有一个,就是男主重新做人、俘获女主芳心,二人拥有美好大结局。
粉丝试图介入创作的迹象也同时发生在改编剧《阳光之下》当中。
片方删减掉男主对女主的“摸头杀”“去福利院放烟花”“公主抱”等情节后,饱受粉丝诟病,一部分人认为,删减掉相应画面后,故事进展不再流畅,但还有很大一部分人遗憾的是,那些能够触动少女之心的瞬间的流失。
网友对于被删减太多剧情而不满
在粉丝们看来,男主的爱是猛虎柔情,删减掉那些“发糖”的画面,就是对人物形象的戕害。
这些争议与目前网络上盛行的女性话语一起,构成了一副副奇异景观。
一面是强奸案难以定罪并且量刑过轻的困境,一面是对强奸犯形象的喜爱拥护。
一面是对施加于女性身体和精神上的暴力的抵制,一面又在文学和影视作品中期待类似行为被创作者饶恕,被大众理解。
无论是在小说中,还是在影像中,男主傅慎行(剧中为封潇声)的形象都是外貌俊朗,阴鸷冷漠,又家财万贯的。
但原著作者为他设定了“私生子”的身份,以此解释他的性格形成原因:被摒弃的身份意味着悲惨的成长际遇,早早辍学,十三岁就开始过上刀口舔血的生活。因此他的残忍、暴虐,都是因为爱的缺乏。
但部分粉丝之所以愿意为他找到诸多借口,其间原因或许并没有如此复杂。
有人问,如果把傅慎行的脸,换成《熔炉》中从卫生间门上望下来的那位男老师的脸,会不会还有人想要他重生?
没有人知道答案。
斯德哥尔摩
一些更加熟悉作者的读者,开始回忆作者写《掌中之物》的原因,说“鲜橙”是想要反对那些即使前期再怎么虐待自己,最后男主说几句爱你,给个甜枣就原谅的女主。
这部小说,本质上是“反斯德哥尔摩”的。
有读者回忆作者写作《掌中之物》的原因,是“反斯德哥尔摩”
他们所说的斯德哥尔摩是指“斯德哥尔摩症候群”,这是一种被称为“人质情结”的心理学现象,而这个症状来自于一起发生于1973年的真实事件。
1973年8月23日,两名有前科的罪犯在瑞典斯德哥尔摩抢劫一家银行,并且劫持了四位银行职员。在与警察僵持130个小时之后,歹徒最终投降。
在这起抢劫案发生后几个月时间里,被劫持的银行职员们仍然对当时绑架自己的歹徒心怀怜悯。
他们不但不痛恨歹徒,还对前来营救的警察采取敌对的态度,他们不愿意出庭质证,其中有个女职员还在此后与一位歹徒结为夫妻。
后来研究者发现,这一切反常现象出现的根源,在于歹徒在威胁受害人性命的同时,偶尔表现出仁慈,让受害者在绝望中产生心理上的依附情绪。
在《掌中之物》里,男主傅慎行就是典型的罪犯形象,在小说的第一章节,他就命令手下要杀死女主,并且任由两个兄弟轮奸女主。在后续情节中,他也曾用枪对准女主,监控女主的行踪,伤害她挚爱之人。
电视剧《阳光之下》片段
但最终在这种罪犯人格之下屈从的人不是女主。
作者在小说里设置了另外一个女孩陈禾果和女主形成对照,陈禾果经受着相似的虐待和侮辱,却在被施舍零星的善意时,爱上男主,想要为他生下孩子,最后仍然被要求做了人流。
有读者在分析陈禾果的人物形象时,直接说,她是“玛丽苏文的白莲花女主脑”。
而当下的小说和影视作品里,有人质情结的女主人公实在是屡见不鲜,最典型的例子便是“霸道总裁爱上我”。
2011年,由作者匪我思存的同名小说《千山暮雪》改编而来的电视剧播出,被戏称为“虐心剧鼻祖”。
男主人公莫绍谦是和傅慎行类似的“霸道总裁”,女主角只是一位大学生。在二人相处过程中,男主时常对女主进行囚禁、辱骂,还会施以推打等暴力行为,编剧最终表现出男主残暴的表象之下隐藏着一颗深爱女主的内心,而女主也逐渐明白男主的心意,爱上了他。
电视剧《千山暮雪》片段
稍加观察就能发现,《掌中之物》里面屈从于这种残暴之爱的陈禾果,在现实当中也很常见。
粉丝们在书评中写,人渣的爱情也是爱情,男主最终得不到女主的爱而自杀,粉丝们为他心碎流泪。
粉丝们说,这个角色的可爱之处在于,强烈的痛苦绝望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孩子气,说他的经历让人共情。
“身为一个反社会人格的变态,却羡慕人的感情,然后笨手笨脚地去学着爱,但是从来没人愿意给他机会,于是他就越来越疯狂,实在是令人唏嘘”。
推翻以爱为名的权力关系
1月12日,在发微博表达自己不会给傅慎行写重生文之前,“鲜橙”曾感慨,说自己的书不建议未成年人阅读,因为文字的迷惑性太强,很少把事儿摆到明面上说,心智不成熟的人会被蒙骗。
《掌中之物》作者鲜橙发微博,说自己的故事皮下藏着完全相反的内核
她说自己的故事,“皮下往往塞着与之相反的内核”。
从表面上看起来,《掌中之物》讲述的就是一个“霸道总裁爱上我”的故事,但从女主从始至终的表现可以窥见作者真正的意图。
那是一个深爱着自己丈夫的女人,为了保证至亲之人的安危,忍受着百般折辱。她不甘被蹂躏,谨慎计划如何从困境中突围,最终与潜伏在傅慎行家族集团内部的警方卧底联手,搜集证据,惩戒罪人。
在故事开始的时候,男主允许手下的兄弟轮奸女主时,女主在惊慌之余还能强行保持镇定,将其中一个男人骗到车上,在被强奸之时掏出匕首杀死了对方,开着车从另一个男人身上碾压而去。
她可不是什么玛丽苏恋爱脑的女主角,她不会在危机到来之时坐以待毙,更不会在绝望中依附他人。她是作者真正的叙事中心。
《阳光之下》的导演和制片人,曾经在接受采访时讲起他们对这个故事真正的解读,记者问他们,男主对女主的感情真的是爱吗?
他们说,童年影响一生,男主的童年经历注定了他长大之后的性格,他的残忍和暴力指向的是一个事实:他已经没有爱的能力。
男主之所以认为自己爱女主,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是一个身心健康的人。
那不是爱,那只是掩饰自卑。
那二人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导演和制片人说:“(是)权力关系。”
小说的尾声部分,是傅慎行死去一年后,女主收到了他生前写好的绝笔信,傅慎行在信中说自己妒忌女主和丈夫之间的爱情。
在那段真正炽烈的爱情里,女主会伸出脚尖去踢丈夫,叫丈夫给自己倒杯水来。但傅慎行说自己绝对不会,他只会指使女主,叫她给自己做饭吃。如果女主对自己发脾气,那他一定会把她扯过来教训一顿。
他会在女主缝合伤口时偷偷植入跟踪定位器,实时监控她的行踪,要她随时随地处于自己的掌控范围内。
这种以爱为名的权力关系不免让人心生畏惧。
2020年9月14日,网红拉姆被丈夫唐龙浇上汽油点火烧伤,全身烧伤面积达到90%,在一系列并发症出现后抢救无效身亡。
通报截图
拉姆是最完美的那种女人——圆润明亮的双眼,笑起来脸上有梨涡,面对着高山空谷,跳舞唱歌,凭自己的双手劳动赚钱。但她的丈夫一次次殴打她,她为此甚至离过婚,却还是在这个男人重新回头求情时,心软了。
那时候我采访拉姆的姐姐,她说拉姆的前夫每次施暴以后都会道歉,说自己再也不会这样。
但拉姆最后还是因此失去了生命。
我们应该让那个强奸犯复活吗?我们应不应该选择退让,选择原谅,选择信任?
在小说最后一章,傅慎行自杀之前,哀求女主留下腹中的孩子。拒绝的时候,女主只是缓缓闭目,对他说:“报应。”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赵佳佳
编辑 | 维尼
排版 | 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