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作者为冬苗的《陆文夫一生的“阿炳情缘”》一文曾在《扬子晚报》、《报刊文摘》等媒体刊登,但学界指出文中多处情节与事实描述不符。
或许是因为陆文夫作为中国著名作家、曾任中国文联副主席的特殊身份,《陆文夫一生的“阿炳情缘”》一文,字里行间铺陈的陆文夫亲历的“阿炳事实”,很容易使读者产生一种主观上的真实感,但锡城一些对阿炳素有研究者却直指此文所述多处经不起推敲。
谜团一:陆文夫从何处听到“二泉”?
原文:陆文夫还很年轻的时候,刚从苏高中毕业,返回老家泰兴;在“华中大学”集训半年,又跟随解放军渡江,到《新苏州报》社当记者。偶尔听了二胡曲《二泉映月》,热泪盈盈,整个身心受到强烈震撼,夜不能眠,挥之不去,便专程去了一趟无锡城,到崇安寺雷尊殿去访问瞎子阿炳。那时,大概是1950年的冬天……瞎子阿炳已在半个月前过世了(正确日期应该是1950年12月4日)。
阿炳故居
按照文中所述推断,陆文夫1950年冬天来锡寻访阿炳的日子应该在这一年的12月20日左右。现在公认的阿炳二胡曲《二泉映月》录制于1950年9月2日,即便有些争议,也不过就在此前的8月29日。据相关记载,录制后的《二泉映月》是在1950年11月首次通过天津人民广播电台的电波公开播出。
彼时的一台收音机绝对是稀罕玩意,一般都被小心翼翼地安放在部队、厂矿和学校的宣传部门或者广播室里,四处高高在上的高音喇叭充当着“公共收音机”的角色。
当时无锡与苏州能不能及时收听到还是个问题。更重要的是,此时的《二泉映月》远没有那么大的名气,甚至可以说很多人都不知道。因为《二泉映月》唱片在1951年才面世,此时阿炳已经过世。在那个年代,唱片业远未像今天这般能在短时间内便发行至全国各地。陆文夫又是从哪儿听到这首乐曲的录音的呢?
《二泉映月》的曲名在录音时便已经定下来,但知者甚少。即使听过该曲的无锡人,此时也未必知道此曲有了这个名称。就算陆文夫确实在电台里偶尔听到过《二泉映月》,难道就能把音乐与曲名对上号?
谜团二:阿炳死于上吊自杀?
原文:据他妻子董催弟说,阿炳是上吊自尽的……那天起身,阿炳想弹弹三弦(家中仅有一把破三弦),取下一看,咦,蒙上的蛇皮,被老鼠啃了一个大洞,阿要触霉头!
阿炳又犯瞎心思了,他想,这样寒冬腊月,怎么还会有老鼠出现?一定老天爷跟他过不去,不准他弹曲,不让他活下去啦……再加上烟瘾发作,呵欠连连,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家中断粮已久,颗粒全无,借贷无门,饿得实在受不住。趁催弟出去讨点冷粥冷饭的当口,一个想不开,抽出道袍上的腰带,梁上一挂,去见阎罗王嘞!
据《无锡市地方志》记载,阿炳患病身亡。老无锡华钰麟回忆,阿炳是在死后两三天才被一位张姓老太发现的,当时阿炳的后脚跟还被老鼠咬坏了。事后,阿炳的棺材也是由她经手的。
1950年,正值开国大土改。阿炳死时,董催弟并不在阿炳身边,她正好也回江阴老家参加土改去了。得知消息后,才带着子女回来料理阿炳后事。董催弟又如何能描述出阿炳死前如此详细的细节呢。
对于正常人来说,要把腰带挂到房梁上去,也得找准大梁、踩着凳子才能做到。以阿炳一个眼晴全瞎的人,要独自一人顺利地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也绝非易事吧。
再者,此时的阿炳虽然在全国尚无名气,但在无锡城内也算得上是个小有名气之人。建国初年,公安部门对于上吊这类事件是不敢掉以轻心的,肯定会有备案。华钰麟老先生说:“当时我在《晓报》当记者,消息应该算是比较灵通的。如果阿炳确为上吊自杀而亡,当时坊间又怎会没有一点风声呢。”
谜团三:那碗双浇面是哪里来的?
原文:他(陆文夫)请董催弟到前街“王兴记”吃了碗双浇面,包了几只小笼馒头给阿炳上供。临走时,塞给催弟八万人民币;那是旧币,相当于如今的人民币八元。1950年,干部实行供给制,八元已是老陆半个月的津贴了。
问题来了,王兴记1950年几时卖过双浇面?据华钰麟回忆,王兴记早年只卖三种点心,一是白汤馄饨,一是小笼馒头,一是葱油鸡子大饼,后来可以在馄饨里加线粉、加鸡蛋,“如果没记错的话,面要等王兴记搬至学前街口才有的,那差不多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事情了。”
据可查资料,王兴记是在1995年才搬到学前街口的。素有“美食家”之称的陆文夫是不是记错了呢?或者吃的不是王兴记,而是其他什么点心店呢?
文中称陆文夫临走时,塞给董催弟八万人民币(旧币,旧新币比值为10000:1)。1950年,干部实行供给制,按照工作职务和参加革命的年限,统一全国工作人员供给制伙食标准。此时的“八万”相当于现在的八元,是当时一个城市居民每月的最低生活费用,彼时猪肉的价格是半斤五角一分钱的样子。建国初期,生活艰苦,陆文夫又从何拿出这笔钱去资助董催弟呢?
谜团四:《二泉映月》何成《知心客》?
原文:据他妻子董催弟说……他虽给天津客人(中央音乐学院杨荫浏、曹安和二人从天津来)录了《知心客》等曲子,一个铜丸(铜钱)变没有捞到。
……陆文夫长叹一声,苦笑说,现在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一片“阿炳热”,送到我手头的本子就有十多个。……中央首长也看过,一片叫好声,都评上了政府最高奖……我能说,《二泉映月》并非阿炳创作,源出风月场中婊子和嫖客调情时,唱的淫曲《知心客》!
《知心客》的简谱译稿
文中称,给阿炳录音时录过《知心客》这首曲子。但当年在崇安寺三圣阁参与现场录音的共有8个人,包括阿炳、杨荫浏、曹安和、祝世匡、黎松寿,还有“无锡华光国乐团”的三位团员——无锡华夏建筑公司许姓职员、柴油机厂王姓工人和张姓老师。另外,在场外还聚集了有百来人的样子。
董催弟当天确实陪阿炳一同前往三圣阁,但并未参与现场录音。这已是十分确定的事实。
2001年五月份的时候,黎松寿的夫人曹志伟来无锡,捐献了一部分资料给无锡博物馆。另把其中一些书信的复印件转送给钱惠荣老先生,其中就有1978年杨荫浏两次写信给黎松寿谈及“《二泉映月》脱胎小曲《知心客》”之事。
杨荫浏1978年9月29日写给黎松寿的信
其中一封写于1978年9月27日,在信中杨荫浏写道:“古怪的说法,越来越多。有人说,‘阿炳的二泉映月脱胎于民间小曲知心客’……若让此说法成立,则无异于承认阿炳的二泉映月一文不值。”
杨荫浏1978年10月11日写给黎松寿的信
另一封信写于1978年10月11日,杨荫浏在信中再次提及《知心客》的问题——“附上《知心客》的译稿(根据《工尺语》翻译成的简谱)。您一看就会看出与《二泉映月》毫无关系。……”
那么,不知陆文夫又是以何为依据将《二泉映月》定性为“源出风月场中的《知心客》”的?
尽管这些谜团有待商榷,但当事人都已逝去,事实到底是如何的,怕也不是事事能够求证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