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读点故事APP签约作者:慕醉
1
夏绾绾觉得自己倒霉透了。
想她第一次随军出塞,半路便遇到了埋伏。对方不过几千人马,纵然是精锐,也难抵抗她所在的三万大军,就在她握紧缨枪,准备大吼一声“冲出去”的时候……
雪崩了。
雪花滚滚而下,携着巨石泥沙,铺天盖地地化作头顶一片阴翳,咆哮着卷过来。
夏绾绾只听得沉闷的隆隆之声,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就被雪给淹没了。
天,大俞还能找到一个比她运气更糟糕的武状元吗?
她被冻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想,她要是真交代在这儿了,她那柔柔弱弱的老爹可千万别找顾承晔玩什么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
天色越晚,风雪越烈,在夏绾绾浑身已经没了知觉,满心绝望的时候,身旁伸出了一只手,蓦然握住了她冻得几乎要断掉的手指。
修长而有力的手掌,虎口处一层薄茧。
“喂,别死啊……”那嗓音带着一丝懒洋洋的意味。
她也不想死啊。
她被那人抗在肩上,想张口反驳他的时候,勉强睁开了眼睛,却瞧见他尖尖的下巴,唇角挂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
夏绾绾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风头裹着泥尘雪珠击打在她毫无知觉的脸颊上。她神情一个恍惚,本就维持艰难的意识刹那间涣散开来,陷入了一片混沌。
她是在一片暖融融的火光中醒来的,然而她没能睁开眼睛。风寒雪狂,她的人没有冻僵,眼睛却冻伤了,嗓子也哑了。
夏绾绾刚刚清醒一些的时候,一双眸子已经覆上了一层纱布,冻伤的十指正被捉在谁的怀里细细抹着药膏。
“醒了?”
她下意识地抽回了手掌,那人挑了挑眉带着一点惊讶地看着她,随即递来了在火上刚刚烤热的干粮,她一怔。
“情况特殊,先填饱肚子吧。”
他似乎是看出来了夏绾绾的迟疑,笑了笑,撕下一点干粮放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咀嚼着。
听到这番动静,绾绾才接过来。干粮很粗糙,一下一下磨砺着喉咙,她一小口一小口艰难地咽了下去。
被摩挲得温润的酒葫芦适时地塞进了她手中,酒味甘冽,带着西凉特有的月见草的芬芳。
心中微震,她仍勉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于一片漆黑中,沾着草木灰写字:你是谁?
那人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拿着枯枝拨了拨篝火,原本颓然的火焰“噌”一下蹿了上来。他凝视着火焰,眼中似乎化开了一汪温水。
“云舟。”
2
军营里的女人不外乎三种可能,一是军中哪位大人物的姬妾,二是充入军营的官妓,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极低微了——女子从军。
云舟曾试探着问过夏绾绾的身份,奈何她伤了嗓子,说不出话来。
云舟了然地点了点头,“原来是个哑巴。”
夏绾绾嘴角抽搐了一下。
她穿的那袭束袖红装已经被尖石狂风扯得褴褛,高挽的长发也松松散散地披了下来。火光一映,显得她明艳的面庞有几分楚楚的韵味,但她的背仍挺得笔直。
洞穴外仍然是冰雪连天的一片萧瑟,也不知援军何时能找到这里。他二人共处一室,她虽不言语,但好歹也是个活物,云舟便时不时地同她说些话来解闷。
“这般天气,渚江下游一带的梅花应当开了。”他饮了一口烈酒,含笑问她,“可曾见过云虚山的梅花?”
夏绾绾眯着眼想,这人话可真多。
“那里云雾飘绕,青山独绝,梅开十里,是个宁静的好去处。”
宁静?这天下四分五裂,战乱不断,哪里会有什么好去处?这人不思国事,竟日日想着游山玩水,不可教也。
云舟是西凉人,嗓音却带着江南的清润温醇。夏绾绾一边在心底默默反驳着他,一边却不由自主地在他娓娓的语调中沉沉睡去。
睡梦中夏绾绾又梦到了出征那天,三军待列,而她跪在殿下。夏御史哭得死去活来,顾承晔也嘱咐她玩够了早些回去。
你若是要问这京城待字闺中的少女,哪个最是文雅大方、贤良淑德的,提来提去,都绕不过一个夏绾绾。
夏大人也一向以此为豪。然而那日她扛着一把缨枪走进金銮大殿时,正在和天子喋喋不休争论的夏大人登时瞪直了眼睛。
当她露出八颗漂亮的牙齿,道了一句,“武状元夏晚,见过陛下”时,身娇体弱的夏御史两眼一翻,干脆利落地昏过去了。
啧,至于嘛?
她嗑着瓜子,倚在池边听侍女念叨着战场上刀剑无眼,心中很是不以为然。侍女说到动情处两眼含泪时,却突然噤了声。
她转头,对上顾承晔一张堪可入画的脸,只是他敛眉站着,一言不发。
“要来点吗?”她摊开了手掌心。
“绾绾。”
顾承晔唤她,他们是一起长大的交情,夏绾绾自然知道他要说什么,于是摆了摆手,“劝我的话不必说。”
顾承晔眸光微动,整个人沐在漫过半边天的黄昏里,不知在想些什么。过得许久,他才道:“我只要你允我一件事——别伤着自己。”
她跳起来拍拍他的肩膀,瓜子撒了一地,“这才是我一起遛鸟爬树逃课的好兄弟嘛。”
其实夏绾绾一向做派恶劣,之所以还能在京城贵女圈中博得一个好名声,是因为有一个会帮她歪曲事实、仗势欺人的好竹马——已经成为大俞天子的顾承晔。
顾承晔叹了口气,仿佛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她正要安慰他几句,身上却蓦然一阵阵发寒,眼前景色登时破碎开来,陷入黑暗之中。
她动了动身体,发现自己正蜷在谁的怀里,浑身都发着烧,从里到外腾腾熏着热气。
头顶有人轻轻道:“睡吧。”
夏绾绾动了动眼睫,含含糊糊地从咽喉里挤出一丝辨不清声音的应答。
若是她口齿尚清晰,云舟一定能听清她的梦呓。
“谁要你管,哼!”
3
天寒地冻,久居山洞并非长久之计。在被困雪谷的第四天,云舟背着渐渐清醒过来的夏绾绾,踏上了寻找出谷之路的艰难旅程。
夏绾绾察觉到了风中凛冽的气息,这是何等的天气?!云舟一个人能走出这片苍茫雪地就应该谢天谢地了,还妄想带着她一起走?
初时她只趴在云舟宽厚的背上,懒懒地不动弹,只想着什么时候他抛下了她,好攒着力气自己爬出去。
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还指望出个舍己为人的英雄不成?
在出路还是遥遥无期,暴风却猛然激烈起来的时候,他果然放了背上的她下来。
就在夏绾绾暗自松了一口气,心想着不必亏欠这个西凉人太多恩情的时候,云舟认认真真地盘着膝坐在她身边。
“小哑巴,你会说话吗?”
夏绾绾不说话。
云舟叹了口气,拉起她的手,塞了个冷冰冰的物件在她手上。
“不说话也行,你出谷后往西走三十里,就能看见营帐,把这个给他们,你会得到很好的照料。”
触手温润,是个玉质的玩意。
夏绾绾生了好奇,竟有些忍不住想扯开纱布看一看。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逝,她很快便忍住了自己的心痒,以一副懵懂状面对云舟。
这是要做什么?她还没来得及比画,鼻尖上便触到了一点微凉,顺着眉眼划过去,最终停在了她遮眼的白纱上。
“小哑巴,我知道你能看见了,快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云舟声音渐渐微弱下去,指尖无力地垂落下来。与此同时,她嗅到了风中一缕淡淡的血腥味。
她等了许久,面前那人像是石像一样低垂着头,一动不动,血味却越发浓重起来。
夏绾绾伸手去摸,他腰腹间一片湿漉漉。
风雪猝然狂躁的时候,飞溅的岩石擦过腰间,为了不伤着她,他生生受了那一下。
她一下子哆嗦起来,颤着手去扶云舟,可他只是十分勉强地抬起苍白的脸颊,扯出一个笑,轻声道:“快走吧,我还等你回来救我呢。”
天地渺渺,飞雪簌簌,铅灰色的云层厚厚地压下来。很快,这里会迎来一场更加暴烈的雪,万物青山都将被覆盖。
云舟一个劲地催她走,她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贴近他冻得通红的耳垂,低低开口,也不知道云舟最后残留的意识还能不能听清。
“我会回来的……云舟。”
说完这一句,她便头也不回地投身风雪中,消失在无尽的雪色里。
他被藏在那避风口,纵然如此,鹅毛大雪很快将他铺洒成一个雪人。
夏绾绾一路快走,终是支撑不住,踉跄着跌倒在冰天雪地里。她醒来时,已身在大俞军营中。
“禀夏将军,属下已经仔细搜寻过三遍,并未发觉有活人……是否还要继续?”
“继续。”
她捏了捏眉心,脸上怎么也压不住焦灼之色。那日她被大俞赶来搜救的士兵救回后,一睁眼便着人去找,偌大一个雪谷,怎么也翻不出一个云舟。
那听从调遣的士兵有些迟疑地看了她一眼,“将军……京中又来了信。”
夏绾绾只需看一眼信上的封漆,就知道顾承晔又动用了军中快马,十万里加急就为了些嘘寒问暖的小事。
她有些烦躁,“放下吧。”
军营中炭火生得旺,熏得人心也跟着燥热起来。待帐中只孤零零地剩了她一个人,袖中一直藏着的玉钩才滑落在手心里。
“难不成你真……”
没待说完,夏绾绾又摇了摇头,“我还欠着你一条命呢,你怎么可能死呢?”
帐外星垂平野阔,北风呼啸而过,心事重重的姑娘望着天色,复又握紧了玉钩。
“我可从来不欠人东西啊,云舟,你可别让我破例……”
4
夏绾绾来边塞的时候,西凉已成颓败之势。只是她时运不济,西凉孤注一掷将军功累累的谢氏一族派来了边塞。
大俞的镇国将军李宿似乎也很赏识西凉这位新上任的将领。传闻在谢氏一族的年轻子弟中,唯有这谢桓不辜负西凉谢氏的百年威望。
“若大俞也有此等青年将才,也不至文盛武微至此啊!”
在一次西凉突袭并烧掉大俞后备的十日粮草后,李宿终于忍不住感叹出声,眉目间俱是忧色,“不知明日一战……”
夏绾绾擦着缨枪,静默不语,若是凑近了看,也许能瞧见她一派宁和的眼眸底下,深藏着的咬牙切齿的情绪。
谢桓。
又是这个谢桓。
李宿何等锐利的目光,“夏侄女认识他?”
她轻描淡写,“哦,见过一面。”
说起来,夏绾绾铁了心要从军,与李将军口中这个将才是脱不了干系的。
她十岁那年与顾承晔为了一株稀有的十二色风华牡丹,偷爬禁宫,一头栽倒在地,并被这位少年将军默不作声地瞧了个正着。
当时大俞国力强盛,西凉送来质子求和,谢家军是护送质子入京的主力军,谢桓也自然不会缺席。
“弱女之勇,不堪重任。”
谢桓轻飘飘的八个字,彻底激怒了人前温婉人后凶悍的夏绾绾,她对着他笔挺的鼻梁,漂亮地来了个左右勾拳。
第二天,夏绾绾就被天子亲切地叫入宫中喝茶了,原因是威胁了和亲使的生命安全。夏御史也和蔼可亲地让她抄了一千遍《女戒》,原因是有辱门风。
夏绾绾披星戴月抄着第八百八十八遍的时候,怒摔笔杆。
“谢桓!这辈子我跟你没完!”
两军对战渭水河畔,大雪纷飞,冰封四野。
猎猎旌旗中,乌泱泱的西凉士兵齐整列队。夏绾绾覆着螭吻面具纵马而出,军前叫阵谢桓。
叫了几次后,谢桓方才跨马缓缓上前。虽是武将,身披白裘,银冠束发,衬得一张脸白皙又冷峻。
她很有些不屑谢桓这副矜贵做派,她掂了掂手里的长枪,自认自己这七八年的武功练得还算刻苦,于是挺枪挑了过去。
谢桓提剑的姿势颇有些缓慢,但他仍是西凉最出挑的青年战将。不过二十来招,长剑已然压上了夏绾绾的颈项。
就在那电光火石的瞬间,谢桓在最关键的时刻却停下了动作,夏绾绾的长枪顺理成章地刺进了他的肩膀。
她顺着他停滞的目光看过去,最终落在自己衣襟中露出的一抹属于玉钩的碧色上。
喧嚣声震天,来来往往皆是战火狼烟,刀光剑影。
她却清晰地听到他淡淡一笑后,轻声语道:“原来是你啊……”
耳畔一声惊雷乍响,她似乎一脚踏空,跌入了万丈深渊。
5
大俞与西凉一战并未战到最后,西凉皇室惊变,天子薨逝,谢家军被迫班师回朝。
临近半夜,谢桓被安置在一处宅院里,伤口已经处理妥帖了。缭缭青烟升起,熏香的幽淡气味环着屋子绕了一圈。
几声鸦鸣,谢桓正想唤人进来伺候,月光清凌凌地洒进来,窗台上骤然伸出一只纤细玉白的手,飞快地放了一只盛着伤药的小瓷瓶便缩回去了。
谢桓有些哑然,“夏绾绾?”
她蹲在窗台下默不作声,听到渐渐逼近的脚步声停在窗前,才小声地应了。
“是我。”
谢桓倚着窗沿,支着下颚,眼中浮起一丝笑,“怎么?不敢进来?”
夏绾绾揉了揉袖口,“嗯。”
她千辛万苦地偷偷溜进来,徘徊了许久还是不敢进去,连她自个儿也惊奇自己何时变得这样忸怩了。
“那天,我本来想回去的……”她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我没有想伤你。”
她语气严肃中又带着浓浓的歉疚,谢桓却没忍住笑出声来,“你知道你这副样子像什么吗?”
“什么?”
“像家中待字闺中绣花吟诗的贵女。”
夏绾绾隔着窗子瞪他一眼,“我是大俞的将军,谢桓,我和你一样都是战场上的战士。”
谢桓懒洋洋地,“哦。”
不等夏绾绾接口,他眼中又生了一点疑惑,“夏绾绾,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据我所知,以你和顾承晔的交情,京城无论你怎样兴风作浪都不会有人说你半句不是。”
夏绾绾当然不能说是小时候被他刺激了,憋了半天挤出一句,“宁为百夫长,不做一书生。谢桓,我是个有志向的人。”
“爬墙看花的志向?”
夏绾绾一口老血堵在胸口,爬起来就想走,这种嘴贱毒舌的,再捅两枪估计也没啥毛病。
刚走两步,却又被唤住,她蓦然回首。
月华顺着谢桓的白裘铺陈开来,眉眼如画,长眉斜斜挑入鬓发里。端得是清贵公子的气质,哪里有历经沙场的血腥气。
“云舟是我自己取的字,也是我的志向。”
夏绾绾怔了一会儿,竟是想起了他说的云虚山的梅花,清雅宁静,仿佛乱世里一处桃源。
她慢慢地抿着嘴角笑起来,明艳的容颜绽开在霜雪里,嗓音不自觉地柔和起来。
“我知道了,谢云舟。”
容平初年冬,西凉新皇登基,主动求和。
夏绾绾回到京城后,太医流水一样在夏府进进出出,扰得她烦不胜烦。
“雪谷里冻了那么多天,我怕你落下什么病根。”顾承晔郑重地看着她,“绾绾,我当初不该由着你去的。”
“知道你对我好,但是阿晔……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她依旧独自一人练枪习武,闲时也会陪他下棋赏花,可顾承晔仍旧敏锐地察觉出了一丝异样。
她的心,不在京城。
譬如对着那十里梅林时,顾承晔拿梅花雪水烹的清茶来与她品时,她莫名地问了一句,“你说……云虚山的梅花好看吗?”
顾承晔顿了顿,神色有些淡了,“天下的梅花都是一样的。”
这一点,在次年春末,和亲西凉的昭宁公主回朝探视,谢桓护驾入京的时候,变得越发明显起来。
正襟危坐的冷面将军在满堂肃穆的宴会上,融融春风拂过眼底,忽地弯出一缕笑意。一直心神不宁的夏绾绾飞快地与他对视一眼,竟有些忍俊不禁。
“阿晔,我先出去了。”
她抛下这一句,便提着裙角悄悄地退出了宴会,随后谢桓也告退了。
顾承晔把玩着掌中酒杯,忽觉几分意味索然。
6
“那宴席上的玩意寻常也吃腻了,我带你去尝尝京城真正的美食。”
夏绾绾领着谢桓游遍京城,连犄角旮旯藏着的民间美食都没放过。谢桓也从来不问去哪儿,只笑吟吟地由着她。
城西珍珑阁私藏的酒酿鹅掌,淮水河畔老翁休沐日才出来叫卖的桂花糕,抑或是天居楼腌渍得恰到好处的云腿……
夏绾绾唯一遗憾的就是醉意居的老板有些吝啬,怎么也不肯卖她两坛藏了十年的女儿红。
这厢她正动了歪心思,谢桓却提了酒拜访了夏府。为了不吓着夏大人,夏绾绾喜滋滋地抱着酒爬上了屋脊。
二人并排坐着,檐角勾着一轮满月,圆满得像是要坠下去。
“你莫不是偷来的吧?”
夏绾绾猛嗅一口陈年酒香,颇是心满意足。
谢桓一口呛出来,“我好歹也是一国将军,一坛酒还不至于让我做到这份上。”
夏绾绾打着酒嗝,“这人间佳酿都不值得,那什么能值得?”
她颊上一抹醉酒淡红,眼眸却越发湿润起来,仿佛噙了两粒黑水晶,酒顺着尖尖的下颚滑落,谢桓忍不住拿袖子给她揩了。
玉白的指尖擦过嘴角,她一下子僵住了背脊。
“为什么要参军?”
他贴近她泛红的耳朵,气息中有醇酒的甘冽。就在她以为谢桓几乎要亲吻上她的脸颊的时候,他却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她抿了抿嘴角,“因为我是大俞的子民。”
“大俞……不值得。”
夏绾绾眼中骤然腾起火焰,猛兽一般扑过去,与谢桓缠打在一处。
酒瓮从屋脊上滑下去,砰然碎裂。
“它值得。”
她定定凝视着身下人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它值得,它是我的国,所以它值得。”
“你的国?”
谢桓笑起来。
大俞经历上代天子文帝一朝,武将衰微,忠臣散尽,奸佞当道,人心惶惶,早就腐朽到了骨子里。若非西凉皇室内斗不休,大俞恐怕早就葬身乱世纷争里。
夏绾绾眼神闪了闪,没有说话。
谢桓从容地坐起来,揽过身后的还没开封的酒坛,“喝酒吧。”
夏绾绾沉默着接过来,她心事重重,越饮越醉,到最后俨然软成了一摊,倒在了谢桓怀里。
一梦惊醒,她却躺在了软榻上,屋里一片空荡,仿佛那人昨日不曾来过。
她揉了揉额头,想起昨夜拂息轻叹间,到最后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谁先靠近了谁。只记得那晚的月色极美,只记得唇齿间交缠的酒香带着西凉月见草的芬芳。
她握紧了手腕,碧色玉钩的尖锐刺进了掌心,带着隐隐的疼痛。
昭宁公主回西凉的日子就在今天,她赶到城门的时候,西凉的队伍已经启程了。
谢桓策马走在最后,她张了张口,似乎想唤他一声,顾承晔一把攥紧了她的手腕。
“绾绾,他是西凉人。”
她静默了一会儿,忽地一笑,“是啊,他是西凉人……”
心脏跳得剧烈,她轻轻捂住了,却没有办法阻止它的不甘。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谢桓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酒不值得,你值得。”
7
大俞的衰败,比想象中来得还要快。
容平三年,大俞再次遭受南戎的讨伐。玉景关以南的十三城尽皆沦陷,李宿重病,朝中再无可用之将才。
“不行!朕不允!”
请愿书狠狠摔在她脚边,她仍旧低着头,“臣,愿出征南戎。”
顾承晔似乎是怒极反笑,“夏绾绾,你明白自己的斤两吗?大俞的臣子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可臣,愿为国尽忠,戎马一生。”
“绾绾!”
“阿晔!”她高声道,一双眼眸亮得出奇,那是她的信念,“大俞将倾,我是大俞的将士,责无旁贷。”
顾承晔闭上了眼睛,肌肤显出几分孱弱的苍白,胸膛微微起伏着。夏绾绾知道他身体不是很好,于是也不再刺激他,只静静等着。
“呵……绾绾,到底是因为你是大俞的将军,还是因为听到了谢桓要成亲的消息?”
她眼中惊惧尚未显现,顾承晔便挑起她的下巴,打量许久后才道:“绾绾,你已经二十了,既然你不愿意嫁那些纨绔公子,那么……就嫁给我吧。此后,你就不是大俞的将军了。”
夏绾绾猝然抬头。
顾承晔并没有在开玩笑,在她翻阅着谢桓的来信,正看到谢桓说他途经渚江遇到了水怪的趣事时,册妃的圣旨已经敲开了夏府的门。
她面不改色地将圣旨抛入了水池里,一字一顿,“我为大俞将,不入帝王宫!”
圣旨一道道催着,夏绾绾并不在乎,她只觉得顾承晔玩得太过火了。直到有一天,她的父亲,两朝的元老,在一个灯火幽微的夜晚,摁下了她手中的兵书,静静看着她。
“绾绾,”夏御史的嗓音嘶哑又苍老,“陛下偏执入骨,已经听不进任何人的劝诫了,朝野上的忠臣都被他一再打压。”
“父亲希望我怎么做?”
她有些知道答案了,却偏偏想亲耳听她父亲说出来。
“入宫吧……陛下他现在也只能听得下你的话了。”
那夜,星疏无月,她倚在墙上,一笔一画地写着给谢桓的第五十三封一模一样的回信。
“一切安好,勿念。”
她落下笔,似乎想再写点什么,说一说自己进退两难的处境,又或是叮嘱他小心些。她惶惶然看了一眼天色,却是无尽的黑暗。
家国之下,从无私情。
那时她并不知道这是写给谢桓的最后一封信,可她这样想着,隐隐约约觉得眼角热起来,仿佛有什么要夺眶而出。
夏绾绾进宫那日,一直侍奉顾承晔左右的侍女墨卿看着她欲言又止。
“夏姑娘……陛下是真心待你的。”
她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可是他毁了我。”
册封那日,坠珠金步摇,凤穿牡丹的朝服一层层地压上来,压得夏绾绾喘不过气来。
深宫日长,人心叵测,尔虞我诈。她原本是想成为马革裹尸的将军,最后却一日一日地在宫中消磨着心性,奔走在无尽的宫巷里,唯有枯寂的岁月如影随形。
即使正值青春年华,可她感觉自己在不断地死去。像一株本该生在悬崖绝壁的幽兰,却无端被锢在没有鲜活气息的温室里,日渐消瘦。
顾承晔仍旧待她很好,但她的父亲说错了一点,他不会听从任何人的劝诫,我行我素,弄得一朝臣老,尽皆散去。
大俞国库的腐朽与亏空,让南戎有如破竹之势。大俞的气数将尽,西凉自然也想分一杯羹。
容平五年,西凉、南戎结盟,一路攻上了京城。
8
“是谢桓?”
她的心几乎要蹦出嗓子眼,忐忑不安地看着顾承晔。
兵临城下,六军待发,已到了最后的关头。顾承晔却喝得酩酊大醉,闻得夏绾绾如此问道,他竟轻轻笑出来。
“谢桓?他不是死了两年多了吗?绾绾,你真是在宫里待糊涂了。”
他摸了摸夏绾绾愣住的脸庞,口吻里带着一丝安抚的味道,“我册封你为妃的消息传入了西凉。谢桓撇下即将成亲的皇族公主,只身来了京城。你知道他这样的身份,私自潜入敌国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生有谋逆之心,意味着私通敌国。西凉新君忌惮谢家已久,谢桓刚出西凉边塞,随即遣人前往追杀。
他死在一个雨夜里,尸骨无存,据说死的时候,手里死死握着枚玉钩。
一雌一雄,与她的正是一对。
夏绾绾平静极了,垂着眸子道:“我不信。”
顾承晔笑了,吐息间有令人难以忍受的灼热,“怎么会不信呢?那些消息可是朕亲自派人告诉他的,亦是亲眼……看着他坠崖的。”
她强自镇定地饮尽一杯酒。明明早有所觉,可当真相被残忍地剖开时,还是觉得心口那里被剜了一块,里面呼啦啦地灌着风。
顾承晔凑了上来,“好绾绾,你怎么哭了?”
她一拭眼角,发觉已是泪流满面。
大俞城破那日,敌国士兵蜂涌进来,顾承晔固执地宁死不降。夏绾绾撇开了宫人,穿上了第一次从军时的衣裳,登上了城墙。
红衣凛冽,眉眼如刀刻。她端看城下,一片尸横遍野,城西的珍珑阁被焚成了一堆灰烬,想来淮水河畔也没有卖桂花糕的老翁了。
风里有呜咽声、哀号声,还有浓重的血腥味。悲怆得像是一副末世的浮生绘。
她听到身后顾承晔声嘶力竭的呼唤声,也听见昔日将士哀哀的劝解。
可是——
“夏晚是大俞的将军,国在,人在,国亡,人亦亡。”
她毫无征兆地一脚踏出了虚空,像一只折翼的鸟儿飞速坠了下去。
在那生死一念的刹那间,她仿佛听见了有谁在耳边低语。
“喂,别死啊……”
可你都走了,谢桓,凭什么叫我活下来呢?
在宫中无尽的岁月里,她渐渐明白,云虚山只是穷途末路的文人的一点幻想,所谓十里梅花,只是虚妄。
生于乱世,本不是你我之错。
所以啊……
“我来找你了。”
天地肃杀,残阳如血,凄艳入骨。
她在最后一刻竟仿佛看见天际疾驰而来的一袭白衣,银冠玉佩,眉目宛然,也仿佛听到他的嘶吼。
真好,你是来接我的吗?
那么朝朝与暮暮,愿以一孤舟,随君逝。
9
云水渺渺,远处青山隐在一片薄雾中,渚江上水烟流转,小舟荡开水波向远处漫无目的地漂去。
谢桓从黏稠昏沉的噩梦中惊醒,发现不知何时竟飘了细雨。
他铺开白裘盖在了身旁沉睡的女子的身上,又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也不知道如大夫所说的要昏迷多久。许是一年,许是三年,又或许——
是一辈子。
“你这回可真成小哑巴了。”
她眉目黯淡,形销骨立,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难得地静了。这一静,却是半年多。
一缕轻叹悠悠散开在云雾里,谢桓望向了远方,又想起他抱着气息奄奄的夏绾绾,冒着身份暴露的危险,从尸山火海中不顾一切地狂奔而出。
天下已无大俞,亦无赤衣怒马的夏氏绾绾。
他三年前假死离开西凉,到达京城时,却只听闻夏氏女入宫的消息,他那时只以为二人此生无缘。
放荡山水间再回京城,却只见梦中那袭凄艳红衣生生摔在了他眼前,血从身体的每一处渗出来。他怔怔跪倒在她面前,她睁大了眼睛,嘴唇微微翕动着。
谢桓,你来接我了吗?
是啊,他来接她了。世上再无大俞,他要将她偷走,藏在身边,带她去看山看水,看云虚山的十里梅花。
可是他心爱的姑娘,却倒在了血泊里,再没有办法回答他一句,我愿意。
谢桓抱着她辗转数地,寻遍名医,得来的也不过一句,且看她造化如何。
想到这里,谢桓又有些忍不住回望了她一眼,恰对上一双黑水晶似的眼,差点叫他呼吸困难起来。
她声气虚弱道:“谢云舟,这大夏天,你是想热死我不成?”(作品名:《渔舟戎马》,作者:慕醉。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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