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人的眼中,武将都是一群胸无点墨的大老粗,何况,现在的岳飞连武将都算不上,不过是一个拿枪巡岗放哨的小兵。
张所问:“当日你在宗留守帐下勇冠三军,震慑敌胆,说说吧,你觉得以你自己的武勇能力敌几人?”(“闻汝从宗留守,勇冠军,汝自料能敌人几何?”)
岳飞答道:“勇不足恃,一个优秀的将军带兵打仗在于谋略运用,谋略才是胜负的关键。”(“勇不足恃也,用兵在先定谋。”)
张所道:“咦?看不出你骁勇之外还懂得谋略呢。”
岳飞微微一笑,说:“谋略,是胜负的关键,所以说,为将之道,不担心其缺乏勇力,而忧患他缺乏谋略。现在很多将领都喜欢说:“我一人之力足以勇冠三军”,以为只要自己的武力够强够大,就天下无敌,其实一流的指挥官应该注重的是作战的谋略,二流的将军才会单方面的追求武力强大。兵书上称‘上兵伐谋,次兵伐交’。”(谋者,胜负之机也,故为将之道,不患其无勇,而患其无谋。今之用兵者皆曰:‘吾力足以冠三军。’然未战无一定之画,已战无可成之功。是以‘上兵伐谋,次兵伐交’。)
张所拍掌叫好,说:“好一个‘上兵伐谋,次兵伐交’!那么,说说你心目中的‘伐谋’吧。”
岳飞道:“晋国大将栾枝用树枝扬起尘土就击败楚国,晋国大将莫敖派士兵打柴就打赢绞国,都是‘伐谋’的成功例子。”(栾枝曳柴以败荆,莫敖采樵以致绞,皆用此也。”)
张所对着这个年轻人由衷地赞道:“你年纪轻轻,能这样的见识,绝非寻常之辈,肯定不会久困在行伍之中。”(“公殆非行伍中人也!”)
两人再坐下来,张所又问道:“皇上安排我招抚河北,现在朝廷重建,人心未定,我到了河北,却一直未得其要领,进展不顺,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呢?(“主上以我招抚河北,我惟职是思,而莫得其要,公尝计之否?”)
岳飞一针见血地指出:“东京是本朝的宗庙社稷所在、国之根本,东京在,则民心安,东京失,则民心散。招抚河北,得先保东京不失,保东京,就得倚仗河北而自固。”然后又围绕着东京,,建议张所配以精甲健马,扼控要冲,深沟高垒,峙列重镇。他说:“即使敌人犯境,一城受围,诸城相救,胡虏自然不敢窥河南,京师根本之地自然巩固。”
两人越谈越投机,张所也因此认定了眼前这个年轻人是个百年难遇的将才,于是“待以国士”,破格提拔,将岳飞“借补”为修武郎、阁门宣赞舍人充任中军统领。
张所是两宋年间出了名的忠义之士,岳飞在他的手下任事,我们有理由相信,张所那种为国为民,奋不顾身的忠义精神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岳飞的成长。
不久,张所又将岳飞借补为从七品的武经郎、升任统制,在都统制王彦的统率之下。
王彦,字子才,河内(今河南沁阳县)人。性情豪放,喜读韬略兵书。曾经投军在泾原路经略使种师道部下,跟随种师道两入夏国,屡立战功。金人围攻东京时,王彦慨然离家赶赴京城,请求领军杀贼。朝廷重建,张所爱惜他的忠勇,将他擢升为都统制。
王彦和岳飞矢志抗金,志同道合,本应成为一对好朋友,然而,却因为一件小事,二人反目成仇,后来,虽然岳飞一再请求王彦的谅解,却终于得不到回应,两人互不往来,一直到死,成为了一件中国历史上不能不引以为憾的事。
这年的十一月,张所命岳飞跟随都统王彦领七千兵马渡过黄河,前去收复位于河北西路南端的卫、怀、濬三州。
驰骋疆场,抗金杀敌,是岳飞最热衷于做的大事,他高高兴兴地出发了。但他万万没料到,这一次出发,不但和王彦构成了毕生不能化解的嫌隙,和“伯乐”张所也成了永别。
苟且于偷安的赵构虽然迫于民众的呼声起用李纲为相,但始终心不在焉,仅仅七十五天试用期一过,就随便找了个理由,将李纲罢了官。李纲提出的一系列措施便随之搁浅。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作为李纲得力干将的张所也不免被牵连,河北西路招抚司被彻底遣散。张所本人经荆湖南路贬谪到首府潭州(治长沙,今湖南长沙市),被流寇杀害。
张所一死,黄河北岸的王彦等人顿时失去了组织,成了一支游兵散勇。
王彦郁闷极了,和金人干了几仗,队伍减员严重,被迫退避卫州(今河南卫辉市)新乡(今河南新乡市),等待战机。
金人在河北的势力已遍布了怀州(治河内,今河南沁阳市)、卫州(治汲县,今河南卫辉市)、濬州(今河南浚县西北)和真定府(今河北正定县),当然不能忍受有这样一支宋军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出没,纠合了好几路兵马前往石门山向王彦讨战。
面对来势汹汹的敌人,很多人提出整军后撤,避敌锋锐。只有岳飞主张出兵迎敌。
所谓“整军后撤,避敌锋锐”,是比较委婉的一种说法,说穿了,就是逃跑。这是年轻的岳飞所不能接受的。
战或退,最终的拍板权在统帅王彦的手里。
众人的目光也就都集中到了王彦的身上。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王彦迟疑不决,颇为踌躇。
岳飞急了,大声说道:“二帝蒙尘,贼据河朔,我们做臣子的自当奋力杀贼,迎回乘舆。现在敌人就在眼前,做统帅的不早做决定与之速战,而这样摇摆不定,莫非要投降附贼吗?!”(“二帝蒙尘,贼据河朔,臣子当开道以迎乘舆。今不速战,而更观望,岂真欲附贼耶!”)这话说得极其尖锐,王彦平日为人刚猛,众人不由大惊失色,全都为岳飞捏了一把冷汗。
然而,王彦并没有勃然大怒,只是低下了头,拿起一个杯子,斟了杯酒,站起来,平静地递给岳飞。
王彦的表现,也大出岳飞的意料,他不接酒杯,后退一步,手按剑柄,对着王彦怒目而视。岳飞这时有些懵,他摸不透王彦的意思。可他这个下意识的举动却犯了军中大忌——在上司跟前手按剑柄,不是图谋不轨是什么?
帐中有个姓刘的幕僚马上破口大骂道:“好你个岳飞,竟敢如此欺凌上司,来人,拖下去斩了!”帐外的士兵应声涌入,一场流血事件眼看就要发生……
“且慢!”王彦一竖手掌,对冲入来的军士喝道:“都给我退下去!”
众人有点摸不透这位性如烈火的统帅何以一反常态,对岳飞一再容忍。
士兵退下去后,王彦一仰头,将手里的酒倒下了喉咙,然而退回席位,缓缓地坐了下去。
岳飞右手依然按着剑柄,等着王彦。王彦却一语不发,只管喝酒。
半晌,岳飞一顿足,大步出帐,点起本部兵马迎战金兵。
这时的岳飞,就跟所有的愤怒青年一样,已经被热血冲昏了头脑,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这个轻率的行动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更不会考虑到以后要挽救这个后果带自己要付出多少努力和心血,以及多少士兵的生命!
他出了营寨,一马当先,气乎乎地远远往金人阵前杀去,马蹄翻飞,疾似流星,手脚不停,连挑数人。金兵没有料到突然间会杀出这样一个猛人,手忙脚乱间,抵挡不住他的冲杀,被他一头扎入了阵中。
岳飞来得飞快,当头一枪将金兵执纛者刺死,然后右手执枪,左手执纛,在阵中乱杀乱撞,凌厉无比,势如奔雷。“诸军鼓噪争奋”,竟然一鼓作气夺下了新乡,生擒了一个名叫阿里孛的金军千户。接着,又锉败了前来挑战的金人万户长。
第二天,准备征战侯兆川(共城县西北),岳飞预戒士卒说:“我军已经两战两捷,敌人必定全力而来。我们人虽少,但挟胜利的余威,只要努力抵挡,一定能胜利,军中若有不用命者,斩!”(“吾已两捷,彼必并力来。吾属虽寡,当焉必胜计,不用命者斩!”)
这一战,“士卒多重伤“,岳飞本人也身中十几处刀剑伤,与军中士拼死力战,最后终于大破敌人,“获士马不可胜计”。
夜里,屯军在石门山下,突报有金人骑兵杀来,“一军皆惊”,岳飞镇定自若,安睡不动。
部将不解问道:“现在大敌当前,你怎么睡得着呢?”
岳飞答道:“现在是深夜,敌人又不知我虚实,必不来。”果然,一夜过去,相安无事。(夜屯石门山下,或传虏骑复至,一军皆惊,唯先臣坚卧不动,虏卒不来。)对于岳飞的勇气和韬略,众人尽皆服倒。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岳飞召集众将士针对目前的情况作了一番详细分析,鼓励大家勇敢杀敌。
队伍士气大振。
接着,岳飞又给讲解了一些基本的战法,以及在战场上的配合之法。“现在从人数上看,虽然敌人占优,但我们也有我们的优势,只要我们充分凭借地利的优势,诱敌来战,敌人果真来了,我们就以逸待劳,居高临下,迎头痛击。敌人要是不来,我们就分列而行,徐徐进攻,各个击破。战斗中,只要贯彻“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的原则,专找头目打,头目被干掉,敌兵自然溃散。”
经过了这样一番充分的思想动员,侯兆川一战,又将金军打败。
岳飞手持一柄丈八蛇矛,将为首金将“黑风大王”挑落马下。(宋金战争早期,因为双方语言不通,不知金人名字,对于高级将领,往往冠以“某某大王”之名。即便在抗金后期,宋朝的奏捷中也不用金军将领的全部官衔和真实姓名,而只用简单的习惯称呼,如讹里朵只叫“三太子”,兀术只称“四太子”。其中的“龙虎大王”在战报中屡屡出现,却无人知晓其真实姓名,后人只是根据其他材料推断其为突合速。其他如“翟将军”、“镇国大王”等都不见于《金史》,却不能因此认为这些人纯属虚构。)
黑风大王所带领的是一支七千多人的骑兵团,而岳飞手下兵不过五百。
长枪透过黑风大王喉管那一刹那,他的脸却已完全扭曲变形,眼睛凸出,里面充满了惊讶、恐惧。他不相信竟会有这样凶狠、勇猛的人,也不相信会有这样快的枪法。
可惜,连日的激战,岳飞军中的粮草用尽,又值隆冬,将士饿死冻毙很多。
夜里,看着这些跟随自己的兄弟,岳飞难受极了。“如果不是我意气用事,带着他们脱离了大部队,他们是不会饿死和冻死在这荒山野岭里的……”
一个暮色降临,夜风四起的晚上,岳飞回来向王彦求粮,王彦拒绝了。
不过,王彦也没过多为难岳飞,只是对岳飞说:“你已触犯军法,论罪当斩,但你脱离了我这么久,还能自觉回来,也算是胆气过人了,现在国步艰危,人材难得,不是勾心斗角、互相拆台的时候,我饶你不死,你走吧,好自为之!”(“汝罪当诛,然汝去吾已久,乃能束身自归,胆气足尚也。方国步艰危,人材难得,岂复雠仇报怨时邪!吾今舍汝。”)
岳飞离开了王彦的大营,站在山前,看着自己身后的数百名将士,他知道,往后,他将是孤军奋战,前路会怎么样,完全是个未知数。
他仰望天空,天空黝黑,只有几颗残星孤零零地挂在天际……
这个时候,除了激励将士,努力杀敌,似乎已没有任何选择了。
要生存下去,只有继续向北,以战养战,击溃虏人,用战利品养兵。
话说,宋军在战场上节节失利,要想驱逐金兵,收复失地,还都东京,那必须得有个头脑清醒的人主持大局。这个人是谁呢?无论是将士、百姓,还是赵构,都在寻找这个人。
李纲任相之日,就对赵构说,这事“非泽不可”,指定由宗泽任开封府尹。
宗泽本人也慨然表示:“老臣我虽然驽钝力怯,却愿意冒着敌人的砲石箭弩冲锋在最前面,只要能捐躯报国,就心满意足了。”(“老臣虽然驽怯,却甘愿躬冒矢石为诸将先,但得捐躯报国,足矣。”)
赵构乐得做撒手掌柜,同意了李纲的申请,授宗泽为延康殿学士,任东京留守,兼开封府尹,全权掌管北方抗金事宜。
宋史上记载,“亲王、枢密使、留守、节度使兼侍中、中书令、同平章事者,皆谓之使相”。枢密使,节度使兼侍中,中书令等都是宰相级的职位,留守与之同级,称“使相”,相当于现在的副总理级别,地位极高。而与宰相级别的官员相比,留守司更是集民政和军事大权为一体,“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北宋置留守司的四京为,东京开封、西京洛阳、南京应天(今河南商丘市)、北京大名(今河北大名县)。东京留守兼开封府尹,则相当于现在的政治局委员、北京市委书记兼军区上将总政委。宗泽临危受命,责任重大。
当是时也,金人的骑兵在黄河沿线驻扎“金鼓之声,日夕相闻“,而东京的楼橹尽废,防御设备极差,城中兵民杂居,城外盗贼纵横,人人自危,惶恐不安。
宗泽素有威望,出镇东京,首先捕诛了打家动劫舍的数名盗贼,然后下令:“为盗者,赃无轻重,并从军法。”
法令一出,“盗贼屏息,民赖以安”。
当然,这里所说的“盗贼”是指一些普通的单干的或者只是三五成群小打小闹靠在刀头上混饭吃的亡命之徒,对那些势力大一点的盗贼,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大盗”,就不是一两条法令能震得住的了。
对这些“大盗”,打是打不过的,怎么办?宗泽的办法很简单——将他们找来,收归己用。
可是现在的河北乱成了一锅粥,各路盗贼蜂拥而起,都指望在乱世中捞一把,你说你要将他们“收归己用”,真是谈何容易,你当你是谁啊?
可是宗泽有信心,他相信,只要自己有一颗诚挚的心,能对这些盗贼告以祸福利害、晓以民族大义,这些人就一定能与自己共同对抗入侵者。
很多人对宗泽的这个想法持怀疑态度,甚至有人觉得这个老头子脑子坏掉了。宗泽不顾众人的劝阻,身体力行,认认真真地践行自己的想法,他说:“我正当剖腹掏心地与他们结交,就算是草木石头要使之感动,何况是人呢?”(“正当披心待之,虽木石可使感动,况人乎!”)
河东有一巨寇,姓王名善,在乱世中拉起了一支规模庞大的军事武装,史称其“拥众七十万、车万乘”,有虎吞京师,割据河北之势。
宗泽把劝说的第一个对象锁定在此人身上。
摸清了王善老巢的具体地点,宗泽一身青衣素袍,带了几个亲从前去拜会。
一见面,就开门见山地说道:“现在国家正值危难之时,军中但能有一两个你这样的英雄豪杰,何患金人不破?今日正是你们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万不可失啊。”(“朝廷当危难之时,使有如公一二辈,岂复有敌患乎。今日乃汝立功之秋,不可失也。”)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杀人如麻的盗贼竟然一下子就被感动了——不单单是为了宗泽所说的话,还有宗泽这个人!看着这个年逾七旬,满头白发的老人,仍在为国事操劳,王善动摇了!
宗泽看王善不说话,便趁热打铁,继续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连接谈了好几个时辰。
终于,王善从虎皮交椅上站了起来,对宗泽深深一拜,说道:“敢不效力。”手下七十万人哗啦啦地一古脑儿投在了宗泽帐下。
另外,有一个人称“没角牛”的好汉,名叫杨进,有兵三十万,张用、曹成等也各拥众数万,全都在京西、淮南、河南、河北一带流窜作案,侵掠成患。宗泽一一将他们揽在自己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