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与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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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打算研究丁玲
1952年,张爱玲离沪去港,后到美国定居。在上一世纪80年代,乐黛云女士到美国做访问学者,托人邀请张爱玲到北大做一次“私人访问”,但张爱玲回绝道:“我的情形跟一般的不同些,在大陆没有什么牵挂,所以不想回去看看……”作为参加过上海第一次文代会的当红作家,她对大陆文学界还是很熟悉的,比如张爱玲在其长篇小说《秧歌》里,引用了《人民文学》上的一些材料;比如她给台湾《联合文学》编辑丘彦明的信里,评价杨绛的《干校六记》:“新近的杨绛‘六记’真好,那么冲淡幽默,而有昏蒙怪异的别有天地非人间之感。”比如在1987年左右,她看过汪曾祺的小说《八千岁》,对里面的情节印象深刻;但在所有大陆作家中,张爱玲也许最关注的是丁玲。
1974年5月,张爱玲给洛杉矶的华人学者庄信正先生写信,请求他帮忙在洛杉矶图书馆寻找《丁玲选集》:“洛杉矶只有你们USC图书馆有本《丁玲选集》,1952年开明书店出版,有五个短篇是1927——30年的,《梦珂》、《莎菲女士的日记》、《1930年春上海》等。似乎是1931年开始转变,写《水》等。我想这一本香港总有,预备写信去问。万一没有的话,想请你在离开这里之前借出来,让我去影印一份。”
6月11日张爱玲再次给庄信正写信:“志清说丁玲的书哥大都有,可代影印,又建议我托你介绍在本地大学图书馆付费取得借书证,那当然值得。……我打过一个电话去,问知他们有她延安时代很多冷门著作,等中大决定要这篇研究再去看,但是应当在你动身之前托你介绍,拿到UCLA借书证,备而不用。”一天后张爱玲再次写信:“我今天又打电话给UCLA图书馆,问知丁玲延安时代的书只有四本,但是Berkeley有十一二本1949年前的,胡佛研究所有二十八本,可以转借。”
与此同时张爱玲又写信给哥伦比亚大学的夏志清教授:“你认识的美国女作家Gold一九六七年写的那本书,提到了丁玲,有五〇年间的杂志期数可查。即便几时写信记得的话,就请把她的名字与书名再告诉我一遍。”
张爱玲在美国洛杉矶定居后,几乎很少与外界联系,国内的家人不再来往,有时候朋友的电话也不接,很少出去会见客人。但为何忽然对丁玲这么感兴趣,热心地向朋友写信借她的书呢?
张爱玲在洛杉矶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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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为“钱”研究丁玲?
在给夏志清的信里,张爱玲做了说明:“我做这一类研究当然是为了钱,大概不少。”张爱玲移居美国后还是依靠写作为生,这其中不少是从香港台湾等地接手的“写作任务”,比如商业性的剧本、杂志约稿,另外她的书还有一定版税。但这些钱并不多,况且也不固定,张爱玲的生活还是比较贫困的。在上一世纪80年代,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曾给姐姐写信,大概也有求助的意思,张爱玲回信道:“其实我也是刚够用,帮不上你什么忙的。”看来张爱玲所说的是实话,身在美国的她并没有张子静想象的那样“阔气”。这里有几个事例可以佐证:
1961年10月份,张爱玲以“看亲戚”的由头到台湾花莲县走了一趟,旅行没结束就接到波士顿来的电话,说她丈夫赖雅中风,让她赶紧返回。张爱玲了解赖雅病情后情绪很烦躁,但还是决定到香港写完《红楼梦》电影剧本再回美国,因为她手头的钱不多,如果现在返回,钱只够买票到洛杉矶,到不了波士顿,这样会让她进退两难。赖雅去世后,1984年8月到1988年3月这几年间,张爱玲几乎每个星期都要搬家一次,在给夏志清的信里她写道:“天天上午忙搬家,下午远道去城里,主要是去看医生。有时候回来已经是午夜了,最后一段公交车停驶,要叫汽车——剩下的时间只够吃睡……”没有自己的房产,没有自己的汽车,到遥远的地方去看病——是当地指定为穷人治病的免费医院,看病要等半天。可以想像,在准备研究丁玲10年后,张爱玲的日子过得还是很贫困。因此,当张爱玲在香港的朋友宋淇告知,香港中文大学有可能邀请她做丁玲的小说研究时,张爱玲欣然接受这个任务赚点钱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这里又有一个问题,张爱玲仅仅是为了“钱”才研究丁玲吗?
1961年,张爱玲访问花莲县期间,与作家王祯和及其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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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欣赏丁玲
张爱玲才华横溢,但心高气傲,一般的作家她看不到眼里。在《我看苏青》一文里,她写道:“把我同冰心、白薇他们来比较,我实不能引以为荣……”文中没有提到丁玲,但在20-40年代,丁玲是上海滩有名的女作家。1927年她的短篇小说《梦珂》发表在《小说月报》第18卷。第二年短篇小说《莎菲女士的日记》发表于《小说月报》第19卷。同年10月短篇小说集《在黑暗中》出版。这时候张爱玲还是7-8岁的孩子。但在学生时代,张爱玲就已经读过多种丁玲书籍。尤其她还是高中生时,就在校刊《国光》上发表过介绍丁玲作品的文章:
丁玲是最惹人爱好的女作家。她所作的《母亲》和《丁玲自选集》都能给人顶深的印象。这一本《在黑暗中》是她早期作品的代表作,包括四个短篇,第一篇《梦珂》是自传式的平铺直叙的小说,文笔散漫枯涩,中心思想很模糊,是没有成熟的作品。《莎菲女士的日记》就进步多了——细腻的心理描写,强烈的个性,颓废美丽的生活,都写得极好。女主角莎菲那矛盾的浪漫的个性,可以代表五四运动时代一般感到新旧思想冲突的苦闷的女性们。作者的特殊简练有力的风格,在这本书里可以看出它的养成。
由此可见,张爱玲对丁玲是持极为欣赏态度的,也能看出她的文学之路早期受过丁玲影响。因此,当宋淇表示让她研究丁玲时,她才能保持一种极高的“兴趣”,收集资料为“解读丁玲”做准备。“钱”固然是一个方面,但更多是对丁玲作品的“爱好”,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淡薄。
青年时期的丁玲
1963年,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夏志清在信里跟她谈起大陆作家丁玲,张爱玲回信道:“我也觉得丁玲的一生比她的作品有兴趣。”从少年时对丁玲的作品“有兴趣”,到中年时对丁玲的“人生”有兴趣,发生了这样一个转变似乎有些奇怪,但也自然而然!因为“人以文存,文以人存”,文学作品离不开它的作者,作者离不开他的人生经历和历史背景,没有单纯无时代背景的作品。
1981年,丁玲访问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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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和丁玲走向共同的精神原野
1950年,张爱玲参加上海第一届文代会,她看到会场500多名参加者穿得都是中山装,唯有自己穿了一件旗袍,坐在后面的角落里,显得非常奇怪。会议间隙,丁玲走到张爱玲身边,小声责怪道:为什么如此大胆,不与大家保持统一?那时候丁玲48岁,张爱玲32岁,是一位大姐姐对小妹妹的规劝。但后来两人所走的道路完全不同:张爱玲去了香港,丁玲回到了延安!
张爱玲离开上海原因是很复杂的。但在更重要的意义上,她的“出走”其实是一种“自我放逐”的方式。一如她在遗嘱里所说:“把骨灰撒在荒芜的地方。”“荒芜”、“荒凉”、“荒寒”、“沧桑”,是张爱玲文学作品里经常出现的字眼。她的小说有浓重的章回体小说的影子,也有强烈的西洋小说的影子,她自己也承认中国古典文学比西洋文学要高明,因为“不隔”,西洋文学给人的感觉是,“月光下有一只蝴蝶,落在戴着白手套的手上。”文学是这样,生活也是这样,她亲自给胡兰成说过:“不喜欢外国,住处我是喜欢上海!”但是,离开哺育她灿烂华章的中华文化肥沃土壤,心甘情愿走到一个“荒芜”的地方,这不是“自我放逐”又是什么呢?
张爱玲
丁玲的人生经历和内心世界比张爱玲更为复杂。但在某种程度上,两人似乎都有某种“异曲同工”之处,也可以说是“殊途同归”: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与《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张爱玲《倾城之恋》和《秧歌》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张爱玲后来走上了“自我放逐”的道路,丁玲也在后来写作上陷入苦闷;张爱玲在海外的物质生活和文学生活很不顺利,丁玲的写作和个人生活也很困顿;她们其实,都走向了各自精神上的“原野”!
《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获斯大林文学奖三等奖,访苏期间
1997年,作家王蒙在《读书》杂志发表文章谈论丁玲:“她并非像某些人说得那样简单。我早已说过写过,在全国掀起张爱玲热的时候,我深深地为了人们没有纪念和谈论丁玲而悲伤而不平。我愿意愚蠢和冒昧地以一个后辈作家和曾经是丁玲忠实读者的身份,怀着对天人相隔的大作家的难以释然的怀念和敬意,为丁玲长歌当哭。”与此同时,文学评论家李陀也撰写文章,力数丁玲大半生不平凡的传奇经历,解读她为人为文的复杂性,评论丁玲“很不简单。”
也难怪在上一世纪60-70年代,心思敏锐的张爱玲对丁玲的人生经历如此“感兴趣”了,还想“为了钱”而“热心”研究她?以她目无下尘的性格,为什么不去研究别的作家?张爱玲需要一个对照,这个对照恰恰是她少年时曾经“热爱”的丁玲,她在丁玲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丁玲写作
结语
张爱玲研究丁玲的计划最终“搁浅”,因为香港中文大学没有批准立项,张爱玲“无利可图”自然放弃。多年后夏志清不无轻松地道:“‘为了钱’,做任何一类的研究都没有难为情,研究丁玲无论如何都要比研究术语有趣得多。但张、丁二人的才华、成就实有天壤之别,以张爱玲这样的大天才去花时间研究丁玲,实在是说不通的。”夏志清非常推崇张爱玲,但他对张爱玲和丁玲精神上的“共通”之处,似乎还未曾觉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