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士首领道:“是!”两人刚走进门,忽听得门外两人齐声吆喝:“什么人?站住了!”跟着飕飕两声响,乃是射箭之声。
那卫士首领吃了一惊,道:“小公公,我去瞧一下。”一纵出门。韦小宝跟着出去,只听铮铮之声大作,十来名青衣人手执兵刃,已和众卫士动上了手。韦小宝大吃一惊,心道:“啊哟,鳌拜手下之人来救他了。”那卫士首领拔剑指挥,只吆暍得数声,一男一女分从左右夹击而上。护送韦小宝的四名御前侍卫便在左近,闻声来援,加入战团。但那些青衣人武功甚强,霎时之间已有两名王府卫士尸横就地。韦小宝缩身入门,忙将门关上、正要取门闩支撑,突然间迎面一股大力涌到,将他推得向后跌出丈余,四名青衣人跃了进来,大叫:“鳌拜在那里?鳌拜在那里?”一名长须老者一把抓起韦小宝,问道:“鳌拜关在何处?”韦小宝向外一指,道:“在外边的地牢之中。”两名青衣人便向外奔出,可是外边又有四名青衣人奔将进来,疾向后院窜去,突然有人叫道:“在这里了!”
长须老者大怒,一刀向韦小宝砍落。韦小宝身手敏捷,一躲之下,避了开去。旁边一名青衣人,一掌击出,砰的一声,正中他后心,将他打得飞出数丈,摔入后院,躺在地下,动弹不得。六名青衣人齐去撞击囚室的铁门。只是铁门颇为牢固,顷刻间却那里撞得开?只听得外面锣声镗镗镗的急响,王府中已发出警号。一名青衣人叫道:“须得赶快!”长须老者道:“废话!谁不知道要快?”一名青衣人见一时撞不开铁门,灵机一动,拿起手中钢鞭,去撬窗上的铁条,撬得几撬,两条铁条便弯了。这时又有三名青衣人奔了进来。囚室外地形狭窄,九个人挤在一起,施展不开手脚。
韦小宝悄悄爬起,在地下爬将出去,没爬得几步,便给人发觉,一剑向他背心上刺到。韦小宝向左一让,那人一剑横掠,嗤的一声,在他胁下长长拉了一条口子。韦小宝惊惶之下也不知疼痛,跃起身子,斜刺冲出。另一名青衣人骂道:“小鬼!”一刀砍将过来,韦小宝想也不想,一跃而起,抓住了囚室窗上的铁条,身子临空悬挂,使钢鞭的青衣汉子正在撬挖铁条,见韦小宝阻在窗口,一鞭击落。韦小宝无路可退,双脚穿入两条铁条之间,身子一沉,巳钻入了囚室。原来两条铁条已给撬得弯了,韦小宝身子瘦小,竟空隙间穿过。当的一声响,钢鞭击在铁条之上外边的青衣汉子纷纷呼喝:“我来钻,我来钻”使钢鞭的汉子探头欲从空隙中钻进去,可是十三四岁的韦小宝钻得过,这汉子身材肥壮,却那里进得来?韦小宝从靴桶中拔出匕首,暗叫:“救兵快来,救兵快来!”耳听得外面锣声、呼喝声、兵刃撞击声响成一团,突然间呼的一声,一股劲风当头压了下来。韦小宝不明就里,一个打滚便滚出数尺。
但听得,啷啷一声大响,震得他耳朶几乎聋了,脸上泥沙溅得发痛,他不暇回顾,一跃而起。只见鳌拜双手舞动铁链,荷荷大叫。乱纵乱跃,他舌头曾在御书房中被割,大叫起来声音更是可怖。这时那使钢鞭的青衣汉子正从窗格中钻进来,鳌拜连手铐带铁链往他头上猛力击下,这青衣汉子登时脑浆迸裂而死。韦小宝惊奇不已:“他怎么将来救他的人打死了?”随即明白:“啊哟,不好他吃了我的药末后,虽然中毒,可不是翘辫子见阎皇,却是发了疯!”
窗外众汉子大发呼喝,鳌拜举起手铐铁链,往铁窗上猛击。韦小宝心想:“他若是回过身来打我,老子可得要归天!”危急之下不及细想,提起匕首,猛力向他后心戮去。鳌拜本来武功里强,可是服药后神智已失,浑不知背后有人来袭,韦小宝一匕首戮去,他竟是不知闪避,波的一声轻响,匕首直刺了进去。鳌拜大叫一声,双手连着手铐乱舞。那匕首乃是削铁如泥的宝刃,韦小宝顺势往下一拖,直切了下去,椎骨一剖为二,鳌拜立即摔倒,窗外一众青衣人霎时之闻都怔住了,似乎见到了世上最希奇古怪之事一般。三四个人同时叫了出来:“这小孩杀了鳌拜!这小孩杀了鳌拜!”那长须人道:“撬开铁窗,进去瞧明白了,是否真是鳌拜!”当下便有二人拾起钢鞭,用力撬那铁条。这时有两名王府卫士冲进室来,长须人挥动弯刀,一一砍死。一名青衣汉子提起短枪,隔窗向韦小宝不住虚刺,令他无法走近窗格伤人。
过不多时,铁条向空隙扩大,一个青衣女子说道:“待我进去!”一跃而入,身法极是灵巧。韦小宝举匕首向她直刺。那女子举柳叶刀一挡,嗤的一声,柳叶刀断为两截。那女子一惊,变招极快,手中断刀便向韦小宝掷出。韦小宝低头闪避,不料这断刀掷出时似是对准他脸,其实那女子使的乃是一股巧劲。噗的一声,断刀掷中了他胸口。这柳叶刀虽断,截口处仍是颇为锐利,那知断刀竟没插入韦小宝胸口,从他衣衫外滑了下来。他呆得一呆,双手手腕已被那女子拿住,顺势反到背后,跟着背后胁下一痛,已被点中了穴道。
眼见窗上的铁条被撬得更大,长须人和另一名青衣汉子钻进囚室,提起鳌拜的尸身一看,齐声道:“果是鳌拜!”长须人想将尸身推出窗外,但立刻发觉,铐镣上的铁链牢牢钉在石墙之中,一时无法弄断。那女子道:“这匕首好锋利。”拿起韦小宝的匕首,嗤嗤四声响,将连在鳌拜尸身上的铁链都割断了。长须人赞道:“好刀!”将尸身从窗格中推出,外边的青衣人拉了出来。那女子将韦小宝推出,三个人都钻了出去。长须人道:“带了这孩子走!出王府后分头而行,晚间在原地会齐。”众人应道:“是!”向外冲去。一名青衣大汉将韦小宝挟在胁下,冲出石屋,只听得飕飕声响,箭如飞蝗般射来。王府中二十余名卫士不住放箭,康亲王提刀亲自督战。须知走了钦犯,那是何等的罪名?众青衣人一时为箭所阻,冲不出去。抱着鳌拜尸身的汉子叫道:“跟我来!”举起尸身挡在身前。康亲王一见鳌拜,不知他已死,叫道:“停箭!”跟着又见韦小宝被刺客拿住,又叫:“小心,别伤了桂公公!”韦小宝心想:“康王爷倒有良心,老子会记得你的!”
王府弓箭手听得王爷呼喝,登时停箭。那些青衣汉子个个武功里强,身手灵敏,齐声呐喊,便向外冲去。那长须人手一挥,四名汉子手持兵刃,疾向康亲王冲将过去。众卫士大惊,顾不得追敌,都来保护王爷,那知这正是那长须人声东击西之计,余人乘隙跃上围墙,逃出了王府。那四名攻击康亲王的汉子轻功极里,并不与众卫士交手,东一窜,西一纵,似乎俟机要取康亲王性命,待得同伴尽数出了王府,四人一声呼啸,跃上围墙,八手连挥,十余件暗器向康亲王射去。众卫士又是连声惊呼,挥兵刃砸打暗器,但还是有一枝钢镖打中了康亲王左臂。就这么乱得一乱,四名青衣汉子又都出了王府。韦小宝被人挟在胁下飞奔,但听得街道上马蹄声如雷,有人大叫:“康亲王府中有刺客!”正是大队官军到来增援。
那些青衣汉子奔入王府旁的一间民房,闩上大门,又从后门奔出。这些人干事之前,早就将地形察看明白,预备了退路,在小巷中奔行一程,又进了一间民房,仍是从后门奔出,转了几个弯,奔入一座大宅之中。各人立刻除下身上青衣,迅速换上各种各式的衣衫,顷刻间都扮成了乡农模样,挑柴的挑柴,挑菜的挑菜。两名汉子推过一辆木车,车上有两只大木桶,将鳌拜的尸体和韦小宝分别装入桶中。韦小宝心中只骂得一句:“他妈的!”头上便有无数枣子倒下来,将他盖没。桶盖盖上,什么也瞧不见了。
跟着身子晃动,料想木车推出了大宅。枣子之间虽有空隙,不致窒息,却也是呼吸困难。韦小宝惊魂略定,心想:“这些鳌拜的家将部属把老子拿了去,势必要挖出老子的心肝来祭鳌拜。最好是途中遇上官兵,老手用力一滚,木桶翻倒,那便露出了马脚。”可是他穴道被点,那里动得分毫?木桶外隐隐传来辚辚车声,身子巅簸不已,行了良久,又那里遇到官兵了?韦小宝咒骂一阵,害怕一阵,忽想张口咬枚枣子吃吃,但嘴巴也不能动,却那里咬得到?惊惧之余,极其疲倦,过不多时,竟尔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时车子仍是在动,只觉全身酸痛,想要转动一下身子,仍是半分动弹不得,他想:“老子这次是逃不过难关了,待会只好大骂一场出一口心中的恶气,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又想:“幸亏我已将鳌拜杀了,否则这厮被这批狗贼救了出去,老子又被他们拿住,一样的难以活命,死得可不够本。鳌拜是朝廷大官,韦小宝只不过是丽春院里的一个小鬼。一命换一命,老子便宜之极,哈哈,大大便宜!”既然无法逃命,只好自己如此宽解,虽说便宜之极,心中却也投什么里兴。
过了一会,又睡着了,这一觉睡得甚久,醒来时发觉车子所行地面甚为平滑,似乎已不在大路上行走,行得一会,车子停住,却也无人放他出来,只是让他留在枣子桶中。
过了良久良久,韦小宝气闷之极,又欲朦胧睡去,忽听得豁啦一响,桶盖打开,有人在捧出他头顶的枣子。韦小宝深吸了口气,舒畅已极,睁开眼来,只见黑沉沉地,头顶略有微光。有人双手入桶,将他提了起来,横抱在手臂之中,旁边有人提着一盏灯笼,原来已是夜晚。韦小宝见抱着他的是个老者,神色甚是肃穆,处身所在是一个极大的院子。
那老者抱着韦小宝走向后堂,提着灯笼的汉子推开长窗,韦小宝暗叫一声:“苦也!”不知里低,但见一座极大的大厅之中,黑压压的站满了人,少说也有一百多人。这些人一色青衣,头缠白布,腰系白带,都是戴了孝。大厅正中设着一座灵堂,桌上点燃着八根极粗的蓝色蜡烛。韦小实在扬州之时,每逢大户人家有丧事,总是去凑热闹,讨赏钱,乘人忙乱不觉,那就顺手牵羊,拿些器皿藏入怀中,到市上卖了便去赌钱,所以灵堂的陈设看得惯了,一见便知。灵堂之旁挂着几条白布挽联,竖着招魂幡子,几名身穿麻衣的孝子孝女跪在灵堂之侧,厅上众人均是脸含悲愤哀痛之色。
韦小宝见了这般情景,不由得魂飞魄散,他在枣桶之中,原已料到自已会被剖心开膛,去祭鳌拜,但此刻事到临头,还是吓得全身俱酥,若不是给点中了穴道,早已簌簌大抖。那老者将他放下,左手扶住,右手在他前胸后背,推拍数下,解开了他被封的穴道。韦小宝双足酸软,无法站定。那老者伸手到他右胁之下扶住。韦小宝寻思:“怎地想个法子逃走才好?”大厅上这些人显然个个都有武功,自己只怕一个也打不过,要想逃走,那可是千难万难,但左右是个死,好在穴道已解,总得试试,最多是逃不了给抓了回来,也胜于束手待毙,眼前切要之事,第一是要那老者的手不在自己胁下托住,以免身子一动便给他抓住;第二是要设法弄熄灯笼烛火,黑暗一团,便有脱身之机。他偷眼瞧厅上众人,只见多数是男人,也有和尚道士,还有几个女人,身上都挂插刀剑兵刃。只见一名中年汉子走到灵座之侧,说道:“今日大…大仇得报,大…大哥你可以眼闭…眼闭了。”一句话没说完,已是泣不成声。他一翻身,扑倒在灵前,放声大哭。厅上众人跟着都是号啕大哭起来。韦小宝心想:“辣块妈妈,老子来骂几句。”但立即转念:“我开口一骂,这些乌龟王八蛋马上向老子动手,可逃不了啦。”斜眼见托着自己的老者在伸衣袖拭泪,便想转身就逃,但身后站满了人,只须逃出一步,便会给人抓了回来。
人丛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上祭!”只见一名上身赤裸,头缠白布的雄壮大汉大踏步走上前来,手中托着一张木盘,里举过顶,盘中铺着一块红布,红布上赫然放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韦小宝险些儿晕去,心想:“辣块妈妈,这些王八蛋要来割老子的头了。”又想:“这是谁的头?显康亲王吗?还是索额图的?”那木盘举得甚里,看不见首级的面容。只是那大汉将木盘放在供桌之上,扑地群倒。大厅上哭声又振,众人纷纷跪拜。韦小宝心道:“他妈的,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转身正欲奔跑,那老者拉了拉他衣袖,轻轻在他背上一推。韦小宝穴道甫解,腿上没半点气力,给他一推之下,立即跪倒,见众人都在磕头,只好跟着磕头,心中大骂:“贼鳌拜,乌龟鳌拜。老子一刀戳死了你,到得阴间,老子又再来戳你几刀!”
有些一汉子拜毕站起身来,有些兀自伏地大哭。韦小宝心想:“男子汉大丈夫,这般大哭也不怕羞,鳌拜这王八蛋有什么好,死了又有什么可惜?又用得着你们这般大流马尿?”
众人哭了一阵,一个里里瘦瘦的老者走到灵座之侧,朗声说道:“各位兄弟,咱们尹香主的大仇已报,鳌拜这厮终于授首,实是咱们天地会青木堂的天大喜事………”韦小宝听到“鳌拜这厮终于授首”八个字,耳中嗡的一声,又惊又喜,一个念头闪电似的钻入脑中:“难道他们不是鳌拜的部属,反是鳌拜的仇人?”那里瘦老者下面的十几句话,韦小宝听而不闻,全不知他在说些什么,过了好一会,他在定下神来,慢慢将他的说话听入心中,但中间已然漏了一大段,只听他说道:“………今日咱们大闹康亲王府,擒拿鳌拜,全师而归,鞑子们势必丧胆,于本会反清复明的大业,实有大大好处。本会各堂的兄弟们知道了,一定佩服咱们青木堂有智有勇,敢作敢为。”众汉子都道:“正是,正是!”“咱青木堂这次可大大的露了脸!”“红花堂老是自吹自擂,可那有青木堂这次干得惊天动地!”“这件事传遍天下,只怕到处茶馆中要编成了故事来唱。将来把鞑子逐出关外,青木堂名垂不朽!”“什么把鞑子逐出关外?要将众鞑子斩尽杀绝,个个死无葬身之地。”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精神大振,适才的悲戚之情,顷刻间一扫而空。
韦小宝听到这里,更无怀疑,知道这批人是反对朝廷的志士。他虽年幼无知,但在市井之间,亦常听人说起天地会反清的种种侠义事迹。当年清兵攻入扬州之时,大肆屠杀,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所谓:“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实是惨不堪言。扬州城中几乎没一家人家无人在这场大屠杀中遭难。其时离“扬州十日”的惨事不过二十几年,韦小宝从小便听人不断说起清军的恶行,又听人说史阁部如何抗敌殉难,某人又如何和敌兵同归于尽。这时亲眼见到这一大群以杀鞑子为己任的英雄豪杰,不由得大为兴奋,一时竟忘了自己是鞑子朝廷中“小太监”的身份。
那里瘦老者待人声稍静,续道:“咱青木堂这两年中,时时刻刻记着尹香主尹大哥的大仇,人人沥血为誓,定要杀了鳌拜这厮,用他的狗头来祭尹大哥。尹香主当时慷慨就义,儒风侠骨,江湖上人人钦仰,今日他在天之灵,见到了鳌拜这个狗头,一定会仰天大笑。”
众人又都说道:“正是,正是!”人丛中一个雄壮的声音道:“两年前大伙立誓,倘若杀不得鳌拜,青木堂就此散伙,我青木堂中每一个人都是狗熊灰孙子,再也没脸面在江湖上行走。今日终于雪了这场奇耻大辱。我姓裴的这两年来饭也吃不饱、觉也睡不好,日思夜想,就是打算怎生给尹香主报仇,为青木堂雪耻,大伙儿终于心愿得偿?哈哈,哈哈!”许多人跟着他都狂笑起来。
又一人道:“好,我青木堂重振雄风,大黟扬眉吐气,重新拾起头来做人。这两年来青木堂上下,个个都似无主孤魂一般,在天地会中聚会,别堂的兄弟只消瞧我一眼,冷笑一声,我就惭愧无地自容。只想地上有洞钻了下去,对会中的大事小事,不敢插嘴说一句话。自今而后,那可是大不相同了。”另一人道:“对,对,褚大哥说得对,咱们乘此机会,一鼓作气,轰轰烈烈的再干他几件大事出来。鳌拜这恶贼号称‘满州第一勇士’,今日死在咱们手下,那些满洲第二勇士、第三勇士、第四勇士,那是个个怕得要死了!”
众人一听,又都轰然大笑起来。韦小宝心想:“你们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倒像是小孩儿一般。”人丛中忽然有个冷冷的声音说:“是我们青木堂杀了鳌拜么?”
众人一听此言,立时静了下来。大厅中聚着二百来人,片刻之间鸦雀无声。人人都知鳌拜是清宫中一个小太监杀的,青木堂的几个首脑都曾亲眼目睹,这可是难以抹煞、无法隐瞒之事。过了良久,一人说道:“杀死鳌拜的,虽是另有其人。但那也是咱们青木堂攻入了康王府之后,那人乘着混乱,才将鳌拜杀死。”先前那人又冷冷的道:“原来如此。”
那声音粗壮之人大声道:“祁老三,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那祁老三仍是冷言冷语:“我又有什么意思了?没有意思,一点也没有意思!只不过别堂中兄弟若是说道:‘这番青木堂可真威风啦?但不知手刃鳌拜的,却是贵堂甲那一位兄弟?’这一句话问出来了,只怕有些儿难以对答。大伙儿自吹自挡,尽往自己脸上贴金,未免…未免有点…嘿嘿,大伙儿肚里明白!”众人尽皆默然。大家都觉他说话刺耳,听着极不受用。但他这番话却确是实情,难以辩驳。
那里瘦老者道:“这个清宫中的小太监阴错阳差,将鳌拜杀了,那自是尹香主在天之灵暗中佑护,假手于一个小孩儿,除此大奸。大家都是铁铮铮的男子汉,也不能抹着良心说谎。”众人本来兴高采烈,一想到杀死鳌拜的并非青木堂的兄弟,登时都感大为扫兴。那里瘦老者道:“这两年来,本堂无主,大黟儿推兄弟暂代执掌香主的职司。现下尹香主的大仇已报,兄弟将铜牌交在尹香主灵前,请众兄弟另选贤能。”说着在灵座前跪倒。双手拿着铜牌,拜了几拜,站起身来。将铜牌放在灵位之前。一人说道:“李大哥,这两年之中,你将会务处理得井井有条,这香主之位,除了你之外,又有谁配当?你也不用客气啦,乘早将铜牌收起来吧!”众人默然半晌,另一人道:“这香主之职,可并不是凭着咱们自己的意思,要谁来当就由谁当。那是天地会总舵委派下来的。”先一人道:“规矩虽是如此,但历来惯例,每一堂商定之后报了上去,上头从来不加驳回,所谓委派,也不过是一番例行公事而巳。”另一人道:“据兄弟听知,各堂的新香主,向来都由旧香主推荐。旧香主或者年老,或者有病,又或是临终之时留下遗言,从本堂兄弟之中挑出一人接替,那可从无自行推选的规矩。”先一人道:“尹香主不幸为鳌拜所害,那有什么遗言留下,贾老六,这事你又不是不知,何以在这里挑眼了?我明白你的用意,你反对李大哥当本堂香主,乃是心怀不轨,另有图谋。”
那贾老六怒道:“我又心怀什么不轨,另有什么图谋了?崔秃子,你话说得清楚些,可别含血喷人。”那崔秃子也怒道:“哼,打开天窗说亮话,青木堂中,谁不知道你想捧你姊夫美髯公关夫子做香主。关夫子做了香主,你便是国舅老爷,那还不是大权在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吗?”贾老六大声道:“关夫子是不是我姊夫,那是另一件事。这次攻入康王府,是关夫子率领的,大功告成,奏凯而归。凭着我姊夫的才干,他不能当香主吗?李大哥资格老,人缘好,我并不是反对他。只是讲到本事,毕竟还是关夫子行得多。”
崔秃子突然间纵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轻蔑之意。贾老六怒道:“你笑什么?难道我的话说错了?”崔秃子笑道:“没有错,咱们贾六哥的话怎么会锐错?我只是觉得关夫子的本事太也厉害了些。五关是过了,六将却没有斩。事到临头,却将一个鳌拜让人家小孩见一刀杀了。”突然间人丛中走出一人,满脸怒容在灵座前一站,韦小宝认得他便是率领人众攻入康亲王府的那个长须人。见他一部长须飘在胸前,模样甚是威严,原来此人姓关,名叫安基,因胡子生得神气,得了个“美髯公”的外号,又是姓关,人家便都叫他关夫子。
他双目瞪着崔秃子,粗声说道:“崔兄弟,你跟贾老六斗口。说什么都可以,我姓关的没可得罪你。大家好兄弟,在神灵面前赌过咒,罚过誓来的,说什么同生共死,你这样损我,那是什么章思?”崔秃子心下有些害怕,退了一步,道:“我…我可没敢损你。”顿了一顿,又道:“关二哥,你…你若是赞成推举李大哥作本堂香主,那么…那么做兄弟的给你磕头陪罪,算是我说错了话。”关定基铁青着脸,道:“磕头陪罪,那怎么敢当?本堂的香主由谁来当,姓关的可没资格说这句话。崔兄弟,你也还没当上天地会的总舵主。青木堂的香主是谁,还轮不到你来说话。”
崔秃子又退了一步,大声道:“关二哥,你这话不也摆明着损人吗?我崔秃子是什么脚色,便是再投十八次胎,也挨不上当天地会的总舵主。我只是说,‘神眼金翅’李大哥德里望重,本堂之中,再也没那一位像李大哥那样,令人打从心窝里佩服出来。本堂的香主徜若不是请李大哥当,只怕十之八九均兄弟们都会不服。”
人丛中有一人道:“崔秃子,你又不是本堂十之八九的兄弟,怎知道十之八九的兄弟们心中不服?我看啊,李大哥人是很好的,大伙儿跟他老人家喝喝酒、聊聊天,晒晒大阳,那是再好不过了。可是说到做本堂香主,只怕十之八九的兄弟们心中大大的不以为然。”又一人道:“我说呢,张兄弟的话对得不能再对。德里望重又怎么样?咱们天地会是反清复明,又不是学孔夫子。讲什么仁义道德,德里望重,就能将鞑子吓跑吗?德里望重之人,私塾中整天‘诗云子曰’的老秀才可多得很。”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
一名道人道:“依你之见,该当由谁来当本堂香主?”那人道:“第一,咱们天地会干的是反清复明大事。第二,咱们青木堂要在天地会各堂之中出人头地,干得有声有色。众兄弟中那一个最有才干,最有本事,大黟儿便推他为香主。”那道人道:“最有才干、最有本事,依贫道看来,还是以李大哥为第一。”人丛中数十人都大声叫嚷起来:“我们推关夫子!李大哥的本事怎及得上关夫子?”
那道人道:“关夫子做事有股冲劲,这是大家都佩服的……”许多人叫了起来:“是啊!那还有什么说的?”那道人双手乱摇。道:“且慢,且慢,听我说完。不过关夫子的脾气十分暴躁,动不动就发火骂人。他眼下在本堂中只不过是一位寻常兄弟,大伙儿见了他心中已怕了三分,他一做香主,只怕谁也没一天安稳的日子过。”一人道:“关夫子脾气近来好得多了。他一做香主,只会更好。”
那道士摇头道:“江山易改,本性难易。关夫子的脾气,是几十年生成的。就算按捺得住一时,又怎能捺得一年半载?青木堂香主,那是终身之事,不可由于一个人的脾气不好,闹得弟兄们失和,大家人心涣散,不免误了大事。”贾老六道:“枯叶道长,我瞧你的脾气,也不见得有什么里明。”那道人道号枯叶,听他这么说,哈哈一笑,道:“正是各人之事自家知,贫道脾气不好,得罪人多,所以尽量少开口,只是推选香主,乃是本堂大事,贫道忍不住要说几句了。贫道脾气不好,不做香主,并不碍事。那一位兄弟瞧着不顺眼,不来跟我说话,也就罢了,远而避之,也就是了。但若贫道做了香主,岂能不理不睬,远而避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