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 黄清堂
三个多月前的一个下午,我的手机上收到了一条弹窗信息——寻找山西长治黄鹰烈士的亲人,他在淮海战役牺牲,静待亲人祭奠。
短短几行字,重新打捞起我们家族尘封几十年的记忆。爷爷的峥嵘岁月、父亲的死亡、我痛苦的童年记忆,都和它有关。
今年1月,带着年近八旬的姑姑,我踏上了这条爷爷和爸爸都走过的路——从山西长治出发,经过河南郑州、江苏徐州,最终到达安徽淮北双堆集。
这条路全程704.9公里。
1948年,爷爷为了解放中国走过;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父亲为了家族的责任走过;而我,踏上的是重新认识父亲、与家族历史和解的路。
(黄家三代人的寻亲路线)
山西长治
黄鹰烈士1920年出生于山西长子县郭村乡柳树村,1938年5月入伍,1941年6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在部队历任文书、连指导员、团政治部组织干事,后任中原军区野战军第九纵队二十六旅七十七团二营教导员等职。
——《革命英烈谱》
1月7日中午,我们开车从长治出发。长治是爷爷、父亲、还有我长大的地方,也是故事的起点。
我爷爷叫黄鹰。1920年出生在山西省长治市长子县郭村乡柳树村。听我姥奶,也就是我爷爷的妈妈讲,爷爷个子高高大大的。1938年,他出去当兵。三年后,加入中国共产党。
姑姑和父亲的印象里,1948年,爷爷回过一趟家。他骑着大马,带着两个警卫员,住了几天,又匆匆一路向村东北方向去了。多年后,父亲才知道,那是他们父子的最后一面。
爷爷走后,家里再也没有收到他的来信。姥奶和奶奶猜想,爷爷或许死了。
猜测被证实已经是十多年后了。
一天,我们县民政局和烈士陵园来了人,送来一块两米多长、一米多宽的匾,上面写着四个大字“黄鹰烈士”。落款时间是1948年11月26日。来人说,爷爷在淮海战役牺牲了。
姥奶和奶奶一直以为,爷爷是离家第二年死的。直到看到这块匾才知道,原来,爷爷离家四个月就死了。
爷爷牺牲时,只有28岁。他的一双儿女,一个8岁,一个6岁。
不久后,奶奶改嫁到别的村,又生了一儿一女。父亲由姥奶一手带大。
姥奶活着的时候常跟我讲,父亲小小年纪没了父亲,一看别的孩子有父亲,他就偷偷掉眼泪。
邻居家有两棵树,是父亲的宝贝。有一年,邻居要砍树,父亲求了又求,才把树保下来。村里人都知道,这两棵树是父亲的命根子——爷爷当年回家时,用它们拴过马。这是爷爷留给父亲的唯一痕迹。
很多个夜晚,姥奶经常哭醒,然后抱着年幼的父亲叮嘱,“要把我儿子的骨头找回来!”——村里有个习俗,凡是“死在外面”的人,一定要把遗骨带回家安葬。
几年过去,父亲也去我们当地的民政局问过,但打听不到爷爷的埋葬地。家人只能在祖坟挖了一个空坟,立了一块石碑。正面刻上“黄鹰之墓”,背面写上“光荣烈士”。
爷爷的坟,一直空着。
(家人给黄鹰立的空坟。受访者供图)
河南郑州
1948年10月13日,中原军区野战军第一、三、四、九纵队司令员陈赓等在禹县拟定郑州战役作战计划。第四、九纵队组成西兵团,由郑州城西南至正北方向实施突击。在郑州战役中,黄鹰率部属突破敌四十军阵地,插入敌人心脏,歼敌六百余,缴获汽车四十辆。
——历史资料
我们开车到郑州时,已经接近傍晚,只能先住一晚。那个晚上,我和姑姑住一间房,话题依然绕不开爷爷和父亲。
姑姑说,郑州,是爷爷1948年参加郑州战役的地方,也是父亲出门寻找爷爷骨头的第一个目的地。
关于爷爷当兵打仗的细节,大都是爷爷的战友常天明讲给我们家的。明爷爷说,在郑州战役中,爷爷带着七个人冲入敌四十军阵地,他就是这七个人之一。
在这场战役中,爷爷和战友们“歼敌六百余,缴获汽车四十辆”。明爷爷不幸被炮弹皮打到,受伤下了战场。爷爷打完仗,又去了徐州。
很多年后,我看过明爷爷的伤疤,就在后背连接右臂的位置,是一个大坑。一想起他的伤口,我就心酸。明爷爷伤成这样,那我爷爷死的时候被打成什么样了?
上战场前,明爷爷和我爷爷有过约定——“我死了你帮我照顾我家,你死了我帮你照顾你家。”
明爷爷没有忘记这个约定。每年清明、中元节,他都会来我家拜祭爷爷。过年时,他也会来送米送油。他家经济条件也不好,下战场时右臂坏了,干不了活,送到我们家的米和油也都是从民政局领的。
他七十刚出头就去世了,葬礼非常简单,就被送走了。
明爷爷对我们家有恩,不但照顾我们,还提供了爷爷骨头的关键线索。根据明爷爷的描述,在晋冀鲁豫烈士陵园,父亲找回了一张爷爷的遗照。在此之前,父亲一直在郑州附近找——家里掌握的仅有线索显示,爷爷参加过郑州战役。
(家人保存的黄鹰烈士遗照。受访者供图)
遗照给了家人新的希望——或许还有爷爷骨头的消息呢?父亲又给陵园去了几封信。
1966年1月12日,陵园回信说:关于黄鹰烈士的遗体在什么地方,我们也不知道。那张相片是西南军区送来的。希你根据简历情况,向西南军区去信询问一下。
在信的末尾,他们还补充了一句“不能满足你的要求请原谅”。
(晋冀鲁豫烈士陵园给黄家的回信。受访者供图)
江苏徐州
中野以极小代价占领郑州、开封后,1948年10月27日,中野主力四个纵队由郑州东进进入徐蚌战场,相机行事,此时,原来设想的淮海战役已经发展为华东、中原两大野战军共同配合的战役,小淮海发展为大淮海。
——历史资料
1948年11月,爷爷随部队从郑州往徐州方向开进,那是属于他们的峥嵘岁月。但对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父亲,却没从徐州找回哪怕一点希望。
从郑州去徐州的高铁上,姑姑反复跟我说,我们现在走的这条路线,和父亲当年找爷爷骨头的路线一模一样,从1964年到1976年,父亲不知道走了多少回。
对这件事,我是有深刻印象的。每年过了5月,等玉米都安到地里,父亲就背上被子,提起一个大包就走,像去当兵一样。一走就是十几天。
那时候家里穷,总吃不饱肚子,一天吃两个土豆是常事,吃面条更是奢望。每次父亲一走,家里的四个孩子更要饿肚子。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出门,即使每次母亲都吵着不让他去。
后来,听姥奶讲多了,我才开始慢慢理解。父亲孝顺,他可能觉得找回爷爷骨头是他对这个家的责任——当然,这件事我无法向他求证。他在世时,我年纪小,问不出这样的问题;等我想问了,他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今年54岁,一想起父亲遭过的苦,就掉眼泪。他这一辈子,没有吃饱过,没有好好活过,太累太累了。现在,只要看到村里和他同辈的老人,我就心酸。要是父亲还活着,今年也快80岁了。我一定让他好好活。
关于父亲外出寻找的那12年,我只能根据姥奶和姑姑的讲述拼凑起一些碎片——
家里穷,父亲每次出门就带9块钱。那时候,从长治坐大客车到郑州要两块钱,到徐州又要两三块,这个盘缠只够来回路费。
晚上,他不住宾馆,随便找个地方,困了,打开被子席地而卧,醒了,扛起被子再出发。实在走投无路,就一路要饭,一路找。
每走到一个县城,父亲就拿着两张长子县郭村人民公社开的证明,挨着民政局、乡政府问过来:“当初打淮海战役,有个人牺牲了,是我父亲,现在我想找回他的骨头。”对方总是摆摆手。
淮海战役,以徐州为中心,覆盖了东起连云港,西到商丘,北起枣庄,南到淮河的广大地区,而父亲的足迹,遍布了整个淮海战役战场。
姥奶说,父亲不爱说话,他在外面吃过什么苦头,遭了多少冷眼,从来不跟我母亲说,再苦也不说苦。每次回来,他只和姥奶讲,这次是从哪儿找到了哪儿。
1974年,姥奶病得特别厉害。找回爷爷骨头这件事变得特别紧迫。那一年,父亲出去了三趟。
两年后,父亲也病倒了。他肺不好,老喘气。1976年中秋节的第二天,他走了,还不到37岁。
我11岁时没了父亲,我父亲8岁时没了他的父亲。我和父亲一样,也成了很小就没有父亲的孩子。
后来我仔细回想,父亲走之前再也没有提找爷爷骨头的事情。他可能觉得没什么希望了吧。他只跟我说,希望我好好长大,要走正路,看好弟弟。
祖坟又添新坟,爷爷那边,依然空着。
安徽双堆集
在淮海战役的第二阶段,1948年11月24日黄昏,中原野战军全线出击。第1、第2、第3、第6纵队分别从孙町集、五沟集、白沙集、曹市集,由西向东突击;第11纵队从靳县集由东向西突击,第4、第9纵队从伍家湖、邵瓦房由北向南突击。11月26日,黄鹰时任中野九纵二六旅七七团二营副教导员,在安徽淮北双堆集战场上,率六连一个班猛扑敌十四军炮兵阵地,在第三次反冲锋中光荣牺牲。
——历史资料
1月9日,在徐州参加完淮海战役胜利的纪念活动后,第二天一早,我们从徐州坐大巴,准备前往淮海战役双堆集烈士陵园——这是爷爷当年和战友洒下热血的地方,也是他的安葬地。
一路上,我和姑姑一说话就想起父亲。一提起他,我们就哭——这个地方,父亲一定也知道,也来过。最让我们唏嘘的是,这个安葬着爷爷遗骨的烈士陵园筹建于1976年,而父亲在同一年过世。
我想,父亲在九泉之下会很高兴吧。他找了一辈子都没找回来爷爷的骨头,我一下就找到了。
其实,父亲过世后不久,姥奶也去世了。这以后,找爷爷这个事,我们家基本放下了。
直到去年12月。我在今日头条上看到了一条消息《寻找山西长治黄鹰烈士亲人,他在淮海战役牺牲,静待亲人祭奠》。
(今日头条发布并推送的黄鹰烈士寻亲信息。受访者供图)
文章里写,今日头条“寻找烈士后人”公益项目与安徽省淮北市淮海战役双堆集烈士陵园合作,为安葬在陵园里的8000余位淮海战役牺牲烈士寻找亲属。
我一行一行核对文章里提供的烈士信息——姓名、籍贯、生卒年月、入伍时间、所属部队全部都和爷爷对得上!
于是,有了这次迟到71年的祭拜。
两个多小时后,车停在双堆集烈士陵园门口。这个陵园坐落在濉溪县双堆集南边,比我想象中大。刚进门的纪念碑上写着“淮海战役烈士永垂不朽”十个鎏金大字。爷爷和战友们的墓碑一排排整齐肃穆。
我想给爷爷买个大点的花圈,但跑了四五里地,也没找到满意的,只能多买一些祭品。
这是我第一次见爷爷,我要连着父亲的那一份,一起补上。
(黄清堂(右一)带着姑姑和弟弟去祭拜爷爷。淮海战役纪念馆供图)
我还去爷爷打仗的地方看了看。双堆集地势平坦,军队无法隐藏,当年的战争一定特别残酷。心酸得太厉害太厉害了。
村里的老人总和我说,你父亲当年找你爷爷,可遭罪了。现在你找到了,一定要把爷爷带回来。
我跟陵园的工作人员表达过,他们告诉我,国家有规定,集中安葬的烈士,原则上不迁葬。
前几天,我又打了电话。对方说,你可以拿点泥土回去。
又是清明了,我准备取点爷爷坟前的泥土回来。已经风化的旧墓碑放在最下面,上面放上拿回来的土,再立一块新碑。
也告诉父亲,他的寻找之路,已经抵达了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