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清淡的阳光洒在水塘上,泛起星星点点。31岁的戴春彦牵着一双儿女走上了堤坝。
堤坝约莫500米长,2米多宽,下午和傍晚常有人来散步——但这是中午12点,养殖户王青松正骑着摩托车打算去谭家村送三只鸭子,在堤坝上和戴春彦迎面碰上了。
“她看着我,我看着她”,两人面面相觑,“我以为她认识我,但我又不认识她”,匆匆一照面,王青松什么也没说,继续往前走了,他注意到这个年轻女人拎着两个黄色袋子。
直到五分钟后,他从谭家村返回,又碰到戴春彦三人,她们还逗留在原来的地方。“她又看着我,用一种怪怪的眼神,眼睛直直的。”王青松心里咯噔了一下,但很确定,自己不认识她。
王青松走后,大约中午一点多,另一位路人路过,目击到这对母子坐在池塘边的杨树底下,母亲教孩子唱歌。但二十分钟后,王青松第三次路过堤坝时,再没有看到他们。只剩下那两个黄色袋子,留在了杨树边上。
他不知道,这里刚刚发生了悲剧的一幕。
最后一天
10月10日早上,湖南新化琅塘镇晚坪村。
嫁到本村的媳妇戴春彦看上去心情不错,她说要去广州、深圳一带打工,在这之前,想回娘家一趟。公公何方骑摩托车送孙子去幼儿园后,便载着她和孙女回了14公里外的娘家团结山村。
大约上午9点多,戴春彦到了表嫂王春琳家,当天正是琅塘镇赶集,两人相约同去镇上逛逛。
戴春彦跟王春琳提起南下打工的想法,王春琳劝她不急这一时。两人聊着家常,戴春彦有说有笑,期间她女儿说想吃小笼包,王春琳就买了一块钱的给她吃,戴春彦什么东西也没买。
赶完集后,她们回了王春琳家。坐到10点多,戴春彦起身离开,说去姑姑家看看,走上马路时,她还回头跟表嫂喊,“我去广州给你打电话啊”!
其实,戴春彦并没有去姑姑家,在马路口,她对路边的人说,“我要回去了”。
11点左右,戴春彦回到距离娘家10公里的谭家村,儿子在谭家村幼儿园上小班,刚从县城转来才几天。戴春彦跟幼儿园老师说,想带儿子去买双新鞋子,然后就送他回来。
母子三人在幼儿园吃了午餐,两个小孩吃的饱饱的,戴春彦几乎没吃什么东西。不到12点,她就带着儿子和女儿离开了。
路边的监控拍下了他们的背影:12点04分,身穿牛仔衣,扎着一把马尾辫的戴春彦,左手牵着儿子,右手牵着女儿,背着一只黑色背包,提着黄色袋子,往水塘方向走去。
水塘位于谭家村和大龙村交界处,与资水河隔着一条堤坝。戴春彦走上了堤坝,一位路人看到他们,在堤坝上来回徘徊。
12点27分,有人发现戴春彦更新了朋友圈,这是一封绝笔信:“我是幸福的离开,追随爱的人离开。说好的一起慢慢变老,一起离开,怎么能舍得你单独离去呢,所以宝贝,老婆来陪你了,我只想一家四口在一起……我更没有勇气承担外界的压力言论而活着……我已经被逼的没有选择、没有退路……”
戴春彦绝笔信截图 微博@红星新闻 图
一位微信名为“张佳佳”的朋友看到绝笔信后,在10分钟内报了警,并联系了派出所和村干部找人。
事发地大约100米处是一家养猪场,老板戴育平此时没有听到任何哭闹,和其他声响。大约2点左右,他从养猪场走出来,只看到杨树下的两个黄袋子。等他再往前走时,已有民警在调看监控。
下午四五点,堤坝上围满了人。一条蓝色的小船,在堤坝左边的资水河里打捞。打捞人王林说,资水河的水深,大家都以为她们掉入了这里。
水很凉,打捞队很晚才离去,次日上午,他们决定在水较浅的水塘作业。这里水深大约一米,其中一半是淤泥,上面漂着水葫芦。
水塘只有一米多深,水面漂着水葫芦。 澎湃新闻记者 明鹊 图
戴春彦被发现时,身上背着那只黑包,腿有些折了,那是上午10点多。大家把她拖到岸边,又发现水下面沉着两个小孩,用布绳子面对面的捆绑在一起,正是戴春彦的儿子和女儿,男孩的头上还套着一只蓝色的塑料袋。堤坝上“所有人的都流眼泪了”。
人们在戴春彦身上发现了两张一块的美元,一张十元人民币和几张银行卡;在杨树底下的黄袋子里发现了她女儿平时吃的药;没有人看到,她是怎样下了水。
孤女戴春彦
团结山村的姑娘戴春彦是个孤女。
她5岁时,患有心脏病的母亲生下了弟弟,弟弟不久夭折,母亲随后也过世了。小时候,父亲常在外干农活,或打些零工,她跟奶奶和堂妹戴肖艳一起生活。
戴肖艳说,奶奶很疼她们姐妹,记忆里,她们和奶奶睡在一张床上,晚上一起聊天,堂姐似乎天生不怕冷,就连天冷时穿的也少。
戴春彦念到初一便辍学了,那时,她大约十三四岁,在镇上一家陶瓷小作坊打工,一年后,又返回了学校。
戴肖艳说,戴春彦想读书,但是家里经济压力大,她成绩也不太好。2004年,初中毕业后,戴春彦在镇上待了一段时间,后来南下深圳打工,在那待了七八年。
戴春彦有一张白皙而端正的脸,在堂妹戴肖艳的印象里,堂姐爱美,每次回来,都带回很多新衣服、包包、鞋子,有些还送给了她。戴肖艳当时念高中,堂姐一回家,两姐妹就窝在被窝里,聊彼此的见闻。
戴肖艳至今记得,堂姐说她人生最大的理想,就是有一个温暖的家庭、一个爱自己的老公。
戴春彦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挣不到什么钱,有时一天几十块,有时候一分也没有,妻子过世后,他常年酗酒,不怎么管女儿,后在戴春彦18岁左右时骤然离世。
婶婶杨继华觉得,艰辛的生活让侄女养成了隐忍、内向的性子。“有什么事从来不跟我们说”。
奶奶是戴春彦在父母之外的最亲的人。为了给孙女一个家,奶奶一直守在旧房子了,“不想让她觉得是孤儿”,戴春彦另一位堂妹戴肖肖说,政府每个月给奶奶发放几百元的低保金,奶奶很节省,一个人在家时,就拌点辣椒下饭,希望能省钱,给戴春彦做嫁妆,嫁个好人家。
2012年左右,83岁的奶奶过世,很少流露感情的戴春彦哭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精神萎靡,“一天三四个电话”打给在外地工作的戴肖艳,感叹自己的凄苦,“奶奶去世了,爸爸妈妈也不在了……”
奶奶过世时,留下了1万多块钱给戴春彦,给她做嫁妆。那时,戴春彦已经26岁了,在农村算“大龄剩女”了。
杨继华说,他们给戴春彦介绍的相亲对象“上下有100个”,她就看中了何辉。
1985年出生的何辉,比戴春彦大两岁。戴肖肖第一次跟堂姐去见何辉,对他的初印象是:个子大约一米七几,很瘦,很会说话。
相亲认识没几天,何辉跟媒人说中意戴春彦。此后两人开始交往,从晚坪村到团结山村,开车要半个多小时,恋爱时,何辉常骑着摩托车往戴家来看戴春彦。
那时,戴春彦跟二叔一家住在一栋楼。观察了一段时间后,戴家人觉得何辉家里条件不好,不同意他们结婚。杨继华说,侄女“一根筋”,有一次,她说了下何辉,戴春彦就生气地跟着何辉去了何家,一去就去了一个月。
家里的叔叔婶婶拗不过她,只得同意了他们的婚事。
戴春彦曾对戴肖肖说,何辉家有四兄妹,她嫁过去后,就也有兄弟姐妹了,“有什么事,可以相互帮忙”。
争吵与温情
戴春彦和何辉订婚时,“也没有打猪肉牛肉,只买了一挂鞭炮,两箱罐头,两箱酒”。公公何方说,因为戴春彦无父无母,就由叔叔婶婶做主,彩礼给了6万8,按农村的习俗,又给了1万块钱给新娘买“三金”。
2013年农历2月15,戴春彦和何辉结婚。婚后不久,夫妻俩去到广东打工。有一次,杨继华接到戴春彦打来的电话,说何辉打她,“我问,他为什么打你,她说她也不知道”。跟何辉一家熟识的周峰也说,夫妻俩以前经常吵架,何辉有时吵完架就失联。
但他们的生活似乎一面充满家长里短的琐碎与争吵,又一面不乏夫妻恩爱的温情。
戴肖肖眼中的堂姐和堂姐夫,从来都是恩恩爱爱的,过年过节来她家里时,两人常手牵着手,“一个鸡腿,你夹给我,我夹给你,还称呼对方‘宝贝’,或者两个人吃一碗饺子”。何辉家的邻居何桂珍也好几次见到,两人手拉手走在村里的马路上。
戴春彦的朋友圈里,被儿子、女儿,老公,一家人的照片塞得满满的,配文也是诸如“笑开了花”、“天气好,兜风”……一类的字眼。何辉曾对朋友说起,老婆是孤儿,义无反顾地跟着他,有这样一个老婆他很幸福。
何辉失踪前,戴春彦时常在朋友圈晒幸福。 澎湃新闻记者 明鹊 图
何辉老家,抱枕上印着夫妻俩的合照。 澎湃新闻记者 明鹊 图
在戴肖艳看来,戴春彦之前没谈过恋爱,何辉是她的初恋,故而用情很深。她注意到每次何辉喊堂姐“老婆”时,堂姐都很开心,她甚至还问过戴肖肖老公为什么不喊肖肖“老婆”。“她觉得自己有了一个家,什么都不(重)要了,她希望别人觉得她有一个幸福的家,也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幸福。”
但戴春彦渴望的幸福无时无刻不被经济压力消磨。在跟她结婚之前,丈夫何辉的人生一直磕磕绊绊,换过许多工作。
高中没毕业,他进了娄底的一所职业学校学技术。大约2007年到2008年左右,通过招工进了富士康,在工厂待的三年,从线长做到组长,用父亲何方的话说,大概觉得没有太大前途,“有不想干的情绪了”。
何方也不清楚,从富士康出来后何辉去了哪里,只记得他回家搞过一段时间养殖。和戴春彦结婚时,何辉还在养鱼,但似乎做的不是很顺心,“每天都要被太阳晒,早晚做那些事”,父亲何方说,养了两三年鱼后,何辉觉得太累了,就不想干了,也没赚到什么钱。
跟戴春彦结婚后,何辉转行做装修,但“也觉得累,体质又不好,只做了一两个月”,和戴春彦在广东打了几个月工后再次回到老家,后来又跟着在武汉做快递公司的大哥做过一年。
两年多前,何辉贷款买了一辆帝豪牌小车,开始在新化县城跑网约车。2016年7月,夫妻俩在县城租了一套60平方米左右的老旧民房,一年租金5000元,从此何辉在外面跑车,戴春彦带着一双儿女做家庭主妇。
在房东张丽印象里,何辉每月跑车收入大约两三千元,而戴春彦整日带着两个孩子很辛苦,几乎没时间出门做别的。
何辉和戴春彦在县城租住的房子已经人去楼空。 澎湃新闻记者 明鹊 图
疾病的担子
2015年11月,戴春彦生下第二个孩子。戴肖肖听说堂姐生女后,和家人去到何辉家看望她们母女。那次,她感觉何辉和他父母态度比较冷淡,她揣测,“可能是因为此前没有借钱给他们”。
几个月前,何辉的父亲何方患病,让三个儿子各出一万块钱治疗。戴春彦找到堂妹借钱,没有借到,戴春彦又找到杨继华。杨继华问她,借钱做什么?她说,父亲生病,何辉要出的一万块钱拿出来了,但二哥那份还没凑够。
杨继华有些恼怒,哪有这样的,你二哥没钱,要你向我们借?“我不借,而且我也没有钱”,她回说。
何方如今称不记得这个事情。但二哥何凯的一位好朋友说,何凯跟人一起承包鱼塘,经济条件不算差。父亲何方认为,三兄弟里,何辉过得最不好,哥哥们都会帮扶这个弟弟。何辉的舅妈王萍也说,何辉女儿生病后,何凯曾多次借钱给何辉。
2017年夏天,何辉一岁七个月的女儿生病,患上免疫力脑炎与癫痫并发症。湖南省儿童医院神经内科主任、主任医师杨理明回忆,当年6月24日,何辉和戴春彦第一次带女儿来医院就诊,孩子反复发烧惊厥,当时诊断是癫痫。因为反复抽搐得特别厉害,惊厥持续状态和惊厥性脑损伤,住了20多天院,一直到7月14日才出院。
杨理明解释说,何辉女儿的癫痫病,不算特别严重,但很难治愈。根据湖南省儿童医院的介绍,从2017年6月发病到最近去世,何辉的女儿共住院3次,花费约4万元;先后复诊20次,花费约3万,因此在儿童医院的治疗费用共计7万元左右,其中有一部分可以走医保报销。
女儿发病后不久,何辉在“轻松筹”上发起7万元筹款,截至筹款结束,他们获得了810次帮助,筹到37435元。不过戴家的亲戚,几乎没有人知道何辉的这次筹款。戴肖肖事后回忆,堂姐在朋友圈发相关信息时可能把他们都屏蔽了。
她知道这个堂姐,向来“报喜不报忧,不想麻烦别人”,内心也一直很孤独,哪怕戴肖肖跟她关系很好,但“堂姐妹总归不是亲姐妹”。戴春彦很少跟娘家人说起不顺心的事,甚至她和何辉租住的地方,娘家人都说不清楚在哪——戴肖艳曾几次提起想去她家里看看,都被戴春彦敷衍过去。
女儿生病后,戴春彦常愁眉不展,担心女儿的病情。张丽见过夫妻俩为此吵架——2017年,何辉和戴春彦的一次争吵中,戴春彦趴在楼梯的围栏上,“脚都跨了上去”,一边哭一边喊,不想活了,不想活了……
当时孩子待在房间里,棉被丢在了楼梯上。张丽从楼上跑下来劝架,说不要把小孩吓到了。也是那一次,张丽的丈夫报了警,何辉因此埋怨妻子“太丢人”。
还有一次,夫妻俩吵架,张丽把戴春彦拉到楼上安慰,“我说你们不要吵架,如果实在性格合不来,也可以离婚。”戴春彦回去后跟丈夫何辉说:老板娘让我跟你离婚,你要能(再)娶,我就能(再)嫁!
2017年冬天,戴春彦告诉张丽,她和何辉离婚了,但两人离婚并没有离家。2018年1月8日,两人又复婚了,“他们说是为了孩子”。张丽说,俩人甚至都没有告诉家里人。
借不完的债
2018年正月,戴春彦卖掉了她家的两块土地,在此之前,她已把老房子作价两万多卖给了叔叔家。据杨继华说,两块土地的卖地收入约28万元。
但没过多久,戴春彦又开始找亲戚家借钱:她今年向堂妹戴肖艳借了七次,每次几千块钱,借钱的理由也不太一样,“什么卡丢了,手机被锁了,还花呗之类……”,但戴春彦很守信用,借钱说几时还就会准时还上。
戴家人很疑惑戴春彦的钱都去哪儿了。在戴肖肖印象里,堂姐向来节俭,结婚后几乎没买过什么好东西,穿的衣服不少是结婚前买的,连小孩的衣服也是挑便宜的买。她曾说起:我们家和你们不一样,一个人赚钱四个人花。
戴肖艳有一次跟戴春彦视频聊天,问她做的什么饭,戴春彦“躲躲藏藏的”,戴肖艳一看,“一块钱的那个水豆腐,就打一个汤,就那么吃” 。
房东张丽也没见过戴春彦买肉,她每天都买“一点点小菜,偶尔给小孩买一点水果”,只有回老家才会带一些鸡鸭鱼和蛋回来,戴春彦每次都要送一些给他们。
2017年年底,戴春彦说要开水果店,问表嫂王春琳借一万块钱,王让在县城的姐姐给了她一万块钱,但王春琳不知道水果店开起来了没有。2018年7月,戴春彦再次向表嫂借钱,说要在新化县城买房子,总价18万。王春琳又借了2万块钱给她,王春琳后来听说因为缺钱,戴春彦一个月后又把房子给卖了。直到几个月前,戴春彦带女儿去长沙看病,打电话给王春琳说,出了车祸需要钱,王春琳又转了三千块钱过去。
张丽说,从前戴春彦脸上“还有点血色”,今年以来就一直脸色苍白。她和丈夫愈发频繁地争吵,何辉也经常不回家。有一次,为了逼何辉回家,戴春彦录了一段“打”孩子的视频发给了对方——但其实没有真打。戴春彦疼孩子,女儿患病总是发烧哭闹,她都极尽耐心。这些苦楚她很少跟别人说,只跟张丽表达过焦虑:不知道女儿的病能不能治好。
2018年6月,戴春彦和何辉大吵一架后,收到了银行的催款短信。张丽当时提醒戴春彦说,可能是诈骗信息。戴说,不是,是正规银行发来的。
8月22日,戴春彦向舅妈张红借钱,说女儿病了,找她借两万块钱。张红说,手上没有那么多钱,“她就说,你跟别人借,两分的利息也可以。”张红后来向人借了一万块钱转给她。
王春琳记得,过去问她借钱,戴春彦都带着丈夫、孩子一起来。何辉“戴一副眼镜,看起来很斯文,很老实,在旁边,一句话也不说话”,借条也是签戴春彦的名字。
至少今年以来,何辉似乎在研究炒股,同时有多次网贷记录。在戴春彦和何辉的房间地板上,散落着一叠书,包括《银行信贷管理学》、《股市K线实战技法》等,还有多张信用卡,和一张何辉于2008年8月21日办理的证券账户卡。
何辉房间里散落一地的书 澎湃新闻记者 明鹊 图
据潇湘晨报报道,一家网贷信用记录查询平台显示:何辉曾经在约50家征信机构、现金贷、消费分期平台注册,其网贷被拒率可能性达到98%。另一家信用平台显示,他在7日内还曾在2个一般消费分期平台借款。3个月内在8个一般消费分期平台、一个网上银行、一个小额贷款公司、6个P2P网贷公司、一个大型消费金融公司贷款。
报道援引贷款分期平台捷信金融公司工作人员的话称,何辉在该平台曾有两笔消费贷款,第一笔已经还清,第二笔消费贷款本金1万元,分30期还清,每期600多元,还有6期没有还清,但已经逾期3个月,需要还款2100多元。
失联“罗生门”
9月16日,何辉开车离开了新化县城的家。两天后,他与妻子微信视频说,“以后你要好好保重身体,照顾好两个小孩,我最不放心女儿的病”,戴春彦后来转述给堂妹说,两人说了两个多小时,何辉好像在向她告别。
此后,何辉失联了。
9月21日,戴春彦发了一条朋友圈:我相信,中秋节不会让我失望的,你答应过我,我相信你一定会做到!
两天过后,她登陆何辉微信,找到跟他一起跑网约车的朋友谢飞,问何辉的踪迹。谢飞说不知道,但前几天他们一起聚过,还喝了酒。当时他问何辉,这段时间怎么没见你出来(开车)赚钱?何辉说,他这种情况根本赚不了钱。女儿又复发要去检查,他自己很长一段时间没工作。
在那次微信聊天中,戴春彦告诉谢飞,她收到一份从贵州寄过来的保单,保单两个月后生效。让他帮忙分析,为什么自己会收到保险公司的保单。戴春彦猜测,是不是何辉在出事前,把保单寄给贵州的朋友,让贵州朋友再寄回来给她。
这是一份赔偿金额为100万的人身意外险,受益人是戴春彦。谢飞对戴春彦说,是不是何辉故意这样,制造一个事实向你透露,他已经死去了。
当天,戴春彦发出带有丈夫何辉照片的寻人启事。从来不喜欢在朋友圈透露不幸的她,之后的两天都转发了丈夫的寻人启事。
9月26日,她再次更新朋友圈:老天,我祈求你,快点让我老公平安回来!
9月24日中秋节那天,戴春彦的婆婆到新化县城接回了她们母子三人。9月30日,张丽碰到戴春彦回出租房里拿东西,临走时,戴对她说,“老板娘,如果我一个月不联系你,你就把我(微信)删了”。张丽急忙劝她,不要做傻事。
也就是在这天,新化蓝天救援队在新化曹家镇城坪村资江河段,打捞出一辆白色的汽车,正是何辉驾驶的车辆。被发现时,汽车位于河底,但何辉并未在车内。救援队的队员黄伟胜回忆说,当时车牌拍照已经掉落,挂在河边的小树枝上。
此处河段没有护栏,水面距离地面大约有20米高。黄伟胜说,水深有17米,车子捞上来时,车头撞烂了,车玻璃也碎了。
这不是何辉平时开的那辆,而是他在租车公司租来的。看到被捞起的这辆车后,戴春彦不愿相信丈夫坠河,她对堂妹戴肖肖说:“车子不是他的,车里也没找到人”。
被打捞出车子的地方,地面到水面有20米高。 澎湃新闻记者 明鹊 图
10月5日,戴春彦带着女儿回了团结山村,住在戴肖艳、戴肖肖家。当天中午吃过饭,戴春彦突然跟戴肖艳说,她收到保险公司的保单后,何家人质疑何辉失踪是她的“阴谋”。在后来的那封绝笔信中,她还提到被婆家指责“乱花钱”,出去打工前被要求写一封抚养儿女的协议——但这些在事后的采访中都被公公何方否认。
戴肖艳回忆,戴春彦那天看上去很压抑,说哪怕别人给我一千万,我都不要,我就要我老公回来团聚,“我最担心的是你姐夫,他死了,我们娘三个怎么办?”
两天后,戴春彦对戴肖肖说,警方叫她去做口供,她带着女儿回了晚坪村。当天,戴春彦和谢飞通电话,问他何辉到底什么情况。谢飞回她说,有可能是被钱所逼。他猜测何辉可能把车卖了,才租了一辆车。
第二天,戴肖肖打电话给堂姐,问她人找到了没有,她回说,“没有太多线索”。
无法复原的归来
戴春彦和孩子溺亡的第二天凌晨,谢飞一直没睡着,他发微信给何辉: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谢飞后来对媒体解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发这样信息,“但就算他是个死人,我也想发”。
当天中午,何辉回复了信息,谢飞称不敢相信,直到何辉给他发了三段语音,他才确定他真的活着。何辉在语音里说,都怪他一时糊涂做这个决定,他自责,准备自杀,承担责任……之后他又说,准备回来自首。
10月12日,何辉向新化县公安局梅苑派出所投案自首。新化公安不久发布通报称:何某为逃避十余万的网络贷款,于9月7日隐瞒其妻子在某保险公司购买一份赔偿金额100万的人身意外险。9月19日凌晨,何某利用借来的车辆在新化县曹家镇城坪村资江河段伪造坠河现场,制造车毀人亡假相,企图骗取保险金。
向警方自首前,何辉在谢飞的建议下,录制了一段视频,发布在自媒体“逗伞方”上。视频中,他跪在草地上,痛哭流涕地忏悔自己做了一个“愚蠢而自私的决定”,“因为逼债逼的太急了,家里也给我好大的压力,我实在是承受不了了,还有小孩子的(治病)费用,她每次要不就不抽,要抽的话就抽的特别厉害……隔了半年刚做完康复,隔了十多天又复发了”。
何辉失联后,何家人很着急,到处托人询问,父母每天都站在门口张望,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舅妈王萍说,何辉有什么事从不跟父母讲,家里人无法理解他(骗保)的举动,甚至怨恨他。
失联那段时间里,何辉人在贵州,他纠结于要不要告诉妻子真相,但终究没说——他以为躲过十几天就可以把她们母子三人接出去。
妻子发的那封绝笔信他在当天下午三四点看到,当时还以为“她只是想逼着我回来,或者带两个小孩子住两天宾馆去躲几天”。妻儿溺亡的第二天。何辉赶回新化,在吞噬她们的水塘边转了好久,六神无主。
10月14日上午11点,在一阵哀乐声中,戴春彦和她的一双儿女,被抬到几公里外的山上下葬,哭喊声响彻山野。何辉的父亲何方,在家中灰色的房子里嚎啕大哭。
而此时,何辉正在看守所里,他因涉嫌故意毁坏财物罪和保险诈骗罪被刑事拘留,最终没能见上妻儿最后一面。
母子三人被从水中打捞起来时,身上都没有沾泥,两个孩子的手拉得紧紧的。堂妹永远记得,戴春彦说过,“我要把最好的时光留给我的孩子”。
10月14日,上午11点,戴春彦和一双儿女出殡,埋葬在离家几公里外的山上。 澎湃新闻记者 明鹊 图
(除黄伟胜、戴育平、杨理明外,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