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广总督张之洞
张之洞在路上
当百余条“除旧布新”的诏令滚滚而下,一班老政治家坐不住了。
听说皇帝提拔杨锐、谭嗣同、刘光第、林旭四新人任军机章京上行走、参与新政时,湖南巡抚陈宝箴心急如焚。他并不知这四人究竟是如何“参预新政”的,只是出于一个资深大吏的经验,觉得事有不妥。
9月22日(八月初七),他通过总理衙门上了一份电奏。此时,远在长沙的他并不知道京城已经发生了重大震荡。
在这份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电文里,陈宝箴先赞美圣上“锐意维新,旁求俊彦”,随后提出“唯变法事体极为重大,创办之始,凡纲领、节目、缓急、次第之宜必期斟酌尽善”才能施行。他一边夸赞杨锐四人有过人才华,然而“于事变尚须阅历”,如今国家正处于“危疑等决,外患方殷”,需要“通识远谋,老成重望,更事多而虑患密者”来参决机要、宏济艰难。
于是他请命让正在湖广总督任上的张之洞入值军机处。当时,张之洞刚刚处理完棘手的沙市事件。
其实,早在当年三月,体仁阁大学士徐桐就向慈禧太后提议,调张之洞入京。当时,这位79岁高龄的老派官员已觉察到清廷中枢机构权力的不和谐——恭亲王病重,礼亲王世铎无能也无争;翁同龢权势正旺,又和大臣刚毅有隙;李鸿章经甲午之战已失势;新派人物张荫桓正受光绪帝恩宠,但为慈禧所厌恶……
三天后,慈禧批准了徐桐的请求。接到光绪催促进京的电旨后,张之洞起身。人刚离开武昌,沙市事件爆发,因为涉及日本领事住宅被烧,事态变得严重。
三月二十五日,张之洞乘“楚材舰”到达上海,接到光绪发来的电旨,命他立刻折返处理此案,等“地方一律安清”,再来京赴任。
张之洞出身清流,和京城大佬们有着历史渊源;之后常年在封疆大吏任上,有丰富的行政经验;办过洋务企业、新式学堂,对新学有从理论到实践的体悟;曾资助康有为等维新人士办学会和报纸。
以其资历、能力和声望,他是各派人士都能接受的人物,既能让偏保守的老派官吏感到放心,又能镇得住冲动冒进、急于求成的新派党人。
是年张氏61岁,恰是政治家最为成熟的年龄。
囚徒十年
西苑瀛台岛四面环水,只有一座过河石桥通往陆地。
石桥两端都有重兵把守。岛上主建筑涵元殿的楼梯以及瀛台所有建筑的门座全部“堵砌”。四周搭建起四座木板棚房,这里是看守皇帝人员的值班用房。
自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八月二十三起,光绪帝被囚禁在这座小岛上。
九月初一起,通往瀛台的唯一通道上,总管内务府大臣每日带着医生来给光绪号脉、看病。
八月初十日,内阁以光绪的名义发下谕旨:“朕躬自四月以来,屡有不适,调治日久,尚无大效。京外如有精通医理之人,即著内外臣工切实保荐候旨。其现在外省者,即日驰送来京,勿稍延缓。”除山东巡抚、两广总督、在上海的盛宣怀外,湖广总督张之洞、两江总督刘坤一、山西巡抚、陕西巡抚都“按兵不动”。
他们推脱的理由也五花八门:有说本省缺良医,有说自己本想举荐的已被其他官员举荐了,有说自己遍访省内、无奈发现某名医已年过八旬、老得已无法给皇上看病了……
这些封疆大吏们一反过去对皇差的热衷,都以巨大的戒心旁观着事态的走向。
同样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的,是京城各国领事馆。自慈禧太后宣布训政后,他们都在猜测光绪的生命安全和慈禧太后废帝的可能性。
九月初四,一份有关光绪帝病情的通报书被发送到京城各衙门堂官处。据这份具有六位医生姓名的诊断书,皇上浑身上下都是病,眼耳口牙喉、腰腿膝、指、头、胸腹都不适,脉息和大小便也不正常。
如愿地,这份病情通报很快传到了东郊民巷。
外国人并不买账。在英国等公使干预下,总理衙门被迫同意由一名外国医生来给光绪看病并出具诊断书。根据法国公使馆医生多德福给出的诊断书:光绪患有肾病,故而“引起脏器运动紊乱”,他建议光绪改变饮食习惯,每日喝加乳糖的牛奶或人乳,再佐以服用洋地黄粉加按摩,“一旦排尿正常,气闷消失,病情就会明显好转。”
这一年冬天很快来临,瀛台四周的湖水开始结冰。十一月十九日,慈禧下令紧急派人打开一丈余尺,“务见亮水”,“不准冻上”。
又一日,软禁中的光绪帝想玩一下乐器解闷。他自小跟着慈禧太后看戏,耳濡目染下,擅长好几种乐器。锣鼓声刚刚响起,立刻接到太后的懿旨:“皇上若要响器家伙等”,必须先请示慈禧太后,得到允许后才能动。
发动政变后,慈禧开始着手废帝的步骤。己亥年十二月二十四日(1900年1月24日),她以光绪无子为由,下诏册立端郡王载漪的15岁儿子溥儁为“大阿哥”。按计划,预定庚子年元旦令光绪帝举行让位礼,改元“保庆”,是为“己亥建储”。
下诏“立储”第三天,上海实业家经元善联合蔡元培、黄炎培、章炳麟等1231名士子、绅商向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发出公开电文,请求太后收回成命,让皇上即刻亲政,在全国引起巨大轰动。经元善立刻被清廷通缉,他紧急逃往澳门避难,家财被抄。在舆论压力下,才免于被引渡。
让慈禧真正忌惮的,是来自外国领事馆的反对声。有外国公使直接宣称:与中国打交道,只认“光绪”二字,不认其他。
当时,荣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深知此事的棘手。和慈禧商量后,他以个人名义向几位资深大员发密电征求对此事的意见,想探一下他们的口风。
两江总督刘坤一回电荣禄,竭力劝阻此事,并言:“君臣之义已定,中外之口难防。坤一所以报国者在此,所以报公者亦在此。”
这是一封恭敬口气下带震慑力的电文。言下之意,光绪帝仍是大清唯一合法的皇帝,如果太后在“废帝”之事上一意孤行,恐会引起外国军事干涉以及局势动荡,个人的安全和地位会因此而不保。“荣禄悚然变计,于是密谏太后,得暂不动。”
这份电文原本是张之洞答应和刘坤一联名上疏的。但张在中途又反悔了,派人把电文追回并删掉自己的名字。也因此事,刘坤一对这位老同僚颇有了几分不屑,对人说:“香涛(张之洞)见小事勇,见大事怯,姑留其身以俟后图。吾老朽,何惮?”
溥儁被立为大阿哥后,慈禧安排他入宫居住,在弘德殿读书。宫里上下都把他当作未来天子巴结,而把光绪帝视作废弃之物。溥儁不喜读书,最爱养狗。他生性骄溢放肆,经常当面嘲笑光绪,说他是疯子和傻子。光绪每每装聋作哑。
当时,端郡王载漪急着要把儿子扶上皇位,而慈禧也恼怒于外国干涉她废帝的举动。此时,山东、直隶民间出现了反洋教的拳民组织。载漪开始鼓动慈禧太后利用义和团来对抗洋人。
载漪和其亲信频频入奏慈禧,极力称赞义和团御枪炮之法术甚灵,刀枪不入,炮火不伤。慈禧一开始将信将疑,“因召入面试,于是太后亦信矣。”
在载漪鼓动下,慈禧太后决定利用义和团来对抗洋人。载漪和他的亲信很快把控了总理衙门和军机处。在他和刚毅的主持下,义和团大举进入北京、天津。他们沿途拆电线、毁铁路、烧教堂,进京后对东交民巷的驻京外国领事馆发起了进攻。5月下旬,英、法、德等八国联合出兵,北上镇压义和团。
在这些御前会议上,已成摆设的光绪发出微弱的质疑和反对声。当载漪、载濂、刚毅等大臣声称要靠义和团的“神术”去“报雪仇耻”,他嘲之以荒唐。他不赞成对外宣战,“诸国之强,十倍于日本,合而谋我,何以御之?”“奈何以民命为儿戏?”
名义上,他还是大清帝国的皇帝,但他的意见已经没有分量了。
6月17日,八国联军攻陷大沽口,局势变得危急。端王载漪指使军机章京连文冲伪造了一份列强们给清政府的外交照令,除声称要全面接管清政府的财政、军队,还有两条:“指明一地由光绪居住”;“归政给皇帝”。
一直对开战犹豫不决的慈禧果然勃然大怒,立刻召集御前会议,正式向八国“宣战”,并下令将徐用仪等主“剿”的高官斩首。
1900年8月14日,八国联军攻陷北京城。慈禧带着光绪仓皇西逃。
1900年8月14日,八国联军侵占北京
离京前,光绪试图劝说慈禧没有出逃的必要,外国人只是来讨伐拳匪的,“对我国家非有恶意”,并主动向太后请缨,让他去东交民巷,“和各国使臣面谈,必无事矣。”太后不理会。他自己穿好朝服,准备去使馆。小太监们立刻汇报给太后,太后赶到,命太监们剥去他的朝衣,并严禁他出户。
出逃前,慈禧想到关押中的珍妃,觉得带上她不便,因命太监将乐寿堂前的井盖打开,命珍妃自尽。按《清史稿》记载,珍妃是“贞烈殉节”的。而许多人相信,珍妃是被太监崔玉贵强行塞入井中溺亡的,死时年仅25岁。
直到1901年慈禧返京时,才命人把她的尸骨从井里打捞出来,装殓入棺,葬于阜成门外恩济庄太监公墓南面的宫女墓地。
光绪至此才得知珍妃的结局。他把爱人生前用过的帐子悬挂在密室,“不时徘徊帐前饮泣而已”。
对于这位“废帝”,连宫中小太监们也非常怠慢。日常用度上,凡靴子、内衣、小褂这些外头看不到的地方,破旧了不给及时更换。光绪也不求人,把这些都压抑在心里。
倒是大总管李莲英对光绪还时有关照。据王照所录,《辛丑条约》签订后,慈禧携光绪和文武百官返京,走到保定时住下。太后睡觉的地方,被褥铺陈华美、供应周备,李莲英的住处也安排得很好。
李莲英侍候慈禧睡下后,前来探望光绪帝。见他在灯前枯坐,小太监无一人在殿内值班,一问才知皇帝竟然铺的盖的都没有,时值隆冬季节,根本无法睡觉。李莲英当即跪下抱着光绪的腿痛哭:“奴才们罪该万死!”并把自己的被褥抱来恳请光绪将就用一晚。
光绪后来回忆西逃的苦楚时曾说:“若无李安达(满语,意为奶妈),我活不到今天。”
回京后,慈禧竭力表现出对外亲善的姿态。光绪帝稍稍比过去多了点自由,但仍在严密监控中。德龄、常入宫为后妃看病的何德兰夫人都注意到:慈禧把光绪带出来时,看得很紧,不让他离开自己视线超过半个时辰。
慈禧开始在宫里接见并款待各国公使夫人,但她特别警惕外国人和皇帝的接触,不让他们有交谈机会。
德龄从小在国外接受教育,会说几国语言。慈禧特别交代她:若皇帝和外国人交谈,须由她来任翻译,实际上是叫她监视皇帝和外国人任何有可能的接触。德龄应承了下来,然后回禀慈禧:自己从来就没有看见皇帝和外国人说过话。
成为彻底的傀儡后,光绪每日退朝,唯以读书解闷,其中大部分是西学书。
1908年,有个叫周景涛的医生入宫为光绪诊脉,见皇上书房的御案上摆着《四库全书提要》、《贞观政要》、《太平御览》、《大学衍义》,另有《理财学》四册,似新购尚未开封。环视四周,“宫中陈设极为简陋,视两江总督端方的书室,相去渊霄。”
到后期,光绪越发寡言,表情经常呆呆的。和慈禧一同上朝听政时,他基本不说话,太后问他时,他回答一两句就没有下文。宫里有很多人说他人已疯傻了,但那些同情和忠于他的人都认为他没有。
一天,东华门外万珍斋的钟表匠张雪岩到宫中来领取要修的钟表。其中有一只破损了的八音盒。光绪用笔在八音盒里的大滚轮周围做了一些标记,命他去掉原有的旧钉,在标记处重新定插新钉。张氏听得莫名其妙,回去依照此法插钉,然后摇动轮子一听,八音盒里竟响起一首中国曲子来。
在当时,北方的钟表匠虽然能修外国产的八音盒,但还没有人能制作和改动的。
王照感慨说:皇上完全是自己从书中自学并摸索出来的,并且让专业的匠人自叹不如。他继而不忿道:那些说皇上傻了的旗人才是真傻,皇上不过是把自己的智慧聪明都投入到书中去了。
嫌疑人x的现身
据宫中起居录,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十月十七日当天,光绪按例上完早朝,下午批送过来的折奏,然后用了太监送来的膳食。
饭后不久,光绪忽然感到身体强烈不适,随后传下两道上谕紧急延医。当晚,慈禧太后命人将光绪皇帝的棺椁抬到乾清宫,准备后事。四日后,光绪帝驾崩于瀛台。
钟里满认为:光绪帝最可能被下毒的时间,就是十七日这顿来自太后的赐膳。之前,光绪的身体状况一直表现正常,每日上朝。
“还有,光绪虽然已经服下慈禧的赐食,但在一小时后发作之前,表现与正常人无异时,慈禧竟然命人将光绪皇帝的棺椁抬到乾清宫,准备后事。仅此一事,就无可争辩地说明,慈禧太后是谋害光绪皇帝的幕后指使之人。”
光绪皇帝的灵柩
调查光绪帝死因的课题项目于2008年结案后,钟里满就一直在钻在各种晚清档案里,试图在蛛丝马迹中寻找破案的线索。此外,仍有学者对“毒杀”持不同看法或保留意见。
清史编纂委员会主任戴逸是该课题项目的支持者,他认为:下毒者是谁不重要,“慈禧是主谋,这一点恐怕是没有问题的,因为慈禧再三表示自己不能死在光绪前头。”而以袁世凯当时的势力,还没有能力插手宫中。
几年前,有国内学者在日本的历史档案馆里,发现了一份清朝外务部右侍郎伍廷芳于1904与日本公使内田康哉的谈话记录。
谈话中,内田问伍廷芳:如果慈禧先死了,那么光绪会怎么样呢?伍廷芳说这件事很糟糕,光绪很可能会死在前面,因为北京的宫廷里面都这样传说。然后,他提出希望日本政府能够出兵救光绪出来。
据德龄的回忆:光绪很清楚自己不太可能活到老佛爷死后。
据《方家园杂咏纪事》,当年夏秋之交,慈禧太后开始犯病,持续了几个月。自己病情越来越重后,她又开始命各路医生每日来给光绪号脉,并“宣示中外,开方进药”。光绪帝此时已有戒心,“从未进一口,已视为习惯之具文。”
光绪的异母弟载涛曾向宫里打探过兄长临死前的情形。和他相熟的太监告诉他,慈禧临终时,曾多次问身边太监:皇帝现在如何?进药了吗?当太监们告诉她:皇帝已经奄奄一息,不能进药了,她似乎安心多了。
在光绪病危的数日里,隆裕皇后一直守候在光绪的寝宫里。皇帝暴崩后,她仍守床畔,一刻不离。直到皇帝的遗体被移到乾清宫大敛后才离开,然后再去慈禧太后宫中。此时,太后已经不能说话。
这是这一对名义上的夫妻在一起最长的日子。
光绪帝驾崩前一日傍晚,宫里传出慈禧太后的懿旨:由溥仪继承皇位。
宣统三年,武昌革命起,长达276年的大清帝国土崩瓦解。
1912年2月12日,身为皇太后的隆裕将《清帝逊位诏书》 的盖用御宝陈于黄案。上海《申报》报道当时情景:“清后仍大哭。清帝时立清后怀中,见状亦哭,袁世凯君及各国务大臣亦同声一哭。”
(参考书目:茅海建《戊戌变法史事考初集》《戊戌变法史事二考》《从甲午到戊戌康有为鉴注》;裕德龄《我在太后身边的两年》《皇室烟云》;何德兰《慈禧与光绪》;王照《方家园杂咏纪事》;胡思敬《国闻备乘》;恽毓鼎《崇陵传信录》;翁同龢《翁同龢日记》;钟里满等《清光绪帝死因研究工作报告》;房德邻《戊戌政变之真相》;李文杰《垂帘听政、训政、归政与晚清的奏折处理》;爱新觉罗·溥仪《我的前半生》;《清史稿》)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