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在海南己卯春天(公元1099年)
的活动及文学
书写成就有着不一般的意义:
斜川之游及其为自然胜景
所注入的文化内涵;
春词的创作及其所凝聚的
农耕文化、民俗文化内涵;
上元夜游及其笔下的昌化军城市图景;
伦江放生、岁设大供
及其佛教民俗学价值;
被酒独行及其所记录的乡野风情……
苏学研究专家李景新教授
将他的研究与发现跟大家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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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夜图》。刘运良 作
从己卯之春说起
苏东坡于绍圣四年(1097)六月到达海南岛,绍圣五年(亦即元符元年,戊寅,1098)度过了第一个春天,但苏东坡并没有感受到春天的气息。那时苏东坡从惠州再次遭受贬谪,心情一度跌入低谷;到达海南岛之后,他虽试图努力从低谷中走出来,但在戊寅之春还没有完全实现,加上海南岛四季的变化不够分明,冬春的转换并没有引起苏东坡的多少注意,也没有给他带来惊喜。他给雷州的张逢写信说:“新春,海上啸咏之余,有足乐者。此岛中孤寂,春色所不到也。”信中所说的“海上”,是指广东沿海一带,“此岛”即海南岛。他说,海南岛与广州、惠州、雷州,虽一海之隔,但在那边,啸咏之余,尚有足乐者,而此岛则是春色所不到的地方。大有“春风不度玉门关”之感。其实,春色到与不到,主要与心情相关。春色不是不到,而是他的心态尚处于孤寂凄凉之中,感受不到春意,眼中也就没有了春色。
他真正感受到海南春天的美好,是到了元符二年(1099),己卯之春。这虽然是苏东坡在海南度过的第二个春天,但也可以说是苏东坡真正感受天涯春意的第一个春天。因为这时的苏东坡,心态已经调整过来,他的精神状态已从低谷中走了出来。他已经较充分地适应了这个环境,他可以用亲切的目光去仔细欣赏周围的一切,从大自然到风土人情,都不再是从前那样的陌生,儋耳人对苏东坡也从陌生感转化为热爱,苏东坡与儋耳的外在环境已经消除了隔阂与排斥。在这种心态之下,春色好像一下子降临海岛,弥漫天涯,惊喜之情油然而生。他用诗词散文记录了儋耳春天的风土人情之美,也把自己潇洒的形象留给了后人。
因此,谈到苏东坡笔下的海南,我们从己卯之春开始。
苏东坡像。海南日报记者 李幸璜 摄
斜川游及其为自然胜景注入的文化内涵
苏东坡有一首《和陶游斜川》,题下自注:“正月五日,与儿子过出游作。”王文诰编《苏轼诗集》以此诗列己卯之首,孔凡礼《苏轼年谱》将此次出游及创作编于元符二年正月五日。
谪居澹无事,何异老且休。虽过靖节年,未失斜川游。春江渌未波,人卧船自流。我本无所适,泛泛随鸣鸥。中流遇洑洄,舍舟步层丘。有口可与饮,何必逢我俦。过子诗似翁,我唱而辄酬。未知陶彭泽,颇有此乐不。问点尔何如,不与圣同忧。问翁何所笑,不为由与求。
昌化军城外,未必有一个叫斜川的地方。但是,此诗为和陶渊明《游斜川》所作,而游览的心情又与陶渊明有相似之处,所以,我们完全可以说苏东坡父子于元符二年(1099,己卯)正月五日在儋州进行了一次非常惬意的“斜川游”。苏东坡想到685年前的这一天,天气澄和,风物闲美,大隐士陶渊明与二三邻曲,同游斜川,引觞散怀,纵情忘忧,好不欢乐。现在,苏东坡心情非常悠闲,而天气风物也是那么宜人,他怎能辜负这个出游的好时光?于是,他一边想象着陶渊明游斜川的情景,一边进行着自己的“斜川游”。陶渊明情之所至,作诗以纪其游;苏东坡亦用陶渊明原韵,作了这首纪游诗。
这首诗虽然开头两句的色彩略显黯淡,但整首诗全在一个“惬”字上。他郊游并无目标,而随处所到,皆是诗情。纪昀评曰:“有自然之乐,形神俱似陶公。”确是看到了此诗的神髓。然比起陶渊明,苏东坡又多了一层惬意,因为苏东坡有一个陶渊明没有的儿子。苏过不仅至孝,性情文采也酷肖乃翁。所以苏东坡得意地说:“未知陶彭泽,颇有此乐否?”最后四句,更是悠然有味。苏过在儋州曾作《志隐》一篇,表示隐居的志向,这使苏东坡想起了孔子命几位学生“各言其志”的情景。当孔子问到曾点时,曾点答道:“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听罢喟然叹曰:“吾与点也。”这个典故用得恰如其分。父子二人的默契、轻松、雅洁、惬意,尽在一问一答之中。
根据诗意,此次斜川游是在城北伦江及其岸边,他们先在江中舟游,后舍舟登岸而游。
自然景观往往需要注入一定的文化内涵,才会产生活力,发生良好的效应,尤其是自然景观不是特别突出的地方,更需要文化内涵的支持。比如敬亭山,就山体来看,其高度、险度、外形以及其他自然因素都不是特别突出,但是由于有像李白这样众多诗人曾经居住、游览、创作诗文,使得敬亭山成为名闻遐迩的名山,被后人美誉为“诗山”。儋州的伦江(今北门江)并非著名水系,但是有苏东坡、苏过等著名历史人物的出现,其作为景胜的价值就大大提高了。
春词创作及其所凝聚的农耕、民俗文化内涵
苏东坡是词史上的伟大人物,但他在海南期间所作词的数量是非常少的,他的主要表达方式是诗和文。己卯之春天却使他异常兴奋,他使用了词这一体裁进行创作。正月十二日是立春日,苏东坡写了《减字木兰花·己卯儋耳春词》,描写了海南的美好春光、鞭春的情景以及热闹的节俗:
春牛春杖,无限春光来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花似肉红。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
苏东坡因春光明媚,春风拂拂,鲜花盛开,白絮飞扬而兴奋不已。更可喜的是儋耳农业劳动风气的扭转,使苏东坡看到了“鞭春”的热闹场景。
在古代,农业代表着最先进的生产力,但海南人素来不重农耕,而以贸香、渔猎为业,良田荒芜,无米无粮,苏东坡初来之时,非常痛心,他一直努力地劝农劝官,以扭转此风。现在,他看到了如此热闹的劝农场面,意识到了风气有所好转。这正是苏东坡最愿意看到的,所以他非常高兴地创作了这首词。
《江边吟》 刘运良 作
除劝农之外,这个节日也具有狂欢、祈福、消灾的意义。《东京梦华录》载:“至日绝早,府僚打春,如方州仪。府前左右,百姓卖小春牛,往往花装槛坐,上列百戏人物,春幡雪柳,各相献遗。春日,宰执亲王百官,皆锡金银幡胜,入贺讫,戴归私第。”《广东通志》卷九十二载:“立春日,有司逆勾芒土牛,勾芒名拗。春童著帽,则春暖;否则春寒。土牛色红则旱,黑则水。竞以红豆九色米洒之,以消一岁之疾疹,以土牛泥泥灶,以肥六畜。”《儋县志》卷二《地舆志十六·节序》载:“立春之日,长官迎春,坊里各铺行装办杂剧,城厢内外,男妇各携负幼男女竟看。以豆谷洒土牛,谓之消痘疹。”可见,其狂欢、消灾的意味非常浓厚。所以,家家门前挂着青幡,人人盛装打扮,互赠吉祥物,一派喜气洋洋、春意盎然的景象。难怪苏东坡一口气用了七个“春”字。一般说来,短小的诗词忌讳重复。但在这样的场景之下,一个打破孤寂、初感天涯浓浓春意的诗人,如果他脑中还想着成规,不用这么多的“春”字,那才真的会索然无味呢!
词中描写的自然景色和民俗情景是鲜明生动的,作者本人的形象也在字里行间活了起来。我们似乎看到了900多年前一位脸面红扑扑的老人,乐呵呵地在和煦的春风和热闹的人群中穿行。
苏东坡上元夜游及其笔下的昌化军图景
元符二年(1099)的正月十五日,苏东坡作《书上元夜游》:
己卯上元,予在儋州,有老书生数人来过,曰:“良月嘉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从之。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揉,屠沽纷然。归舍已三鼓矣。舍中掩关熟睡,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为得失?过问先生何笑,盖自笑也。然亦笑韩退之钓鱼无得,更欲远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鱼也。
从文章内容,可知此文是在上元夜,作者受诸位老书生之邀夜游而归后所做的笔记,诸位书生应该是黎子云、符林等人。全文总计108个字,却生动地写出了上元夜游的全过程:有时间,有地点,有人物;有开端,有经过,有结尾;有事件,有心理活动;有今,也有古;有动,也有静。苏东坡在文中不断转换着角色:于老书生,便是友;于苏过,便是父;于韩愈,便是今人;于民夷屠沽,便是观者;于僧舍小巷,便是游者。凡所涉人、事与物,皆跃然纸上,鲜明生动,而作者的心理活动,也令人回味无穷。非大手笔,绝难达此境界。可以说,与他在黄州时那篇被公认为最著名的小品文《记承天寺夜游》相比,这篇作品毫不逊色。
我们再与去年上元夜相比较,两个春天之不同,就更加明显了。绍圣五年(1098)正月十五,军使张中置酒相邀,东坡没有心情,只派苏过前去,自己在家守舍。他无比孤独和寂寞,只呆呆地看着窗上的壁虎。一阵风吹来,帐子上的一只小虫掉到地上,他都注意到了。他注视着灯花一点点落下,朦朦胧胧地睡去。他盼望着儿子早点归来,也总觉得儿子快要回来了,他难以睡得踏实。他不禁想到十年前的上元夜,朝中热闹非凡,大学士从朝中盛装归来,把带来的柑桔送给温柔的妻子。忆往睹今,更加感到眼前的凄凉。“搔首凄凉十年事,传柑归遗满朝衣”,他用这句话结束了当晚的一首诗。
《书上元夜游》不仅为读者提供了北宋昌化军城市的布局,也使读者感受到海南上元夜的民俗色彩,并且让读者获得人生感悟。
伦江放生、岁设大供及其佛教民俗学价值
元符二年(1099)二月二十四,苏东坡作《书城北放鱼》一文:
儋耳鱼者渔于城南之陂,得鲫二十一尾,求售於东坡居士。坐客皆欣然,欲买放之。乃以木盎养鱼,舁至城北伦江之阴,吴氏之居,浣沙石之下放之。时吴氏馆客陈宗道,为举《金光明经》流水长者因缘说法念佛,以度是鱼。曰:无明缘行,行缘识,识缘名色,名色缘六入,六入缘触,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死忧悲苦恼,南无宝胜如来。尔时宗道说法念佛已,其鱼皆随波赴谷,众会欢喜,作礼而退。会者六人,吴氏之老刘某,南海符某,儋耳何旻,潮阳王介石,温陵王懿、许琦,舁者二人,吉童、奴九。元符二年三月丙寅书。
文章记录了苏东坡组织众人念佛放生的过程。参与其事的有居于吴氏馆的老人刘某,南海符某(可能是老符林),儋耳人何旻,以及王介石、王懿、许琦等,还有一些抬木盆及其他作杂事的人。地点在城北伦江(即文中的伦江,今北门江)南岸吴氏馆近处的浣纱石处,由吴氏馆客陈宗道念经。大家看到鱼随波而去,作礼而回。
大约在放生事不久,苏东坡在民间购得四川金水张氏所画十八大阿罗汉像,“久逃空谷,如见师友。乃命过躬易其装标,设灯涂香果以礼之”,并亲自作《十八大阿罗汉颂》。从其序和跋中,我们可以得知苏东坡一家与佛的因缘:
轼外祖父程公,少时游京师,还,遇蜀乱,绝粮不能归,困卧旅舍。有僧十六人往见之,曰:“我,公之邑人也。”各以钱二百贷之,公以是得归,竟不知僧所在。公曰:“此阿罗汉也。”岁设大供四。公年九十,凡设二百余供。
有外祖父的这段奇遇,“岁设大贡”的家风就带到了苏家。苏东坡的母亲礼佛,妻妾也礼佛。母亲去世后,父亲为做菩萨法像。东坡兄弟皆对佛有浓厚的兴趣。后来苏东坡把所得大阿罗汉像及自己所作的颂都寄给了子由,“使以时修敬,遇夫妇生日,辄设供以祈年集福”。
此外,苏东坡在海南时,还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抄写了一本《金刚经》,当他把《金刚经》送给慧上人的时候,高兴地说:“非谪居海外,安能种此福田也。”
佛教进入中国之后,给中国带来了丰富的文化资源,放生之举及家庭供奉,最能反映佛教的民俗文化特点。苏东坡在儋州的放生及为大阿罗汉像作颂之举,对海南佛教的民俗文化产生了重要影响,对我们了解北宋时代儋州地区的民俗文化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
舞剧《东坡海南》剧照。海南日报记者 张茂 摄
被酒独行及其所记录的乡野风情
这个春天,苏东坡过得很潇洒,他已差不多完全融入这个野而质朴、蛮而温情的世界。昌化军的城里、乡村和田野,时时出现一个拄着竹杖的老头儿,红光满面,笑笑呵呵,闲谈,喝酒,开玩笑,不时地放声唱几声。
当代苏学大家孔凡礼的《苏轼年谱》元符二年(1099,己卯)记载:“春日,尝独行遍至黎子云、黎威、黎徽、黎先觉之舍,遇符林,黎家儿童口吹葱叶迎送,又尝负大瓢行歌田间,与老妪共语:有诗。”此诗题为《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三首》。出行及诗的创作时间,孔凡礼定为暮春。这大概是苏东坡在儋州所写的最好的纪事诗,诗歌写得摇曳生姿,妙趣横生,潇洒自然,真醇可爱:
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寻牛矢觅归家,家在牛栏西复西。
总角黎家三四童,口吹葱叶送迎翁,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雩风。
符老风趣奈老何,朱颜减尽鬓丝多。投梭每困东邻女,换扇惟逢春梦婆。
前两首诗中,浓浓的黎村风情被轻松愉快的笔调呈现出来,作者却不是这黎寨风情的旁观者和对立者,他完全融进了里面,他既是创作主体,也是创作客体。所以,作者自身也散发着浓厚的村野气息。最有趣的是作者寻牛矢而归的情景,有人却嫌“但寻牛矢觅归路”不雅,正是没有领略其微妙之处。清代苏学大家王文诰分析说:“此儋州记事诗之绝佳者,要知公当此时,必无‘令严钟鼓三更月’之句也。晓岚不取此诗,其意与不喜‘鸭与猪’‘命如鸡’等句相似,皆囿于偏见,不能自广耳。《左传·文公十八年》‘埋之马矢之中’,《史记·廉颇传》‘一饭三遗矢’,凡此类,古人皆据事直书,未尝以矢字为秽,代之以文言也。记事诗与史传等,当据事直书处,正复以他字替代不得。”是很有道理的。
第三首诗记录了归来路上遇到的两件趣事。一是遇见老符林。作者在此诗下自注曰:“是日,复见符林秀才,言换扇之事。”“换扇之事”没有其他旁证,只能从本诗中来推求。“投梭”句用《晋书·谢琨传》中的典故:“邻家高氏有美色,琨尝挑之,女投梭,折其两齿。”这个典故常被用来表示女子拒绝调戏之意。弄清这个典故的意义,结合全诗分析,事情便会清楚了。盖符林秀才年纪虽老,然风情犹存。他看中了某个女子,曾以言语相挑,却屡被拒绝。所以苏东坡开玩笑说:“符老风情奈老何,朱颜减尽鬓丝多。”老符啊,你虽风情不减当年,然而年岁不饶人啊。朱颜减尽,白发苍苍,你又能怎么办呢?然而老符秀才还是春心不死,他遇到苏东坡,提出要用什么东西换取苏东坡的扇子。可见,他想用大学士的扇子作礼物送给心中的女子。看来,这老符秀才真是一个很有趣的人物。
另一件事是田间遇到“春梦婆”。从黎先觉家出来,苏东坡背着酒葫芦,在田野之间,一边走,一边哼着小曲,正遇到一个田间老妪。苏东坡上前搭话,老阿婆说的一句话让苏东坡感悟深刻。东坡友人所作的《侯鲭录》记载了这件事:“东坡老人在昌化,尝负大瓢行歌于田间,有老妇年七十,为坡云:‘内翰昔日荣贵,一场春梦。’坡然之。里人呼此媪为春梦婆。坡被酒独行遍至子云诸黎之舍,作诗云:‘符老风趣奈老何,朱颜减尽鬓丝多。投梭每困东邻女,换扇惟逢春梦婆。’是日,老符秀才言换扇事。”可知遇到春梦婆正是此次独行过程中的事。此后,春梦婆也就成为人生彻悟的一个典故。春梦婆不过是一个田间老妇而已,但与苏东坡的相遇,却在中国文化史上产生了长远的影响。
(编者注:本文原载于2018年10月8日海南日报,见刊略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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