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欲周知人间事,保家上书,请铸铜为匦以受天下密奏。其器共为一室,中有四隔,上各有窍,以受表疏。可入不可出。太后善之。未几,其怨家投匦告保家为敬业作兵器,杀伤官军甚众,遂伏诛。——《资治通鉴·唐纪·唐纪十九》
01
洛阳城外,冷月无声。
步履轻盈的黑影,如魅如幻,由远及近,清冷的月光下,魅影乱舞,夜色,透着莫名的诡异。
真正让人恐惧的,并不是这具魅影,而是城外的四尊神兽。
因为遇到它们,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面临的,是幸福还是和死亡。
然而,只要是被它们盯上的人,都死了,甚至要搭上整个家族,无论男女,无论老幼。
宽阔的护城河,涌动着汩汩暗流,洛阳城墙高十丈,门洞幽深,东、南、西、北四处城门,分别驻着以精铜铸造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神态威严,通体黝亮,血盆巨口,全部朝着城外的方向。
它们的身后,是至高无上的皇宫,它们守卫着宫门,似乎要把这世间所有的一切全部吞噬,财富、权利、爱情,以及无数潜伏于心底的欲望...
那具魅影奔到玄武神兽前,见四下无人,俯身从袖中掏出一张用朱漆固封的信笺,起身,投入神兽口中。
鸡鸣声起,东方既白。
城外,一处僻静的芦苇荡,驾出一叶小舟,那魅影跃上船头,即刻钻入舱中去了。
少时,舱中现出一名女子,白衣飘飘,眉目如画,容貌颇为清雅,她移步船头,遥望渐行渐远的洛阳城,轻叹一声,转身对船家吩咐道:“一切都结束了,开船吧”!
欸乃一声山水绿,天地茫茫,一叶轻舟,消失于落寞的长河...
铜匦
02
三个月前。
暗室里一丝光亮也没有,鱼保家点亮烛台,看着眼前的四尊铜兽,不禁浮出了笑意。
铜兽张开的巨口,即是供举报人投送密信的入口,腹中是中空的,一旦信函投入后,即刻滑入其间,再也无法收回,铜兽的背部设有暗格,内有巨锁,除了握有密匙的皇帝,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打开。
精巧的造型,独具匠心的机关,他不由得伸手摩挲一番,一丝金属的冰冷,从手心袭来,他觉得,仿佛是抚过四具美人光洁无暇的胴体,世间最愉悦的时刻,莫过于此。
“卢承庆,待这四尊神兽呈给武皇,你的美梦就到头了!”。
鱼保家心头暗恨道,烛光,忽明忽暗的跃在脸上,他沉默了一阵,回想起三年前的那幕,面色顿时黯然下来。
洛阳城外的碧玉山庄,从来都是士子们讲经辩学的好去处。
烟花三月,莺飞草长,端详着杯中新斟的绿蚁酒,鱼保家笑了。
在他眼里,纵情山水,放歌酒色才是生活的真正乐趣,他一抬眼,发现旁边的亭子里,有着“关中第一才子”名声的卢承庆,也在看着他,两人相对而笑。
他举起杯,起身向卢承庆走去。
“素闻关中卢兄,经纶满腹,此番入京殿试,必能拔得头筹,小弟鱼保家,还望卢兄日后多多关照!” 。
他谦逊的拱了拱手,对着卢承庆和一帮士子打了个照面。
“鱼保家?莫非你就是当朝御史鱼承晔的儿子?”。
卢承庆倒不是很客气,当着所有人的面,直呼他父亲的名字。
他尚未作答,早有几个人调笑道:“鱼公子有令尊就仕于朝堂,即便是不通诗书,想来博个功名也是极易之事,何必在这里和我等装腔作势,不如在家中制些奇技淫巧,也算不枉平日里的名声!哈哈哈哈......”
御史鱼承晔之子,鱼保家,自幼不喜读书,倒是对手工技艺十分热衷,令家人很是恼怒,却又无可奈何,这已被当成洛阳城茶余饭后的谈资。
卢承庆听罢,不禁大笑道:“那是自然,待我恩科及第,还望鱼公子给我打一副上等的马鞍,我出双份的工钱,可好?”
众人皆大笑不已,有些轻薄子弟,甚至笑的弯腰跺足,许久,尚未平息。
鱼保家的脸上,现出一片难看的酱色,他有些不知所措,站在在那里,一个劲的嗫嚅道:“卢兄休得取笑。”
“卢兄才高八斗,又闻言不日将迎娶江南的美人花念月,可真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啊!”,人群中有几位好事者,满是艳羡的恭维道。
卢承庆看了看四下的众人,他如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豪情顿生,随口道:“承蒙各位兄台看得起卢某,我当不负众望,且看今年殿试,头名非我卢承庆莫属!”
四周响起一片喝彩,开始吟风颂月起来,觥筹交错之间,没有人注意,鱼保家悻悻而出的背影...
“公子,武皇宣召,命公子今夜带四具神兽进宫!”暗室门外,仆人的到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03
洛阳城外的白虎门,向来是凶煞之地。
或是终年怨气郁结,使得这里的草木都枯黄萎死,乱鸦徘徊,野狗肆窜,由此向东蔓延二十里,皆是全无生机之地。
这里是大唐的刑场。
自那四具铜兽现身,每天,宫中的太监们都是用牛车搬运全国纷至沓来的密信,而最终被送到这里的人,没人能够记清。
卢承庆伏在砧板上,身后的刀斧手凶神一般,他睁开肿胀的双眼,看到的尽是一众看客。
台上,几个月前被他奚落的鱼保家,身着红袍,正襟危坐,他心里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当即面如死灰。
“今有武皇临朝,天子圣明,尧舜之德,誉满九州。现关中士子卢承庆,自诩甚高,勾结奸党上官无忌,褚遂良等一干罪臣,科场徇私,以虚妄之力骗取功名,冒犯天威,罪不容诛!现革除功名,处以极刑,家眷充作官妓,钦此。”
当着众人,鱼保家抑扬顿挫的念完了圣旨,他今天的心情,比当空的日头,更要明艳。
他走向卢承庆伏身的砧板,被血迹浸泡的乌黑的砧板上,聚集了一堆嗜腥的绿头苍蝇,见有人靠近,即刻惊散。
“关中第一才子卢承庆,满腹诗书,到底还是不如我的奇技淫巧啊,不过平心而论,卢公子的文章确实精妙,不枉殿试第一的名头。”。
鱼保家抬眼看了看寒光闪闪的鬼头刀,笑的极是诡异。
“皇上金殿之上,夸我文才精妙,皆是真才实学,此番为何又以科场舞弊之名,处我极刑?苍天,我冤枉啊!
念月,可惜我夫妻一场,今生多保重!”
临刑之前,卢承庆心中不舍的,是新婚月余的娇妻。
“罪犯已验明正身,斩!”监斩官鱼保家突然沉面喝道。
“季生昔未达,身辱功不成...”,卢承庆话音未落,噗,鬼头大刀在空中甩出一个完美的弧度,最后的刹那间,那滚落的头颅看到,几只畏缩不前的野狗,向他走来。
念月,花念月,鱼保家口中反复吟道,这样的名字,该是一位怎样的妙人呢?鱼保家陷入了沉思。
他的心,飞向另一片地方,这血迹斑斑的刑场,已经不再是他施威的舞台。
04
床上的女子,娇躯半裸,眼神迷离而哀怨,鱼保家心头涌出一阵复仇的快意,口中喃喃自语:“花念月,人如其名,想不到世间,还有这等尤物。”
自卢承庆被斩首后,已过了半年有余,他来这里的次数,月渐增多,长此以往,朝中那些庸聩的谏议大夫,定会在武皇面前参奏他。
想到这里,他疲惫的穿衣起身,对着娇嗔不已的花念月道:“我该走了,今后每月初一十五过来看你”。
“这就开始厌烦我了?看来昨晚那些海誓山盟,全是哄鬼的么?”花念月下床,只披一件薄纱。
“武皇初政,李唐宗族皆暗生反心,徐敬业骆宾王纠结三十万大军,意图谋反,在这个关节上,我可不敢马虎。”
“不过待叛军平定,我用重金再赎你出来。”怕美人心生怨气,他赶紧又补上一句。
花念月听罢,美目一蹙,忧心忡忡的叹道:“坊间传言,当朝武皇,天威难测,这朝中之事,你还是观望为好,切不可卷入权力之争,想我那苦命的先夫,自诩有几分才气,还不是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那卢承庆不过是仗着会吟几句酸诗,就目中无人。难得你都这般光景了,还对他恋恋不忘,若不是他口出狂言要取得殿试头名,又对我百般讥讽,又何至如此?”
鱼保家见她心中不忘先夫,妒意丛生,隐匿于心头的秘密,终于脱口而出。
“哦,原来是这样,我只怕你那呈给武皇的神兽,结怨太多,人家只是担心你么?”花念月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笑靥如花。
鱼保家不禁心旌神摇...
05
狼烟起,铁马金戈如梦。
鱼保家没有等到徐敬业的叛军被平定,他等到的,却是腰斩的极刑。
现在,他被缚住手足,光着上身,被摁在腥臭的砧板上,厚重的利斧重达百斤,被铁链悬着,离他腰部,不足三尺,他的身体战栗不已,整个人,如同一头被架在案上待宰的肥猪。
刑场,仍然是洛阳城外的白虎门,人声鼎沸。
据几个年老的看客说,大唐开国数十年间,这还是头一次有被腰斩的人犯,所以很是稀奇。
大约是一年前,他还在这里监斩了卢承庆,今天却被众多人当成了腰斩的谈资,世事如棋,谁人能料?
此生,他只有最后一个疑问,谁是那个在铜兽里投送密信的告密者?
“罪臣鱼保家,欺君罔上,阳奉阴违,明为进呈铜兽,实则暗通叛贼,有密报称其为徐敬业打造弓弩甲剑,不计其数,俱已查实,以大唐律,处腰斩,灭门,家产充公。”一位宦官模样的人,扯着公鸭嗓念完了布告,随后向监斩官扬了扬手。
“哗!”围观的人群发来一阵惊呼,链条脱落处,鲜血四溅。
砧板上的鱼保家已被切成两截,却没有气绝,他上半身艰难的挪动着,一滩血污从断腰处汩汩流出,他抬起头,却依稀看到,围观的人群中。
一名头戴斗笠的女子,向他露出难以捉摸的微笑。
她究竟是谁?
为何会如此似曾相识呢?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