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节日
林振宇
乡下的冬天对女人来说几乎都是节日。
男人秋忙后,有些闲不住的,会到城里寻临时工。县里有个化二、化肥厂,常年需要协议工,推平车,倒灰渣。当然,也有干别的。比如掏了河沙、石灰,送到工地。不过冬天的工地需求少了。不然,一些木匠、泥匠也不会闲着。其实也闲不下,女人会催着出去。风里沙里,把脸吹得皱巴巴、干片片。木匠多奔了人家,割厚实的柜子。泥匠多糊了顶棚。那种用糨糊和苇帘吊的顶棚,时间久了,会塌。得重糊。也有修葺屋顶或盘炕的。
篾匠呢,好些,可以不用跑远,采近处山野里的藤条、荆条,或河边的水曲柳条,在自家院里、屋里,编织些箩头、笸箩之类来挑进城卖。石匠呢,有些受冷冻,屋里没那么大空间施展,顶多能待个棚棚。往往在院里,或采石场,把石头凿成碾盘或磨盘,也可以是石臼、旗杆槽。有会雕刻的,能挣大钱,会到远方寺里去刻牡丹、仙鹤、鹿衔芝、龙凤。最好的是漆匠,做的都是屋里营生。在木柜上漆画,或在炕围上漆画。木柜上漆着花鸟,炕围上也漆花鸟,但人物居多。西厢里的莺莺、红娘好像最多。也画西施、杨贵妃。还画关老爷耍大刀。比较时尚的,会画颐和园的景儿,苏州的园林,或者是武汉长江大桥。
也有擀棉花和擀毡的。擀棉花的背着大弓,像弹琴,只是一股调子,“铮、铮、铮”。他们比擀毡匠在好活些,能进人家屋子,或借个地方,要不自己搭个帐篷。棉花里掺不得土。冬天里,指不定,啥会儿刮股妖风。擀毡匠就没这么大讲究。只是需要人多,力气大。擀毡匠好忙,走街串户,把些人家的零碎羊毛,硬擀成毡毯、毡垫、毡帽、毡靴。地方用毡毯多。放褥子下面,多年不换。春时,阳好,须得拿出来用木棍和竹竿细细敲打过,去尘。曝晒一时,就不生虫子。不然时间久了,毡上,能瞧见一个个大米粒似的孔洞。毡帽,祖辈人戴过,我们这个年龄,已经换成棉帽了。就是那种军帽。还有西瓜皮帽。后来,有了兔毛帽。现在呢,没人戴高帽。估摸着嫌土气,压得头沉。若戴也是那种轻飘飘的线帽。洋气,生活范儿。当然,也有高的,比高帽还高。毡靴,小时候还见。后来,也不见了。毡靴其实挺暖和,就是老沉。
当然,也有下套的。在野地里套野兔、打野鸡。老早前,有火枪,有汽枪。可以打的东西也多。麻雀、咕咕鸠、鹰,许多。不过,下套的,还有另一种,骗钱、骗女人、骗小孩。也有耍玩意的,或是做小买卖的。耍玩意里有一种,比较舒服:耍钱。我有个大爷,年年在外头耍钱。只在过年时候能见上。后来,再也没见上。
相比较,女人们轻闲许多。冬的女人除了回娘家、眊月子、过事宴,基本不出远门。当然,她们也有得事做。女人们呢,多盘坐在炕头,东家长西家短,手里实在闲不下,就转个线坨坨。其实就是根筷子,下边穿个“康熙元宝”或“咸丰通宝”。炕头上堆着麻或羊毛。转着转着,就缠成了麻线和毛线。回头,衲棉鞋,缝棉衣或衲鞋垫。
打毛衣是后来的事。打毛衣曾经是全县盛事。一入秋就开始,入冬时候,还打。入冬时还打的,一般是懒婆娘,或是记性差。打毛衣时候,几乎是成年女人,手里、挎把上,就拎个兜子,里边毛衣针、线蛋蛋,一堆。不管上县政府,还是工厂里,抑或偏野乡间炕头上,都这般。女人之间的话题,也多是聊花样。不光女人,男人也有打的,但凡男人打,不比女人手差。再后来,不打毛衣了。嫌费工夫,不如买。
除了穿,就是吃。吃主要是腌烂腌菜。一个大缸子,好大。有时候,会两个、三个。里边杂七杂八:白萝卜、胡萝卜、蔓菁、芥菜、滴漏(音,南方叫宝塔菜)、洋山药(鬼子姜)、萝卜缨、白菜叶。上边压块大青石。青石从河槽里随便捡。沉,能压出菜里的水。腌得烂烂得,酸酸的。吃饭时,捞一筷,就是菜。想加工也行,酸菜鱼鱼、酸菜山药泥。
除了烂腌菜,也可以腌咸菜。主要用罐子:一层萝卜,一层盐。也压青石。到大冬,也会出水。若放冷家,就会冻成冰坨坨。不能敲,敲烂坛坛罐罐。也不能醒,醒过来,菜也坏了。为了不冻,下手常胡搅。家也不能太冷了。
还酿醋。秋收后的新茭子。醋缸和腌菜缸不大一样,下面有两个窟窿。秋后有几天阳光好,晒得厉害,这醋就要这晒劲。起一层皮。酸酸的,有股子回甜。是小孩的佳肴,经常偷揭了盖,揭皮嚼,牙根倒。那两窟窿,用木楔塞着,回头淋醋,从这里淋出。不过,遇着懒婆娘,可能酿成酒。也是好东西,卖了钱喝烧酒。当然,也有酿酒酿成醋的。就那么凑乎着用,反正,日子,不就是这么凑乎,那么凑乎,过来的吗?
下雪后,南方来的女人,会把净雪收拾起来,烧开放凉,加盐、花椒,装坛子里,腌鸡蛋。那黄金黄,不咸,好下饭,惹人馋涎。也有把黄豆煮熟了弄水豆嗜的。水豆嗜那叫个辣,过瘾。大冬儿,吃一嘴,一头毛汗。里边放着生姜、辣椒和花椒,咸酸辣,和人一辈子的心情投和,没得说。
然后就是办事宴。这个不分男女。冬天事宴多。人没事,就生事。这家嫁,那家娶,还有丧。丧对主家来说,不算好事。可对帮事宴、吃席,是好事。就记那口杂碎汤。喝杂碎得先杀猪。谁家杀猪,都有一堆摁腿的。杀完了,多少吃喝感谢。肉呢,除了事宴用,还可以零卖。知道主家用钱,招呼着,这家割些,那家割些,一会儿就没。也不亏欠,便宜着呢。杂碎一般晚上。支起两大锅,一人端一碗。不认脸,认碗。过来舀满。喝不多了,加桶水。喝水还喝不饱?日怪。
帮事宴各唱各的调,有帮厨的,荤厨素厨糕匠。糕匠很重要,得会拿捏,会摔腾,把糕案摔得乒乓响。那面的热乎劲、柔劲、韧劲,全在这摔腾里。回头,咬在嘴里才筋道。上事宴,有个固定名字:“吃糕”。
“哪去?”
“吃糕。”
“谁家的糕?”
“XXX。”
“狗的,我也过去。”
吃糕为个啥?步步登高。是吉利。乡里的糕是塔糕,形有点像沙包,装在坛子里,一层糕,一层油。真正节节高,用不着包馅,光糕面就让你停不了嘴,舍此,别地方吃不到。谁家的糕不好,要挨骂。主家挨,糕师傅挨。主家挨了,还有下次。糕师傅挨了就坏了,如果不是面和油的原因,那这师傅也就做到头了。糕匠也有帮的,炸糕。这个技术含量少,有人喜欢。能第一时间吃上糕,多吃口糕。
荤厨素厨就那几个花样。换不了新鲜,吃得油嘴就成。不过,红烧肉和猪肘子,得地道。都是吃手,地道不地道,一嘴吃出来。帮厨的一般是女人,左右邻居,不请自来。这几天的吃喝也在这边。端盘的多是小年轻,朋友居多。端盘的得听安排,有总管,不然,不知道是自个儿事。
也有帮别的,喜宴上,要放炮。要采购,要放茶水。丧宴上,要担浆水,要唱喜歌……一火车。总之,是个人,想干就有干的。
除了事宴,乡间冬天最隆重的,依旧是初一、十五,摆供。也是各供各。多是观音菩萨。家里有病人,也供药师佛或大仙。大仙是个谁,没个能知道。可能就是山神土地之类吧。除了观音,财神也居多。不是关公,是胖胖的赵公明。关公好像是商人拜的多些。别的神也有。有些是特定日子。比如腊月二十三的灶王爷。摆供多是瓜果,没瓜果就上枣和核桃之类本地土产。再不济,上馍馍。观音是佛家,不能上荤,这个乡人还是知道。
这里冬至,家家户户吃饺子。有个说法,怕冻耳朵。饺子的种类也多,猪肉大葱、胡萝卜羊肉、韭菜鸡蛋,还有西葫芦。不是非得包啥馅,是有啥包啥。西葫芦是素饺子,这个稀罕,别处没有。冬天人家炕上,哪家不堆一堆西葫芦、南瓜。都老到了。想吃,就剥了皮,剁巴剁巴,包吧。
腊月时候杀猪杀羊杀鸡时候多起来。这会儿,人家都储肉,准备过年。除了二十三,得吃细板细蛋麻糖,日哄灶王爷,还要糊窗、糊顶棚。糊窗前,先扫家。二十三过后,哪天都能扫,早扫早了事。大清理一番,把陈旧一概清除出去。窗户纸也撕掉,回头贴新麻纸,上窗花。窗花多花鸟图案,多自己剪。花样早早就寻好了,夹书本里。模仿就行。会的可以自己造型。这个没说法,吉祥就好。当然什么年,贴什么多些。有避忌的,就贴需避忌。比如有一年寡妇年,就贴黄鸡。至于怎么来的,天知道。
顶棚一般糊的是报纸,也有杂志、烟灰盒反面。花花绿绿的,反倒不好。因为要上大白粉,颜色多了遮不住。
别的呢,好像没了。其他冬天的节日还是很少。中秋后,基本就没节日了。印象中,永远中直奔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