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初夏,北京三里屯“肮脏的街道”几乎一夜之间成为平地。
这条已经消失的街道,揉杂了至少一代人廉价但齁甜的记忆。脏街路口一家几乎从未歇业的小店,因为这次拆除意外走红——略显落魄的门店上方,扎眼地挂着“桔色成人用品”几个大字。今天,这家小店就像牛皮癣一样粘在三里屯,成了路人来来往往的标识,而性与爱的话题已经如此大摇大摆地穿堂走巷。这一切,距离中国第一家性商店开业,不过二十五年,却像过去了一个世纪。
白塔寺旁边开了家“流氓店”
1993年,北京赵登禹路143号白塔寺旁,一家不过30平方米的商店开业,门店外头的招牌上写着八个大字“亚当夏娃保健中心”(以下简称为“亚当夏娃”)。在性爱话题俨然还是“禁区”的上世纪90年代初期,这样一家商店的存在,无疑是一种爆炸性行为的试水。
老板文经风设想过所有可能性,甚至在巨大的恐惧和压力之下,已经做好了面对舆论场上“狂风骤雨”的准备。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始料未及的萧条将文经风打了个措手不及。
店门大开,街外人来人往,但“亚当夏娃”就像一个黑洞,似乎被路人统统忽略了。文经风整日坐立不安,焦虑和不解成了店里的“常客”。
直至第十六天,店门口终于出现了第一个顾客的身影。
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吹着口哨随意走了进来,看了几眼之后,口哨停住了,脸上一片呆怔,他看明白这是在卖什么了。那一头,文经风心里只有一个声音:“能不能你别走?你可千万别走啊!”
最后,小伙子神色严肃认真地带走了一盒避孕套,这个“中国第一家性商店的第一位消费者”,在文经风的目送中,走了很远。然而,这一笔生意没能给“亚当夏娃”带来什么转机,心有不甘的文经风揣着电话薄,开始给各大媒体进行“电话轰炸”,恳请对方前来采访。
半天下来,只有《北京青年报》的一个年轻女记者答应了。文经风很是激动,他一股脑将自己的处境全盘托出。送走了记者,他满心期待着报道的刊出,但最后不过一小块火柴盒侧面大小的板块,给他浇了一头冷水。
本以为宣传就此失败告终的文经风,次日照常开店。不曾想却被几个扛着摄像机、举着闪光灯和话筒的外国人团团围住。原来,正是那一篇火柴盒大小的报道,招来了很多世界级媒体的关注——法新社、埃菲社、BBC、CNN、加拿大国家电视台、《朝日新闻》、《泰晤士报》的记者们一下子都挤在这家不过30平方米的小店里。
慕名而来的媒体挤满了文经风的小店
向右查看更多图片
这是新闻现场,也是舆论火山爆发的山口——“中国第一家性商店开业”、“中国第一场性革命”等标题迅速占据了海内外近百家报纸头条。而文经风和他的“亚当夏娃”则站在了浪潮的至高处。
全国各地的“蝴蝶”纷纷扑来,店门口一度造成交通堵塞。汹涌而至的顾客挤满了小店,文经风只能采取“出一进一”的措施,无奈最终连玻璃都被挤破——这一切,在当年的京城,可谓一道奇观。
然而在“中国性革命第一人”这顶帽子之下,文经风和他的“亚当夏娃”背后还意味着更多潜台词,质疑的声音随即也包裹了这家小店。但老板文经风却从此出了名。
一个要卖避孕套的“怪物”
他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北京人。
文经风,在经济风云变幻的九十年代,还是邮政局里一个毫不起眼的职工。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捧着这个铁饭碗,内心却总是骚动。1992年,不甘寂寞的文经风决心辞职下海。脑子里满是鬼才的他尝试开设了减肥专卖店、左撇子专卖店、相亲公司等一系列在九十年代尚算另类的买卖,但都以失败告终。
下海一年,文经风要靠父母接济,才能发得起工资。在那个“稍微干点什么买卖都能发财”的年代,文经风的挫败感异常强烈。就在茫然几乎将他吞没之际,偶然一次看电影的间隙,他意外窥见了某个一闪而过的镜头。“Sex Shop”(情趣用品店)这个招牌就像一剂兴奋剂扎进了他的皮肉——“哎呀我去!‘性’也能办成商店啊!这行啊!”
文经风
走出电影院,对Sex Shop(情趣用品店)毫无概念的文经风躁动不已。那个夜晚,Sex Shop(情趣用品店)对于他而言,只是一个“卖避孕套的地方”。文经风回忆当时避孕套都由单位负责下发,市面上几乎不见售卖,“性用品”不管在人们的概念中还是市面上都异常匮乏。
这个念头在文经风内心迅速烧了起来,那会儿的他在周遭所有人眼中就像着了魔一样。尽管遭到了家人、朋友的一致反对,他仍然一心扑在这个看似荒唐的想法上。
当时文经风骑着自行车满北京地转,希望尽快找到一个合适的门店。但就连这第一步,都是意料之外的艰难:“对方一定会问你租这房子干嘛用,我说我卖避孕套的,他们就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你,说你是不是神经有问题?赶紧走!然后就连推带搡地把我抡出去。”
就算是文经风本人,说出“避孕套”这几个字也需要巨大的勇气。那会儿他几乎把北京城能跑的地方都跑了一遍,依旧一无所获。
有一天他呆呆地站在马路上,那种迷茫即将没过了喉舌的熟悉感,瞬间又涌了上来。就在他心灰意冷的时候,一位医生朋友提醒他,人民医院正有几间门房出租。“医院总是一个可以公开谈性的地方吧!”文经风立马赶到了医院。
在医院里,文经风头一回理直气壮地说出“避孕套”几个字。院长没有多问,只回了一句:“行,这事行!这么多年来跟我谈租房的人不少,就这个事儿让我心动。”半个月以后,院长力排众议将房子租给了文经风,扔下电话那一刻,他像个疯子一样大嚷大叫着跑出了家门。
此后事情进展得异常顺利,原以为性用品进入商业领域会遭到诸多阻拦的文经风,没想到自己赶上了好时机。1992年邓小平南巡讲话以后,他的各项申请一路绿灯。很快,营业执照批了下来。
最终,“亚当夏娃保健中心” 在北京赵登禹路143号白塔寺旁,正式开张。
情趣用品店里的各色面孔
这些年来,文经风时常守在店内,接待了形形色色的顾客。这家30平方米的门店,除了和外头商店并无二样的流水和货物,还收藏了一个迷你的大千世界。
多年前的一个顾客让文经风至今印象深刻。他进门就叫嚣着要找文经风干架,嚷嚷着:“我用了你的避孕套怎么还怀孕了!”细问以后才知道,这个顾客买了避孕套以后,跑去医院请教医生应该怎么使用,结果医生用拇指比划着,将避孕套套上教导他,结果顾客误解为避孕套就应该这么套在拇指上。这一幕,叫文经风既觉可笑,又感到非常诧异——人们的性知识愚昧程度竟已到了这个地步。
渐渐地,文经风和店员们承担起了性教育和心理辅导的职责。1995年在北京计生委的主张下,文经风参与了中国首档成人性教育栏目的制作。节目在电视台播出后引起了巨大反响,但开播不久,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便闹上了门,称自己的生活被节目搞得一地鸡毛。
这个男子是一名工厂职工,那天他正从店里急匆匆往外走,被记者拍了个正着,还给制成了节目片头。这下他彻底出名了——太太因为倍感委屈,天天跟他闹;邻居和工友们整天开他玩笑。无奈之时,他一气之下赶来店里交涉,希望能够把片头给撤了。多次抗议无效,他灰溜溜地走了,事情也只好不了了之。
几个月以后,这名男子又跑来店里,脸上却是另一番景象。他往椅子上一坐就叼起了烟,使唤着文经风拿来了好多盒避孕套。交谈之后,文经风才得知,这个意外的镜头被男子的厂长看见了,直夸他有改革精神,直接就提上了厂里的计划生育委员会主任,还派他外出采购。
2018年10月2日节目《性启示录》第二部分
曾经还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在“亚当夏娃”门口转悠了整整三天,嘴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哎呀!我终于看见了,我终于看见了啊!”说着他给文经风掏出了包里一摞旧得发黄的手稿,纸上的一字一句都异常工整。老人直言,这是他当年的毕业论文。在“亚当夏娃”出现的许多年以前,这个老人已经提出“中国应该出现性用品以提高人们生活质量”的言论。
但就因为这篇论文,老人被学校视为异类。他最终没有拿到毕业证,也没被分配工作。“文革”期间甚至被定了“流氓罪”入狱改造。在狱中,他被拔光头发、打掉牙齿,却始终不承认自己是“流氓”,也用生命护着这篇手稿,直至看到“亚当夏娃”的出现。
性与爱的今天
2000年,文经风收到了一本《20世纪中国大事记》,他在1993年开业的中国第一家性商店也被收录其中。
在那一刻文经风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当年那个看似不靠谱的想法,已经在历史之中留下永久性的痕迹。今天,不管是京城地价飙高的三里屯,还是任何一个十八线城镇的街头,成人用品店已然和便利店一样遍布各地。
今天依然活跃在店内的文经风,感叹着资本、电商、网络和时代的剧变,也感叹着情爱与情趣在现代社会的变异与贬义。
文经风站在这片经历了二十五年沧桑的街头之地,身后的“亚当夏娃保健中心”依旧还是九十年代初开业时候的模样,宛如一块时代的标本,无声,却记录了一切。
观看节目完整视频,请点击文末“阅读原文”
视频编导:卫媛
视频包装:贺雅雯
统筹:蒋涵琦
文字编辑:Yiinghu
微信编辑:贺雅雯、巴塔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