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文艺总叙事出版,上海广益书局发行的《圣宣纸》《倦云忆语》是晚清民国江南文人学者的回忆录,文献史料价值较高。
但其中关于国学大师刘师培盗袭乃祖遗稿的传闻最早也出自《倦云忆语》。在这本小册子中,程善之写道:“申叔解经,多剌取乃祖札记,郭象尚不可为,况为子孙者乎!曾以此面折之,申叔怫然。是以知其为人也。”程善之的这一记载,有模有样,是刘师培盗袭乃祖遗稿的首发源头。著名古文经学家、扬州学派最后一位大师刘师培(1884~1919)
程善之(1880~1942),祖籍安徽歙县,寓居扬州,年长刘师培四岁。程善之为南社社员,从事政治活动、文教宣传与诗文创作,旁通佛学,与刘师培的经学、文字、音韵学不甚相干。在刘师培辞世十多年后,程善之在自己回忆录似的《倦云忆语》中涉笔刘师培盗袭“乃祖札记”,这就死无对证了。程善之不熟谙学术论究,他所谓刘师培论著盗袭“乃祖札记”是如何知晓的?程氏不可能在扬州青溪旧屋阅读刘师培先祖遗稿,他怎么就能判断刘师培盗袭了“乃祖札记”?更让人不能理解的是,程善之基于自己不着边际的判断,还将刘师培盗袭“乃祖札记”这一说法在南社社员中口头传播。胡朴安是南社重要成员,在经学、小学领域有研究,胡朴安谓刘师培盗袭乃祖遗稿,就是得诸程善之之口。胡朴安又将这一传闻私下告知给“补白大王”郑逸梅,郑逸梅的《艺林散叶续编》中就明白无误地记载了刘师培盗袭乃祖遗稿的轶闻。不熟悉程善之而倾慕刘师培学问的学者,阅读了程氏《倦云忆语》后,就对刘师培学问有所偏见了。著名词学家夏承焘在《天风阁学词日记》中就摘录了程善之《倦云忆语》涉笔刘师培的这一盗袭传闻。可以说,程善之是刘师培盗袭“乃祖札记”的始作俑者,抹黑刘氏的影响很大。
文学家程善之(1880~1940)
程善之——胡朴安——郑逸梅,这组成了刘师培盗袭乃祖札记的书面文字或口耳传播的链条。还有一个谣传刘师培抄袭乃父乃祖遗稿的传播线条。这个线条以章太炎、章士钊为关键人物,形诸记载的是顾颉刚。郑逸梅《艺林散叶续编》记载了章太炎对刘师培著作权的私下议论:“刘光汉之《左盦全集》,全帙数十册,其中著述,十之八九属于仪征刘氏祖孙伯叔未刊行之遗稿,光汉剽窃据为己有,有弟子滥行甄录,遂成此芜杂著作。”辛亥革命前,章太炎与刘师培同为《国粹学报》的撰稿人,章对刘师培的古文经学是佩服的,彼此讨论《左氏学》,互赠学术论著。虽刘师培投靠端方,气节有亏,但民国初年章太炎联名蔡元培登报寻找刘师培,以保存这个“读书种子”。应该说,章太炎不可能认定刘师培的著作是盗袭乃祖乃父的遗稿。《左盦全集》编订与印行在民国二十四年左右,此时章太炎仍健在,对故人遗著的编辑与刊刻,不可能妄所议论。章氏所关注的应该是《左盦全集》是否有他人署名而孱入其中。在汤志钧编纂的《章太炎年谱长编》中,找不到非议刘师培论著署名权的议论文字。郑逸梅的这一记载何所据而云然,值得存疑。
刘师培的学术论著《左庵集》
章士钊将刘师培盗袭乃祖乃父遗稿腾于口实,是在刘师培辞世四十一年的1960年。当年,章士钊新迁入北京史家胡同寓舍,历史学家顾颉刚登门拜访话旧,章、顾二人谈起了刘师培的学问。章士钊说《刘申叔先生遗书》“盖窃取其父、祖父、曾祖父之眉批以为其一人之发现,故古籍补释独多也。”章士钊还向顾颉刚算了一笔帐,说刘师培活了三十六岁,做学问的时间不多,“但著作乃如此丰富,于事实为不可能。”(《顾颉刚书话·刘申叔遗书卷帙之富》)《刘申叔先生遗书》在民国二十四年左右编纂时,对是否为刘师培著作有过甄别,做这一繁琐编辑工作之一的钱玄同说,因为署名权问题,剔除了不少伪作。如署名刘师培的《群经总义讲录》,即为四川经学家廖平所著,钱玄同编纂时就剔除掉了。郭绍虞、罗常培、陈钟凡、黎锦熙、赵万里诸人为刘师培著作的筛选、甄审、编目做了繁重的工作,《刘申叔先生遗书》自然就很精慎了。章士钊谓他自己撰写的王船山一文掺入刘师培全集中,自然是个别中的特例。把这些单篇文字剔除,《刘申叔先生遗书》的字数是很惊人的。
著名逻辑学家章士钊先生
章士钊以为刘师培年寿不永而著作丰富,终至窃取乃祖乃父遗稿,这一判断是没有任何依据的,只是想当然耳。或可能也是风闻了程善之、胡朴安诸人的口耳之传。关于刘师培浩繁的论著,可约略从天赋、家学与假手他人三个方面稍作说明。刘师培自少即有“神童”之誉,11岁左右,刘师培就写了100多首《凤仙花诗》(万仕国编著《刘师培年谱》第6页),蔡元培在《刘君申叔事略》中说,刘师培12岁即读毕《春秋》、《尚书》、《周礼》、《周易》、《诗经》等五经和四子书,稍长即读诸子。刘师培记忆力超人,过目成诵。因为天赋高,禀性强,刘师培写诗作文,下笔不休。曾与刘师培在北京大学同事一年的的周作人回忆说,刘申叔写起文章来下笔千言,细注引证,繁征博采,没有做不好的文章(周作人《知堂回想录》第321页)。刘师培之颖悟聪慧犹如晋代文人陆机。大诗人张华赞誉陆机说,一般人写文章担心自己的才华不够,至于陆机创作诗文,只是才华太横溢了,这反倒让人担心了。这似乎是对异代的刘师培而讲的。
周作人回忆录说刘师培下笔千言
刘师培出生学术世家,幼童时代即沐浴书香,庭训早启,耳濡目染,对学问有心悟,有传授,有指引。因为涉猎广泛,父祖、兄弟、姊妹的启发、开智、切磋,刘师培自然在经学、诸子学、文学领域有独得之见。刘师培对学术史上的世族子弟的学问很推崇,他在《中国中古文学史·总论》中说,“既出自世族,故其文学之成,必于早岁,且均文思敏捷,或援笔立成,或文无加点。”这一见解似乎也是刘师培的夫子自道。章士钊谓刘师培年寿不永、做学问时间短,著作众多为盗袭乃父乃祖,这是普通人的见解。对刘师培这个“读书种子”而言,他在单个时间内的著作速度与效率,是寻常人不能比拟的,这是学术天才与凡夫俗子之间的显著区别。还要值得指出的是,刘师培晚期的著作,尤其是在北京大学国文门的课堂演讲,被他的弟子罗常培以速记的方式记录下来。南桂馨在出资刻印《刘申叔先生遗书》时,就收录了刘师培讲述、罗常培记录的《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文心雕龙>讲录二种》等著作。刘师培未刊刻的不少遗稿,大多是在扬州青溪旧屋搜寻到的,而这个时期是在刘师培青少年时代,不在章士钊所估算的做学问的时间之内。由此约略看出,刘师培浩繁的学术论著是这个学术天才贡献给中国学术界的重要精神遗产,程善之作始、章士钊推断的刘师培盗袭乃祖乃父遗稿的说法显然是不成立的。
南桂馨刻印的卷帙浩繁的《刘申叔先生遗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