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柳 青
一颗唐代的玉佛头的外层被裹上一层假壳子,它在战争年代里四处流落,被当作真品流落海外,回归故里时又被鉴定为赝品,直到最后迷雾散去,它既是真品又是赝品,假的包着真的,真的隐在假中,去伪存真,是为《古董局中局》。谜底揭示的那一刻,这颗亦真亦假的佛头,成为微妙的隐喻,围绕着它的真假风波,与几位主角以及几代人分道扬镳的选择与截然不同的命运轨迹,形成暗暗的呼应。但是电影来不及释放更多的余韵了,它结束于让角色和观众都震惊的情节,像一列高速运行的火车呼啸着冲进终点站。
电影《古董局中局》可说是小心翼翼地改编了小说原作,它试图维护小说的“好看”,却以电影的“好看”为代价。它兢兢业业地捋顺了密集的情节和知识点,很难指责这不好看,可是作为电影,这不免少了许多“影”好“戏”的兴味。希区柯克说过,电影的好看在于悬疑而非震惊,早早让观众知道桌子下面有炸弹,他们将获得长时间的“悬疑”,而桌子下面无人知晓的炸弹突然炸了,仅仅制造两秒钟的“震惊”。那么《古董局中局》就属于安排了太多“震惊”的电影。
男主角许愿向众人解开“真的玉佛头究竟在哪里”的秘密时,他说了从父辈那里听来的一段掌故——南朝梁武帝尊崇宝志禅师,他请丹青圣手张僧繇为禅师画像。宝志问画家:“你画我的皮相还是法相?”梁武帝说,自然要法相。于是宝志在眉心一点,顿时人面分开,现出十二观音像。这当然是一个带着哲学色彩的传说,出现在故事的这个节点,却只是作为一段稀罕的“知识”,来作为解谜的钥匙,法师的皮相和法相,对应着玉佛头的外假内真。
马伯庸的小说带来的阅读乐趣,往往在于类似“宝志禅师”这样的细节里。他的写作野心,表现为一种知识密集型的说书。改革开放后的现当代背景《古董局中局》,和历史题材的《风起陇西》《两京十五日》《长安十二时辰》有着相似的意趣,作者擅长于在紧迫的时间刻度里安排细密的情节。马伯庸的写作能力,不仅仅在于“把故事讲得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更重要的是大密度的叙事仍维持住节奏的优美。记忆里,在《古董局中局》连载和刚出版的几年,频繁在不同城市的广播说书频道里听到这部小说。这是一部适合“说”和“听”的故事:几组不同人马为佛头殚精竭虑的情节,像老式火车后轮紧着前轮一刻不懈的驱动,把密密匝匝大型拼图一般的情节碎片组织起来的,是围绕着古董和历史的冷知识,这不就是摆龙门阵嘛。
这类强情节性、趣味性的大体量长篇小说,改编成电影是很为难的。电影的可看性在于,用视听展开“人”的处境、“人”的戏剧、“人”的冲突。从文本转换到大银幕,这个故事里,男主角许愿和药不然,女主角黄烟烟,老骗子付贵,他们各自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在各自的境遇里为什么作出了这样、而非那样的选择?“人”的局中局,远远比知识大串联的“局”更复杂。然而,现在看到的这部120分钟的电影,忙于交代时间、地点、人物背景,忙不迭地讲清“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情节。围绕着“人”的部分,只是交给了演员各自的个性和特色,让观众自发调度对这些主演过往作品的记忆——许愿是雷佳音演过的各种落魄边缘小人物的集成,药不然是李现版霸道总裁穿越在1980年代,黄烟烟是漂亮的工具人,葛优扮演的付贵瞬间梦回《让子弹飞》的汤师爷。
很难指责主创团队没有在电影的方向上努力。比如影片开场双男主较量鉴定能力,这部分涉及古董材质、色彩和细节的“知识”,如果只是借由角色逐条地“讲”出来,再有趣的内容也会让电影沦为讲座视频,这个段落里,导演用了色彩冲击力很强的、抽象又不乏奇幻色彩的方式,转译了文本荷载的知识点。应该说,这是个有趣的开局,为影片确立了“当代奇幻”的质地。可惜后续影片的展开,拘束于对复杂的情节设计的维护,在一整段虚构的时空里,充斥了太多的场景和事件。
马伯庸一直践行艾柯的写作观念:用足够多的细节建造故事里的世界。这成了导演和作家在《古董局中局》中默契的交点,银幕上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那个虚构的1980年代的物质细节,从女主角的时髦装扮,到人挤人的绿皮火车,人和事的风波像走马灯一般飞快地转走,只有他们身在其中的那个“世界”,那个人造的八零年代,成为一道宛如古董的奇观。
来源: 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