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爹惧内,这是满朝堂皆知的事实。
可是,打我记事时,我就没有看见过我娘。
我想,她一定很厉害。因为爹到现在都孑然一身,家里不仅没有填房的正妻,连个姨娘都没有。
这偌大的丞相府上,唯一的女子是我的丫鬟小翠。
其实,家里本来还有一个人是女儿身,那就是我。但是爹一直把我当儿子养,我从没有穿过女装,对外都是以男子面貌示人,连名字都是响当当的男性化——柳毅。
“毅儿啊,你娘不希望你是个女孩子,说这个世间对女子不公平,所以她希望我把你当儿子培养。”——每每问起为啥让我女扮男装,爹总是这么回答。
唉,爹就这么听我娘的话吗?
我娘是个什么样的女子,我一直很好奇。
娘以前住过的梅苑,爹不准别人踏入,他总认为娘会回来。我觉得爹是魔怔了,我这么小,就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也许,他是太爱娘了。
爹去上朝时,我偷偷地溜进梅苑看过,娘的房间很朴素,没有什么华丽的摆设,不过有很多书。
爹按照男子的培养方式,让我上过一阵学堂,但怕我被其他人发现女子身份,就一直在家自己教我。不过,爹太忙了,我学得断断续续,识得一些字,但是不会写八股文,书法也练得少,一拿起笔,那纸上的字便东倒西歪,如同蛇形。
爹叹了一口说,这点学问够用就行,反正也不考功名。
不过,我觉得不够,爹不让我出去玩,也不让我上学堂,我就偷看娘房间里的书。
娘留下的书和外头的书都不一样,里面的内容很奇怪。
比如,她非要把鸡和兔子放在一个笼子里,只能看见头和脚,算一算鸡和兔子有多少。我一直在想,鸡的头和兔子的头又不一样,怎么就数不清了呢?这人是眼瞎吗?
再比如,书里说我待着的地方是一个圆圆的大球,它围绕着头上的太阳转动。可是,我踩来踩去,地都是平的,最多有点硌脚的石子。要是圆的,那一走不得像滑滑梯一样?而且,我从没有觉得地在转,倒是头顶的太阳天天从东转到西。
想不通的事太多,但我不敢问爹,我怕爹知道我偷偷去我娘的房间而罚我。
不过,我娘的书也有说得很对的地方。比如,她说拿出一枚钱币,如果你抛一百下,那么出现正面和反面的机会是差不多是五十对五十,她这叫做概率。当然,我不懂概率是啥。但是,就用这个打赌,我准赢。
那天,我出门买纸,正遇上云王府的二世子,他嚣张跋扈,非要炫耀自家有钱。
我不服气地说:“瞧这个棋盘,一共64格,只要你在棋盘上赏一些米给穷人就行。在棋盘的第1个格子里放1粒,在第2个格子里放2粒,在第3个格子里放4粒,在第4个格子里放8粒,依此类推,以后每一个格子里放的米粒数都是前一个格子里放的米粒数的2倍,直到放满第64个格子,我就承认你真的有钱。”
“区区小数,几粒大米,这有何难?来人!”二世子令人从自家粮仓里取一些米,可是还没有到第二十格,一袋大米已经空了。
一袋又一袋的大米被扛到二世子面前来。但是,米粒数一格接一格飞快增长着,二世子的头上开始冒出涔涔的汗珠。他很快就看出,即便拿出全府的粮食,也兑现不了自己的承诺。
后来,云王出面,让二世子低头给我道了歉,我才得意地同意他食言。
我还没到家,这事就在坊间传遍了。
爹知道了我的事,痛心疾首:“毅儿啊毅儿,你闯大祸了,云王家是可以惹的吗?你当众拂了他的面子,他定会报复于你!”
果然,十天后,一道圣旨上门,我被封为太子太傅。
云王亲自来送圣旨,他倨傲地站着,看着伏在地上的爹,皮笑肉不笑道:“柳大人,真是教子有方,令子聪颖过人,我将他的事迹一一禀报了皇上,陛下赞赏有加,不用殿试,直接胜任为太子的老师,希望令子不负我和陛下的期望啊!”
完了,我被架到火上烤了。
(二)
爹告诉我,太子性情古怪,一般人难以接近。
先皇后当年难产而亡,在临终之际用性命为自己的儿子争得储君之位,但是她没有料到,自己的儿子因为没有生母庇佑,在十四岁那年秋猎摔下马,昏迷半个月后醒来,就发现双腿已废……
若不是二皇子早逝,三皇子年幼,太子之位早就易主了。
从此,太子变得阴晴不定,身边没有几人能伺候满三个月,前任太傅就因言行不当被赶出东宫。
“毅儿,你被爹宠坏了,做什么事都肆无忌惮,爹担心你去了,会天天受罚。”爹的脸皱成了一个秋风中的苦瓜。
“还有,别让殿下看出你是女子,欺君之罪,会砍头的。”
“那……”我挠挠脑袋,“我能逃吗?”
在我设计了各种逃跑计划还未来得及实施时,我被爹扔到了东宫。
唉,我忘了爹是个丞相。这叫跑得了女儿,跑不了爹。
既来之则安之。娘的书里说,要学会迎难而上。
东宫。淡淡的乌沉香袅绕。
轮椅上一个挺拔的身影,如云烟似的墨黑长发,银白流云纹的云锦长衫,一切都显得清冷而高贵。
棋子被拈在修长手指间的把玩,又轻轻地落回棋盒。
“微臣柳毅,新任太子太傅,见过殿下!”
“走近一点!”沉稳而内敛的声音,甚是好听。
我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抬头,星眉剑目,正定定地看着我,没来由地,我的脸红了。
我万万没料到眼前的太子竟如此俊朗。
“太傅脸红什么?”
“呃……有点热……”我下意识地摸摸发烫的脸颊。
太子推着轮椅,靠近了些,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太傅擅长什么学问,可否说与本王听听。”
“殿下,我不教您四书五经,也不指导您写什么八股文,只是知道一些奇闻异事,掌握一点雕虫小技,若是殿下有兴趣,微臣可以毫无保留地教您。”
“这倒有趣,作为太傅,不教诵读和对论,你就不怕受到皇上责罚而丢了官职?”
“殿下,臣认为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凡事不要拘泥于书本,生活是最好的老师。”
“哦?”太子玩味着,“太傅此话听上去很是有意思。难怪我听人说,柳丞相之子可是一个满脑子奇谈怪论的人!”
呃,我已经这么有名了吗?连太子都知道我的事迹?嘿嘿嘿嘿。
我正傻笑着,太子脸色一冷,手一摆:“但我看来,太傅就是个自以为是,愚不可及的人!”
啊,就算你是太子,也不带这么损人的,太让人不爽了!
我不服气地抬眼,盯着那双冰冷孤傲的眼睛,头一偏:“殿下,那我先看看你的水平,考考你一道五岁小儿都能答上的题目。”
“说!”
“树上有10只鸟,一枪打死了一只,问树上还有几只鸟?”
“9只。”
“不对,”我嘿嘿乐了,“殿下,树上一只鸟都不剩了,因为打死了一只,其余9只被惊飞了。”
“这……”太子没玩过脑筋急转弯,果然进坑!
“那我再问你——树上有10只鸟,一枪打死了一只,问树上还有几只鸟?”
“没有鸟了!”
“不对。树上还有1只鸟,因为打死了一只,惊飞了8只,还有一只是聋鸟。”
“你这是狡辩!”
“当然,我也可以说树上还有2只鸟,死的那只架在树枝上了,另外一只是他的爱人,在旁边哀哀哭泣;我还可以说,树上还有3只鸟,鸟爸爸和鸟妈妈搂着死去的小鸟痛不欲生,没有跟着其他鸟寻找生路……”
“你,你你……”那张俊美绝伦的脸上鼻子和眼睛挪了位置,若不是腿脚不便,我估计太子气得想要跳脚了。
我得意地摇头晃脑:“太子殿下,你看,其实很多事情并没有唯一答案,只能因时置地去解读,死读书有啥用啊!”
“嗯……这些道理是谁教你的?”深邃的眼底充满了质疑与好奇。
“佛曰,不可说。殿下若是今日无事,那微臣就先行告退了,明日卯时我来无逸斋教书,您可千万别迟到!”
一扭头,大步流星,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太子怔在原处。半晌,嘴角现出弧度,带着一丝玩味。
(三)
“你来了?走到跟前来!”
无逸斋是太子的私人学堂,因为腿脚不便,他不曾和其他皇子与世子一同去国子监学习。
太子正在练字,一旁的小喜子俯着身子磨墨。
走近了,眼前的人儿如此清晰——青墨色缎袍,金丝滚边,绣着蛟龙的模样,广袖袖边缂丝花纹,是暗云花样。腿上盖着薄丝绒毯子,长发被素色羊脂玉簪束起,嘴角微抿,那张脸沉静而又冷峻,修长的手指提笔起落,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
阳光从窗外悄悄地探了进来,圆润的光斑俏皮地在我的脚边跳跃,我的心跳却忽然停住了。呃,不过是一张脸,好看的五官而已,不行不行,我怎么这么没出息?赶紧摇摇脑袋,让自己清醒一些。
“嗯?怎么?是觉得本王的字不好?”如潭水一般的眸子盯着我。我顿时结巴起来:“不……不……殿下的字是极好的……”
这倒不是恭维话。
铁画银钩,汪洋闳肆,太子的书法遒劲而酣畅,一笔而下,若脱缰骏马腾空而来绝尘而去,又如蛟龙飞天流转腾挪。我爹的字和学堂老师的字都不错,但太子的字是我见过书法写得最好的一个。
“嗯,”太子抬头,唇角挂着浅浅的笑意,“我的字是前任太傅所教授,不知道柳太傅书法水平如何?能不能亲授一二,给本王一些启发,让笔力更有进益?”
啊?!这可万万使不得啊,我那书法水平,一出手就露馅了。怎么办?我站在一旁,春日和煦,我的额上隐隐地有光泽流动,那是密涔涔的汗珠。
太子把笔递了过来。一支紫毫,笔挺拔尖锐而锋利,但是我却驾驭不了。
一咬牙,写了个最简单的“永”字,这是我爹认为我写得最好的一个字,我在心中默念“永字八法”——点的侧锋要铺毫行笔,势足收锋;横要逆锋落纸,缓去急回;直笔不宜过直,太挺直则木僵无力;钩要驻锋提笔,使力集于笔尖;仰横起笔同直划,得力在划末;长撇出锋稍肥,力要送到……
“噗嗤!”
一旁的笑声打断了我的运笔,我手一抖,宣纸上留下了一个大大的墨团,似乎一只硕大的眼睛在嘲笑着我。
“太子,你——”我一抬头,满脸愠怒,却发现哑然失笑的人是一旁的小喜子,而太子面色冷峻,皱着眉头,看着这上好的宣纸被我就这么糟蹋了。
我搁下笔,一抹额头:“臣最近手……扭伤了,这字让太子见笑了!”
话音刚落,就听朗声大笑。
“哈哈哈……”
这次不是小喜子,竟然是太子!
怎么可以这样,“见笑了”这不过是句谦辞,竟然还真笑,还真笑!
“殿下,你——过分!” 脸鼓鼓的,我气成了一只河豚。
小喜子愣住了,他没想到太子会大笑,这是多久都没有见过的景象;他也没想到一个水平拙劣的太傅竟然敢和太子抬杠,闻所未闻!
笑声霎时收敛,那锐利如鹰般的眼神射向我:“柳太傅不学无术,竟还强词夺理,该当何罪?”这声音清冷而疏离。
行峻言厉,和刚才判若两人。空气里弥漫着压抑的气息,我低下头,不敢正眼看他。
完了完了,都说伴君如伴虎,这太子果然不是好相处的人,我这是算明知山有虎,偏摸虎屁股吗?
转念一想,太子看不上眼自己,这不是好事吗?赶紧让他换人啊!
“太子殿下说的是,微臣不学无术,还喜欢强词夺理,无法担任太傅一职,所以恳请太子罢免微臣!”
装作一脸惶恐,态度谦卑,就差没三鞠躬了。我很满意自己的随机应变。
“不过……本王就喜欢这种不爱读书不爱练字不爱习武的老师,没有迂腐之气,很是新鲜,怎可能罢免你呢?不过,刚才出言不逊,就罚你每日研磨,陪本王聊天。”
一丝邪魅的笑在我眼前一闪而过。这一刻,我从河豚鱼变成了比目鱼——头顶只剩一双瞪得如铜铃一般的眼睛了。
(四)
聊天,本来是我擅长的。可是陪上位者聊天,一不小心把天聊死,那可是掉脑袋的事情。
说多了,不行;说错了,不行;不说,更不行。
第二日,我奉命来到无逸斋,拘谨地站到太子身边。
“殿下,您……您要聊啥……”一张口,就像吃了苍蝇。
“你怎么了?昨天手不好,今天喉咙也不好了吗?”
看我结结巴巴,话都说不利索的样子,太子把身子探近。那撩人心弦的醇厚低音拂过我的耳畔,似乎漫不经心,又像是有意探询,我的脸上升起了火烧云,一直红到耳根。
为了掩饰自己,我赶紧直起身子,撸起袖子,心慌意乱地磨起墨来。
“殿下,您可以开始练字了!”
太子写了些啥,我没看懂,也不关心。我直直地盯着那该死的侧颜——一双剑眉下却是一对细长的桃花眼,高挺的鼻梁唇色绯然,侧脸的轮廓如刀削一般棱角分明,真是……让人心动。
“字有好坏,人也有好坏。想知道,太傅是如何识人的?”
谢邀,这题我会回答。嘿嘿。
“殿下,只有孩子才把人只分为好坏二类,大人就不会。”
“哦?”太子放下笔,斜挑起眉,“这话有意思,继续!”
“你有听过‘彼之砒霜,吾之蜜糖’这句话吗?对于有些人来说,他给予对方利益,在这些人眼里就是一个好人;而他又剥夺了另一方的利益,那么在这一类人眼里,他就是一个坏人。比如,您打开国库缩减宫中开销,还号召七品以上官员出钱出粮赈灾,百姓当然觉得您是一个好人,但被逼掏腰包者肯定对您心怀不满。所以,很多事要辨证看待,不是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
太子沉吟:“有那么一点道理。那我再问你,你又如何区分奸臣和忠臣?”
“臣子就更不能只分为忠奸二类,因为‘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您是不可能遇上一个毫无瑕疵的忠臣的。所以,您要容忍每有人都有缺点和弱点。您可以把他们分为能干的、有想法的、执行力强的……一切都为您所用。他们要是分为不同阵营内斗,您就可以利用他们互相牵制,有利于巩固政权。而他们的缺点和过错正是您的杀手锏,因为当他们威胁到皇权的时候,您可以借贪污等罪证将其拿下,百姓会三呼万岁,要是一个清官被打倒,在他人眼中,那就是昏君的所为,这样您就会很被动……”我一时信口开河。
“你,怎么懂帝王之术的?”目光锐利如鹰,一股危险的气息在弥漫。
我能说,我娘留给我的书看多了吗?啊,不能!
这一刻,手不由自主地抖动着,赶紧解释道:“殿下,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多读史书,前人之事,后人之师啊!”
“嗯,前日太傅不是不主张读书的吗?近日这观点似乎与此相悖啊!”
“殿下,我说的是,尽信书不如无书,书要看,但是要带着脑子看,您曲解了我的意思!”
“放肆!”太子被我说怒了,桌子被一掌震得虎虎作响。
墨溢了出来,我赶紧擦着书案。
越慌越乱,“啪”的一声,砚台掉落了,砸在了太子的膝盖上,毯子上顿时开了大朵的墨菊,外衫跟着也遭了殃。
“我错了,我错了……”手忙脚乱,那些小黑点在衣服上蔓延,怎么擦洗都是于事无补。
太子倒吸一口冷气,把我的手推开:“别擦了,让小喜子重新拿身衣服来换。”
一拢紫衣,玄纹云袖,小喜子低头呈上。
我正准备退下,只听太子哼了一声:“太傅出的错,让他替本王更衣,小喜子退下吧!”
嗡——我的脑袋炸了!
太子坐在轮椅上,要换衣服岂不是要将他托起?我这小身板啊……
低垂着眼脸,我小心翼翼地环拢着对方的腰肢。“你配合一下,能动一动吗?”眼前的头发散发着黑玉般的光泽,脖颈处的肌肤细致如美瓷,薄薄的衣衫下是精壮的胸膛,脸与脸只有咫尺之遥,在加上那若隐若现的淡香,真是让人手足无措,心跳如鼓。
太子不耐烦地看着我忙得满头大汗:“好了没有?”
“快了,殿下,身子往前靠一下,我把腰带给您系上……”我吭哧吭哧地围着太子的腰,把手伸到他的背后,一个重心不稳,伏在了太子身上。重心都倾轧在对方双腿之上,感到一阵微微的颤动。
完了,我没有束胸,本以为男子的外袍宽大,看不出什么端倪,这下别露馅了。
手撑着起身,一抬头,那俊美的脸庞近在咫尺,眉长入鬓,黑色眼眸像滩浓得化不开的墨。
“你……”
温热的气息就在我的唇边,我情不自禁地靠了上去。
还没有感觉到什么,就被推倒在地。太子脸涨得通红,齿缝间挤出一个“滚”字。
我傻了,连滚带爬地消失在太子眼前。
调戏太子,死定了。
(五)
我半个月没有再次踏入无逸斋。
装病——这是我爹给我的锦囊妙计。朝堂上要是有无法表态的难题,爹不是心口疼,就是头晕。若不是一只老狐狸,又怎能成为二十多年屹立不倒的一品大员?
这招好使,我躺在咸安宫偏殿,什么事也不用干,就是太无聊。
门口飞来一群小麻雀,叽叽喳喳。我来劲了,撒了一点饼屑。
这时从树上飞来一只麻雀,谨慎地跳到我的脚边,先是探头看了看,小心翼翼地啄了几下。看看我不动,以为是个稻草人,就放心大胆地啄食着。
蹑手蹑脚,我准备来个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
瞅准时机,屏住呼吸,猛扑过去。这鸟儿甚是狡猾,在我的手即将触及到的瞬间,扑棱棱地直奔蓝天。
我一个没刹住车,人也跟着飞了出去。当然,我没飞上天,而是……飞到了来人的怀里。
一双手握住了我的胳膊。
一抬头,让人呼吸一紧,好一张翩若惊鸿的脸!一双眼睛简直像浸在水中的水晶一样澄澈,眼角却微微上扬,此时噙着一抹放荡不拘的微笑。
“太傅,看够了没有?”太子示意小喜子拉起失神的我。
我装作弱柳拂风的样子,扶着腰,踉踉跄跄,摇摇欲坠:“我……头晕……”
“别装了,我都看你半天了,刚才捉麻雀倒是挺生龙活虎啊!”太子淡淡地说着,一股冰凉的气息在他的周身弥漫。
完了,装病失败!爹啊,这该怎么救场啊!
“本来是来探病的,给太傅带了小厨房的美食,此刻看来太傅身强体健,这饭菜真是没必要了,小喜子——”
我一听“美食”二字,口水就要流下来了。因为称病,这阵都是上些清淡的食物,嘴里早就淡出鸟了。
“不要啊,殿下,我……我忽然感觉身体好了!”
暗香汤、杏仁露、火腿鸡汤、碧糯佳藕、鱼茸花糕、鹌子水晶烩、牛乳茶、松鼠鳜鱼、荷花蒸鸭脯……食盒一字排开,香气袅袅,垂涎欲滴。
我顾不上什么礼仪尊卑,立刻开动了。
“好吃吗?”看我大快朵颐,太子似乎漫不经心地问。
“太好吃了,宫里的小厨房技艺真是一绝。”我夹了一块鱼茸花糕,腮帮子撑得鼓鼓的。
太子微微一笑。“来,尝尝这盅暗香汤,它是以梅花为原料制作的,腊月早梅,清晨摘半开花朵,连蒂入瓷瓶,每一两,用炒盐一两洒入,箬叶厚纸密封,入夏取开,先置蜜少许于盏内,加花三四朵,滚水注入……”
一个琉璃盏呈在我面前,太子说完,轻轻舀起一勺,在嘴边轻轻地吹动着,递送到我唇边。
呃,这个菜谱,这个名字,绝了。还有这人,丽日下光亮至美,明媚得像要召唤回春天……更绝了!
这种幸福是真实存在的吗?我抿一口汤,香甜如髓。
红唇边漾着令人目眩的笑容,却听得冷冷一声:“太傅心可真大,就……不怕我下毒?”
“呃咳!”一阵猛烈的咳嗽,我胸口起伏,脸涨得通红。
食物已下肚,一阵翻江倒海。完了,我死定了!
看我脸色煞白,一脸悲凉,那恶人竟乐不可支:“逗你玩呢!我可不想背上弑师的罪名,留着你在身边,多有趣啊!”
太过分了!我气得失了方寸,举手想揍他。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腕,似乎早有预料,也不生气,在我鬓边耳语:“其实,我想告诉你的是,在这宫中谁也不能信,否则随时可能小命不保……”
冷酷而又温柔,疏离而又亲近。看似威胁,又似谆谆教诲,这一刻,我恍惚了。
太子,是个怎样的人呢?我想了好久,都没有明白。
(六)
性情不定也就算了,太子已近弱冠之年,竟然还没有娶亲。
偷偷和爹打听。
说太子十四岁那年,继皇后要把自己的侄女李媛媛指婚给他,虽然大了一岁,太子却很是喜欢。
那是一张明媚的小脸,亮亮的眸子,俏皮的笑靥。
“太子殿下,我爹说此弓弓开如秋月行天,箭去似流星落地,定能让殿下在秋猎中大显身手。” 李媛媛将自家家传的疾风弓袅娜娇羞地呈上。
为了这把好弓,为了能在心爱的人面前展现自己的文韬武略,太子在御马监挑中了番邦进贡的千里马——追风。
骏马疾驰,箭矢呼啸,一只大雁从空中折翼。
得意地回首,没看到欣羡的欢叫,却听得一片讶异的惊呼。马失控了,只觉得头顶的天空在回旋,急速坠落,瞬间陷入混沌。从此,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没有了。
他,只能与轮椅相伴,婚事也就作罢。
“这么现实的吗?太子摔伤了,那李家就退婚了?”我好奇地追问。
爹摇摇头:“是太子不肯继续这个婚约。”
“为什么?”
再问,爹就不肯说了。他说,朝堂之事,不要知道太多。
太子身上有太多谜了,越是这样我越是好奇。不娶太子妃,也可以封几个良娣、宝林,不至于从此断了红尘、绝了凡俗吧!
娘的书上说,好奇害死猫。
我想,我应该属猫,这好奇心真是害死我了!
想来想去,头都想秃了,我觉得只有一个可能——太子应该不仅摔伤了腿,还摔得不能人道了。嗯,一定是这样的。
我开始同情起太子,对他阴晴不定的脾气也宽容起来。唉,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真是大不幸,更何况是堂堂太子,未来的一国之君。
正因为心怀悲悯,好久不和太子抬杠了,他倒是好奇地问我:“太傅,最近看你寡言少语,是有什么心思吗?”
我立刻慌乱了起来。因为我的心思太猥琐了,不不不,是太伟大了。
我要拯救太子!
我娘的书中记录了一种小蓝色的小药片,说吃了这种小药片就可以“重振雄风”。虽然我没见过这种药,也没有药方,但是我可以确定的是,太子这毛病一定有药可救。
我偷偷寻访了好久,到药铺子打听有没有此类药物。结果,药没有寻到,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柳太傅……他年纪轻轻就……不行了……
可怜我这种事情也没处解释,这个黑锅我背定了。唉,太子啊太子,为了你的幸福,为了这江山后继有人,我这可算是豁出名誉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不,不费吹灰之力,各地郎中方士送来一堆药方。
家里的鸡鸭狗猫猪全成了我的实验品。
爹很奇怪,他不知道为啥家里的家禽牲畜这阵都乱飞乱尿,到处扑腾,夜间又鬼哭狼嚎,扰得不得清静。
但我很高兴,我想要的药终于制成了。
(七)
可是,要找个什么机会才能让太子服下呢?
明说肯定不行,男人都是要面子的,只能够看时机。
这天,太子想去放纸鸢,非要我作陪。我带了一个美人风筝。飞燕身轻宜驾雾,小蛮腰细可凌烟——这美人风筝可寄托了我的小心思,不知太子能不能看出来。
芳草鲜美,春花绚烂,踏青陌上,一望空阔。
我举着“美人”,一阵逆风猛跑,风筝呼啦啦地上了天。风儿如同一只大手,托着这“美人”在碧空之下摇曳。
胖胖的云朵衬着,那“美人”便得意地步步生莲,轻如雪花飘摇,又像蓬草迎风转舞。
我将线轴递于太子手中,让他牵着这“美人”享受春光。这一刻的太子,一身雪白绸缎,外罩软烟罗轻纱,清澈的目光清纯得如春阳下漾着微波的清澈湖水,温柔得似乎能包容一切,令人忍不住浸于其中。
见风力紧了,太子竟然饺断了线,只听“豁喇喇”一阵响,登时线尽,那风筝都飘飘摇摇随风而去,一转眼只剩下一点黑星儿,“美人”消失在天的尽头。
“你这是干嘛呀!”我嘟着嘴,气得直跺脚。
“美人嘛,要给她自由……”太子依然望着碧空,眼睛中是一片澄净无涯。
无知!我白了太子一眼:“你懂啥,风筝本身很轻,需要风筝线的拉力才能保持姿态稳定,获得升力,线断了之后,风筝受重力影响,会掉下来的,根本不可能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
“什么是重力?”
“不告诉你,你太笨了!”可怜我那美人风筝,花了我半个月的月银,这就被这呆瓜给放走了。
我气哄哄的,忘了这个呆瓜叫太子。他怒了,脸上像下了冰霜:“柳太傅,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的态度是不会好了,要不,你罢免了我吧!”破罐子破摔,任你天皇老子都拿我没辙!
“好好好,我笨,总行了吧!”
语气忽然柔和起来,两道浓浓的眉毛泛起柔柔的涟漪。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瞬间像气球破了一个洞,那股子怒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敢相信这是那个严肃无趣、脾气怪异的太子说出来话,我又试探了一回:“那也不行,要补偿我哪只美人风筝,那花了我好多银子呢!”
“行,多少银子,我出!”对太子而言,这只是九牛一毛而已。
“我还要殿下陪我一起晚膳。”
“好!今晚去你的咸安宫用膳。”
哈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一个绝好的时机就这样来了!
晚膳时间,东宫的小厨房已送来各种美食,芝麻卷、脱骨猪肘、樱桃肉、抹茶莲子蒸奶酪……满满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看得人垂涎欲滴。
我呢,炖了一盅佛跳墙。为了这菜,后厨用了足足10天来备料,要发蹄筋,海参、花菇、鲍鱼、鱼翅等,最后又小火蒸足两个小时。
打开盖,异香扑鼻。我舀了一小勺子品尝,浓厚的汤汁包裹着舌尖的味蕾,鲍鱼是弹牙的,海参是Q弹的,连响螺片的肉都吃出了惊艳的味道,哇哦,简直没谁了!
我加了药粉以后,搅了又搅,这醇厚的蜜汁,完全掩盖住秘药的味道。嘿嘿,这道菜是为太子精心打造的,这药效,也简直没谁了!
(八)
屋外竹影绰绰,屋内红烛摇曳。
太子如约而至。
一抬头,一件鹅黄色镶金边袍子,宛如一块无瑕美玉熔铸而成玉人,即使静静地坐在那里,也是丰姿奇秀,神韵独超,给人一种高贵清华感。月光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不经意地缭绕在他的周围,不时落在他的发簪上,如此俊美,竟不能用语言去形容。
“殿……殿下……”我恍惚了,觉得自己今夜不该亵渎这块美玉。
“听小喜子说,你亲手给我做了一道美食,没想到,太傅竟还有如此手艺。来,让本王尝尝看!”
傻站着的我顿时清醒了。
“坛启荤香飘四邻,佛闻弃禅跳墙来,”我赶紧把圆盅呈上,“殿下,因为此菜的香味太过诱人了,就连佛闻到之后,都会启动凡心,因此得名——佛跳墙!”
太子接过一小碗,细细品着。
“嗯,这汤浓色褐,却厚而不腻,好喝!”递给我一个空碗,示意我再来一碗。
“喜公公,今天我侍奉殿下,你就先一边歇息吧!”我把小喜子支开了,笑盈盈地看着贪食的太子。
没想到,这羹中的药力非常的强,没有片刻,太子的呼吸便粗重起来。他略扬起身子,手在自己胸口拉扯了几下,脸色一片潮红。
“这羹,你,下毒了?!”锐利的双瞳如利剑射来,突然间盛满怒意。
“怎么可能?就……就是……下了点药……”我被他一把拉到怀中,扼住了喉咙,吓得腿和声音都在颤抖。
“什么药?为什么要这么干?这是——在报复我上次的玩笑?”声音中压抑着怒火,手下又加了些重量,我完全喘不气起来。
我使劲地挥手抓着周围的空气,如同一个即将溺死的人。看我快濒死的样子,他才稍微松了手。
“我……我……看你不近女色,我以为……”话一下子说不下去了。
“你——”他俯身下来,对着我的脸,黑色的眸子深不可测,“就这么担心本王的身体?”
一种压迫感袭来,我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了。想伸手推开他,却没想到他的胳膊如同铁钳,紧紧地箍着我。
“太傅做的佛跳墙果然妙啊,不要说佛闻到之后,会动凡心,就算太子我也忍不住……”
我动弹不了,却感觉太子的手伸到了自己腰间摸索着,衣带松开,滚烫的手掌插进了腰带中,向下揉捏。
完了,要露馅了!
“这……这不可以……”伸手按着太子想要往下伸的手,我喘息着道,“等下,殿下,等一下……”
小腹上忽然感觉到一个灼热的硬物,这一刻,整个人都窒息了,脸上烫得厉害。
“殿下……你清醒点,我可是你的老师啊!我……我让小喜子,找几个美人……和你亲热,好不好?”亲热这个词,实在已经是我能想到最含蓄的说得出口的词了。
太子没有回应我,而我也敌不过他的力量,这个世界要崩了。
“我错了,我不该好奇殿下的事……”我的眼圈红了。
太子终于停住了手中的动作,整个屋子里一片寂静。但我却能感觉到他呼出的气体,热得像是能烧起来,手触上他的脸,才发现烫得可怕。
就这样僵持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恍惚中,感到空气中有些淡淡的血腥,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却是吃了一惊。见太子的嘴角边,有一丝可见的红色。抬起手来,有些迟疑地触上他的嘴角,那种黏黏的感觉,不是血还能是什么?
“你别动!”他搂着我,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微微地皱着眉,默默地忍耐着身体里的翻江倒海。
好半天,太子松开了我,哑着嗓子说,“去把蜡烛灭了。”
“你……是不是很难过?”我小心地挪了挪自己的身体。“那个……药力是不是很强?”
“别说话!赶紧去!”一声低沉的怒喝。
屋子里的蜡烛被吹熄了。沉寂的夜色中,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和房间里太子压抑的呼吸。
开始还没有什么声音,慢慢地,传来他渐粗的呼吸,虽然压抑着却还是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几声呻吟,也听不出是痛苦还是舒服。
在同一个屋檐下,耳朵是捂不住的,即使闭着眼睛,也觉得太子的喘息声似乎就在耳边。幸亏夜色掩护,才不至于被人看见此刻的自己就像一只煮熟的虾子。
“你……有毒……”
夜风中,传来一句话,他的声音喑哑,不辨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