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双“合色鞋”引发的血案
张荩是杭州城中的一个书生,他家资富饶,生性风流。这一年初春,他偶然路过一条小巷,看到临街的楼上,有个少女正开窗泼水。这女孩太漂亮了,张荩禁不住心动神迷。他假装咳嗽了一声,那少女向下一看,见张荩英俊潇洒,不觉微微一笑。
张荩被这少女迷住了,他找人打听,知道这女孩名叫潘寿儿,今年16岁。小姑娘虽然貌美如花,无奈她父亲却是个无赖,让周围人都对他家又恨又怕。张荩对潘寿儿有意,便时常在潘家楼下走来走去,一来二去就跟潘寿儿混熟了。这一日趁着周围没人,张荩拿出一个红菱汗巾挽成同心结扔上了楼,潘寿儿很开心,便脱下自己的一只合色鞋投给了张荩。
张荩很开心,知道寿儿对自己有意,便找到一个陆卖婆,给了她10两银子,请她去帮忙找潘寿儿传话,并将那只合色鞋也给了陆婆。陆婆借着卖花来看潘寿儿,拿出那只合色鞋,与之说起了张荩。潘寿儿便和陆婆商定,晚上以咳嗽为号,寿儿开窗放张荩爬上楼来——潘寿儿又将另一只合色鞋也给了陆婆,让她都交给张荩。
陆婆回到家,不小心掉出了合色鞋,被杀猪的儿子陆五汉看到。他逼着母亲说出了缘由后,顿时有了坏主意。他对母亲说,你不能帮着他们办这事儿,万一被潘寿儿父亲知道了,他能饶了你吗?要是张荩过来问,你就说一时找不到机会打发他就是了。
当夜,陆五汉冒充张荩来到潘家楼下,被潘寿儿用绸带拽上楼,黑夜之中潘寿儿也没看清对方容颜,见他如约前来,手中又有自己的合色鞋,以为必是那个风流公子无疑。此后半年,陆五汉时常夜间来相会,二人情好日密。
潘家父母发现端倪,盘问女儿,但潘寿儿却说什么也不承认。于是他们与女儿换了房间,让女儿住到楼下,夫妇住在了楼上。这一夜陆五汉又来楼前,怎么咳嗽都没人理,一连两夜都是如此,让他很生气。第三天,他带了梯子和一把杀猪刀,爬上楼来,却听到床上有两个人在睡觉,以为潘寿儿又勾搭了别人,顿时心头火气,挥刀杀死二人离去。
第二天潘寿儿发现父母被杀,连忙报案。在太守的逼问之下,潘寿儿承认自己有个“奸夫”张荩。有了潘寿儿的证词,张荩有口难辩,被屈打成招,关入了死牢。张荩满怀委屈,他重金贿赂了差人,请他们带自己见潘寿儿一面。
听声观人,潘寿儿犹豫了,觉得那个夜夜与自己相会的男人,似乎并不像眼前这个张荩。忽然她想起那人左腰上有个囊肿,张荩连忙脱下衣服,证明自己不是那个人。
太守于是再审潘寿儿,得知中间还有个传话的陆婆,陆婆供出儿子陆五汉,他的左腰上果然有囊肿,真凶终于被找到。
潘寿儿觉得父母因为自己被杀,愧悔难言;而经过这一场官司,名声尽毁,未来,她当堂撞石自杀身亡。陆五汉伏法,陆婆和张荩被流放。张荩虽然交钱赎了刑法,但也深感愧疚。此后岁月他改邪归正,一直吃斋念佛到终老……
这是冯梦龙编著的“醒世恒言”中的一个故事,名叫“陆五汉硬留合色鞋”。我读到这个故事的时候,觉得情节与《聊斋志异》中的“胭脂”太像了,仿佛就是同一个故事的另一种写法。
2、一只绣花鞋的传奇
“胭脂”的故事是这样的:
胭脂是东昌府一个兽医的女儿,虽然生得花容月貌,但因为父亲职业卑微,一直没有好人家来说亲。这一日,胭脂和王氏在门口聊天,遇到一个白衣少年走过,胭脂对其一见钟情。王氏看出她的心意,告诉她,这人叫鄂秋隼,是个秀才,不久前妻子去世,你若有意,我便去向他提亲。
胭脂含羞默许,此后日子竟然相思成病了。谁料王氏根本就没有去提亲,而是将这件事当做笑谈讲给了自己的情人,书生宿介。宿介风流成性,他听说后立刻心动,向王氏打听了胭脂家的情况,当夜便冒充鄂秋隼,偷偷来到胭脂的窗下,请求一会。但胭脂坚决拒绝,说你若真心对我,就托媒来提亲。宿介百般恳求无用,又怕胭脂喊叫,只好强行脱下胭脂的绣花鞋带走。
宿介带着绣鞋来找王氏,进门后却发现绣鞋丢了,又把这番经过讲给王氏听。谁料隔墙有耳,有个一直垂涎王氏的毛大正巧来到王家,他捡到了绣鞋,也听到了宿介的话。过了几天,毛大便带着绣鞋去胭脂家,他误入胭脂父亲的房间,争斗中杀死了胭脂父亲。
眼见父亲被杀,胭脂痛悔无极,对县官讲述了与鄂秋隼(她并不知道那是宿介)的来往,认定鄂生就是凶手。鄂生莫名其妙,但人证物证俱在,很快被屈打成招。
随后太守复审,他看鄂秋隼是文弱书生,不像杀人凶手,再审胭脂和鄂秋隼,得知中间还有个王氏,王氏供出了宿介,宿介说自己确实企图引诱胭脂,但没有得逞,丢了绣鞋后再未敢去,但真的没有杀人。太守不信,再将宿介屈打成招。
宿介请人上告鸣冤,新来一位施公,他再审王氏,得知还有毛大、某甲和某乙等人也都挑逗过她,便将这三人唤到城隍庙,对他们说,我梦中有神灵相告,凶手就在你们几个当中。然后给他们关进一个小黑屋,坦露后背,让他们面壁别动,凶手会被神仙写在他的后背上。过了一会儿,他放了三人出来,指着毛大说,你就是凶手!原来他事先让人在墙上涂满了煤灰,毛大心虚,怕后背被神人写字,便紧靠后背,背上尽是煤灰。便是如此,毛大也不承认,但施公“施以毒刑,尽吐其实”,还是重刑之下得到了口供。
小说结尾,毛大被判了死刑,宿介被革去功名,县官做媒,将胭脂许配给了鄂秋隼。相比“陆五汉硬留合色鞋”,“胭脂”有一个善恶有报,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团圆结局。
3、两个姑娘两只鞋,那一言难尽的欲望与世情
这两个故事,是不是特别像?
都是少女怀春,对书生有情;都是被中间人泄露隐情,被坏人利用,最终酿成血案;都有被冤枉的书生,而真凶最终都落网;甚至连道具都一样,都是少女的一双鞋。
《醒世恒言》是明朝人冯梦龙编撰的,而《聊斋志异》是清朝人蒲松龄写的,蒲松龄时代晚,难道他是借用了“合色鞋”的内容,进行的“洗稿”?
当然不是。但它们无疑都来自同一个素材。相比“合色鞋”,“胭脂”的故事更加曲折,出场人物也多,最重要的是,女主人公胭脂虽然爱慕书生,但她是一个守礼自重的女子,她不肯苟且,严词拒绝了宿介的挑逗。只因别人的错误才酿成悲剧。也因此,她最后有个美好光明的结局,如愿嫁给了心爱的书生。
而“合色鞋”中的潘寿儿却是个有“污点受害者”,她对书生有爱,亦有蓬勃的青春欲望。她几乎就是欢迎张荩来相会的,怎么也没想到是另外一个人。父母被杀的悲剧,有一半要归咎于她,而已经失身的女子亦没有了活路,她只能自尽而死。
时常读到一篇引人入胜的小说,我都会想,故事的原型是什么呢?然后会千方百计寻找作家的创作手记。
阅读这两篇源出一个故事的小说,我觉得“合色鞋”更接近生活的原型吧?潘寿儿是市井女子,她并没有那么冰清玉洁,所以导致血案发生。张荩、陆五汉、陆婆的行为也都符合逻辑。最后,凭着潘寿儿记忆中的奸夫特征,认定真凶,也是顺理成章的。
但到了“聊斋”里,经过文人的再创作,蒲松龄按照自己的审美和愿望塑造了一个美好坚贞的胭脂,故事固然更加曲折动人,结局美好,但很多情节却经不起推敲。王氏的行为莫名其妙,既然答应了胭脂,怎么能不去提亲,反而告诉了自己的情人?宿介骗来绣花鞋,却又丢了绣花鞋,还让毛大听到了缘由,这也太巧了。最后毛大被认定为凶手,就凭着靠墙蹭到一身灰,这理由并不严谨。他最后也是被屈打成招的——谁知道他是不是冤屈呢?
同样的故事素材,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演绎和解读。美好的爱情或者危险的欲望,守礼的书生或者风流的才子,世情的纷繁复杂,人情的冷暖悲喜,其实都在我们的意念里,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你相信什么就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