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墨棏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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驸马自成亲后性情大变。
他从狗,变成了狗皮膏药。
1.
驸马陆辛一向不待见我。
具体来讲,我喜欢龙井虾仁,他连夜放生了厨房里的十斤活虾;
我在,方圆十里以内绝对看不到他的影子;
我人在府中坐,他就天天宿在外面,不是招猫逗狗,就是和一群纨绔一起上青楼。
作为他名义上的妻子,当今皇帝的亲妹,最为受宠的大公主,面对满京城公主驸马不和的流言蜚语,我一向没什么表示。
甚至他前日传出和淸倌儿小红莲的艳情后,我亲身前往陆府,向陆大人解释我俩并无龉龃。
陆大人陆可然是陆辛叔父,陆辛三岁失怙恃,被接到陆可然处,对其待以长子之礼,陆辛不学无术,岁至弱冠却还是一介白身,可生生愁坏了陆大人。
因此在我表露结亲意向后,陆大人红光满面,亲自绑了不情不愿的陆辛送到我面前。
陆辛因此十分不喜欢我。
2.
我也懒得见他,图个清静,不过近日一直不见他人影,倒不知道又在哪家秦楼楚馆醉着,我闲来无事,应了卫相长女卫无双的帖,动身前往三月诗会。
说是诗会,实则为京城子女相亲之所,与那榜下捉婿不同,来往的衣香鬓影,俱是京城门当户对的人家,若是看对了眼,便折下一枝春花赠与女子,卫无双请我到这里,分明是听说了陆辛的“丰功伟绩”,专门看我笑话来了。
我坐在主位,身边坐着一众贵女,卫无双隐有领头之势,抢先问道:“素闻公主与驸马恩爱,此时怎不见驸马影子?”
我暗地咬牙,面上却八风不动,轻描淡写道:“驸马童心未泯,本宫也不愿拘着他。”
我呸。
卫无双周围的女人都窃笑起来。
“公主为下嫁陆辛,将陛下生生气病,数日不见臣子,不理朝政,这……”
我低下头,确定她们将我的不甘与后悔收入眼底后,心中冷笑一声。
“什么驸马,不过是个高级面首罢了,若不是他合我胃口……”
我留下一个“你懂得”的眼色,“不说了不说了,今日花开得好,诸位若有心仪男子,可莫让他人占先。”
众人这才散开。
3.
卫无双得了三朵花,带着周围环绕着的一众男人婷婷袅袅而来,“无双今日抢了公主风头,实在对不住呢。”
她抿唇一笑,“啊!无双忘记公主与驸马琴瑟和鸣,向来只有旁人羡慕的份儿,哪里会看得上这些……”
花儿不可随便摘,男子要通过比试,不拘文武,才能拿到花,按照等级不同,可拿到的花也不同,卫无双身为卫相嫡女,行情最好,得到的花自然也是最好的,有海棠,山茶花,君子兰,不过诗会最名贵的两朵花,稀有的“招摇”、“昆山”,为此次诗会的文武魁首分有,目前尚未有人成功。
我此行目标已然达成,便无心与她们纠缠,“本宫乏了,便先行……”
“啊!”
“顾公子,他连破百道谜题,拿到昆山了!”
“一定是给无双的罢……”
“顾公子!”
所有人都激动起来,卫无双矜持地整整衣襟,翘首以盼。
她的娇美笑容忽地僵住,贵女们也安静下来,我若有所感回头。
只见顾春应弯腰,将“昆山”递到我面前。
“小臣久慕公主,甘为……面首。”
他含笑盯着我道,玉白的脸上一双桃花眼,明明是以持重著称的言官清流,偏偏行为像个浪荡公子。
陆辛和他比,简直像个孩子。
4.
卫无双眼里像要喷火,我感到大量的不甘目光,投到我身上。
正待我准备拒绝之时,一道华丽的声线响起,“殿下怕是不能接受顾大人的心愿了。”
陆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笑吟吟地看着顾春应,眼神却像要钉死他一般。
“哦?”
顾春应不怒反笑,理都不理,只执着地擎着“昆山”,“臣下敬慕公主才情,愿上九天揽月,此朵‘昆山’,虽为花中魁首,却不能表达臣下万分之一的心意,微小至此,公主何劳拒绝呢?”
他将这顶级名贵的花贬的一文不值,卫无双脸色大变。
陆辛一向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见我伸手,似要收下,便急急忙忙拽过我的手,强硬地将一物塞到我手中。
“公主更喜‘招摇’,不是么?”
“他竟然拿到了‘招摇’!他竟然打败了最被看好的庄公子?”
“刚刚庄公子狼狈离去,确实是这样啊!”
“未曾听说他武艺如此高强……”
陆辛语气漫不经心,我却听出了紧张。
我权衡再三,轻轻摸了摸“招摇”,“不错,本宫确实更喜此花。”
我看到陆辛忽然松了口气。
心中却感到一丝不同寻常。
5.
驸马性情大变。
自那日诗会过后,陆辛活像变了个人一般。
他平日从来不愿理我,最近却像狗皮膏药一般,我走到哪,他便跟到哪。
比如。
我面瘫脸看着他。
“……”
“……”
他执拗地盯着我。
“……你出去。”
他倔强道:“我不。”
“出去。”
“不。”
“我说最后一遍,出……”
“阿阮,我想看着你。”
“我哪也不去。”
我扶额,生生给气笑了。
“想看着本宫?好……”
我一件件除去衣服。
在我的手放到袢带的前一秒,他已经捂着脸跑没影了。
“没十年脑瘫,干不出这种事来。”
我满头问号,咕哝道。
6.
我发现他有哪里不对,是诗会时,他的武力令我起疑。
以前他嫌弃我,见我就绕道,让我心中实在不爽。
后来在他又一次假装没看到我时,我瞅准机会,把他打了一顿。
他没想到我比他虎,一开始嘴上谦让,身子后退,不想与我打,结果我二话不说,上去一顿操作,直接送他上西天。
被打之后他就乖多了,跑是不敢跑,只能打打嘴炮,敢怒不敢言这样子,时不时嘟囔几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能叫怕吗?这是宠”……诸如此类。
府里整日充满着快活的气息。
不过自从他诗会过后,我发现自己竟然打不过他了。
技不如人的后果是,他抱着我到处走,不肯让我的脚有任何碰到地面的机会。
他小心翼翼,唯恐我磕着碰着,整个人都很魔性。
我都怀疑,是否上辈子我死在他怀里,才让他对我寸步不离。
是有什么疾病吗请问?
7.
而且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情诗,日日在我眼前磕磕巴巴地背,一副深情模样。
“我愿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
“我心中只有阿阮。”
“我不会看别的女子一眼的,阿阮你信我!”
我倒是奇了怪了,“不要叫我小名,请尊称我为公主。”
“另外,你一向对我横眉冷对,为何忽然转变态度?还一副非我不可模样?”
他顿时抿紧薄唇,眉眼黯然,低低吐出两个字:“崇声。”
我没听懂,“崇生是哪位?我怎么从未见过他?”
“没什么,就、就是草民仰慕公主风姿,笑什么,不行吗?”
他恼羞成怒喊。
“哈哈哈哈哈哈,那你那位怀宁表妹呢?”
这位怀宁表妹,正是他的青梅竹马陆怀宁,之前他可一直痴心地很,天天“怀宁表妹”不离嘴。
“我!”
“哦?”我挑眉。
“总、总之,我心里只有你!”他看我一脸戏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上蹿下跳,“若我说假话,就让我……就让我整日打扫茅厕!”
霍,我反正是被镇住了。
好你个浓眉大眼的陆辛,我算是看透你了。
你竟然,
想骗吃骗喝!
8.
我烦了陆辛那粘人的劲儿,找了个机会偷偷溜出来,乔装打扮一番,去看正阳门口的比武。
此次比武非同小可,因为这是一场贴身侍卫的选拔。
禁军统领张秋山,以贴身保护皇帝为职。
他年级渐大,犯了些小错,便被人弄下去,成了守正,防守城门。
禁军统领与皇帝日夜相处,护卫皇帝,位置极其重要,人人都在盯着,人人都想安插自己的人,也因为太过重要,反而形成了一种平衡,没人提名自己的人。
此次比赛第一,会去填张秋山的缺。
皇兄最近懒得见人,又体虚,见谁都隔着一道帘子,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我提出保护皇帝,兹事体大,应大办比武,全国上下,不拘身份,能者居之,反而得到大部分人认可。
皇兄在帘子后面,思考半晌,便同意了。
9.
此时比武已至最后关头,在比的是李龙和一个身着短打的男人。
我意外发现李龙竟然是之前被我救过的一人,他身手比张秋山略胜一筹,如无意外,他将是魁首。
我漫不经心地看了看他的对手,瞳孔骤缩。
那个男人手握一戟,面容阴鸷。
我认出他是地下赌场有名的打手孙战,行事残酷,手上有数百条人命!
而不到几个回合,李龙倒退数步,喷出一口血,栽下擂台。
“!”
李龙竟然输了!
孙战将戟重重插在台上,志得意满地笑起来。
台下一位美艳的女子为他擦汗,那女子做丫鬟装扮,但我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家的。两人浓情蜜意,人们都被孙战的残酷手段吓退,无人敢上前。
眼看魁首就要落到他手中。
我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强迫自己将目光收回。
不行,不能暴露……
李龙被抬走医治时经过,露出羞愧欲死的表情。
胜负已定,再说什么早已没有意义。
我转身欲走。
10.
“还有谁要挑战?”
在寂静中,忽然响起一道懒洋洋的声音。
“这是谁?”
“你不知道吧,这就是那位纨绔驸马啊……”
“竟然是他?”
“这……”
我心头一震,猛地回头,却正好撞到一个人眼中。
不知道他是怎么通过伪装认出我的,陆辛眼光飞快与我一错,挑唇一笑,飞身上了比武台。
我近乎失措地往前趔趄一步,强压下飞奔到比武台周围的欲望,只是远远地望着他。
他怎么敢!
11.
三局两胜。
第一局,陆辛输了。
脸上挂了彩。
孙战出手很重,最后一击直接打在了陆辛的脊背上,他半跪着,皱眉认输。
我别过头去。
不行,不能过去,会被发现端倪……
我握住拳,浑然不觉指甲已深入掌心。
第二局,陆辛惨胜。
我低调地靠近他,“陆辛——!”
“嗯?”
我小声道:“你认输,不要和他打。”
“为什么?阿阮?我马上就要赢了。”他皱眉。
“因为——”你打不过他,你会死的!
可是。
我咽下即将脱口的话。
一个公主,是不会知道普通打手的底细的。
场上已经敲响锣鼓。
第三局,马上开始。
我快速道:“别问了,去认输,听到没有?”
观战的人们在呐喊,沸反盈天。
而我和他周围却安静异常,陆辛眼中有我看不懂的东西。
“可是你需要胜利,不是吗?”他转过头来,轻声道。
我知道我的眼里一定满是震惊,却说不出话来。
他曲起食指,在我脸颊轻蹭,
“会赢的,”
“我的公主。”
“我既有九天揽月摘星之心,又怎能怯于筋骨之劳?”
12.
我怔怔望着他,却忽然想起一些前尘。
赐婚的旨意下来时,我碰巧与他同在大觉寺。
陆辛当场大吵大闹,大庭广众之下直接放话:“辛愿一死,绝不从命!”
“公主又如何,我才不喜欢,我一定……”
“这位小姐一看便深明大义,您说对吧?”
在他转头向我寻求认同时,我微微一笑,拉下了面纱。
可他不知道的是,他将头香插入香炉,念念有词时,我听到了。
“愿我找到一生所爱,我将为她遮风挡雨,九天摘星揽月。”
不知怎的,我感到一丝难堪,匆匆别过头,以纱覆面,转身离开。
不妨他在身后叫住我,声音清越,如泉水击石,蝉鸣林樾。
“敢问这位小姐名姓?”
他说他愿为心爱之人摘星,可如今这一腔深情,却尽数付与我。
可我不配。
周闻阮做事,从来无关风月,
不敢言情深。
13.
第三局。
“点到为止,以自身安全为要。”
陆辛上台前,我对他说。
“好哦。”
他乖乖答应。
结果是我在台下看着他倒下,再起来,再倒下……
目眦欲裂。
“杨大人!”我跌跌撞撞跑到裁判官员面前,“我替陆辛认输!”
“不行的,公主,所有人都签了生死令,只有本人认输,比赛才能够结束。”杨大人笑眯眯道,全然不受那血腥场面影响。
陆辛吐了好多血……
他安静地闭着眼,趴伏在木台上,仿佛睡着一样。
脸上已经全是脏污。
我抖着唇,第一次不顾仪态,大喊道:“陆辛,你快举手,快认输!陆辛——!”
“他已经没有反应,为何不能结束比赛?”
我扯下腰间玉牌,摔到杨大人脸前。
那是我的身份玉牌,惊怒之下,它被摔得粉碎。
碎玉迸溅。
额头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流下来。
“杨大人,陆辛可是驸马,他重伤,你以为我兄长会放过你?”
我厉声道:“收起你的心思,我不管你听命于谁!哪怕日后能位极人臣,也要看看自己有几条命!”
暴露了,无所谓。
我不敢深想。
孙战露出嗜血的笑,高高举起戟。
我死死盯着他,一字一顿:“现在,停手。”
杨大人瑟缩一瞬,耸肩道:“是,殿下。”他拔出令牌,扔到场上。
“孙战,胜——”
所有人却都像被掐住脖子,骤然失声。
令牌落到了陆辛掌中。
下一秒,它钉在孙战颈间,血流如注。
陆辛身后是缓缓倒下的孙战,和神色空白的人群。
他逆着光,在陡然响起的喝彩声中找到我,高高举起令牌。
他的嘴角一片血污,我看着它们一张一合,吐出四个字:
“幸不辱命。”
重若千钧。
场下的我和台上的他怔怔以对,两两相望,唯余狼狈。
他眼睛亮地惊人,那里有一层薄薄水光。
我下意识摸了摸脸,才发现自己早已满脸泪痕。
14.
陆辛“嗷嗷”大叫:“疼,啊啊啊,疼疼疼——!”
我凉凉道:“驸马不是英勇无匹么,怎么连这点痛都忍受不了?”
手上却下意识放轻力气。
“我赢了,阿阮。”
“嘿嘿嘿我赢了。”
“阿阮,阿阮——”
他拉长声调。
“知道了知道了,等你养好伤,便是新任禁军统领,一步登天。”
“那阿阮——”
“嗯?”
“阿阮要给我奖励。”
“说来听听。”
陆辛屏退奴仆,他背上有伤,只能趴在,露出一个头。
我不想看他的眼睛,直接将锦被摁到他的发顶。
吵人。
屋中只有我们两个,我收起药膏,放在一旁。
“阿阮,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他的声音从被中传出来,闷闷地,有些失真。
15.
我们之间大有问题。
比如一个公主,怎么会认识孙战,比如陆辛为何功夫大涨,甚至反杀孙战。
我对杨大人吼的话,他听到多少?
他又为何屡屡望着我出神,像是在缅怀什么?
我敛下眼睫,不语。
“你要什么,陆辛?”我话里有话。
你要什么奖励,或者,你想知道我的什么呢?
“阿阮觉得我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我轻声道。
那日诗会过后,那个浪荡的陆辛没有了,现在这个人,陌生地让我心惊。
他忽然将被子掀开一条缝,露出一双凤眼。
“阿阮,近些。”
“做什么,”我慢吞吞弯腰。
“再近些。”
他将被子盖到我们头上,黑暗中,我的唇上一热。
“这样就够了,阿阮。”
他轻声笑道。
被中温热,躁动,我看不到他的眼神,但我知道,一定亮得灼人。
16.
陆辛年幼失怙,自小在陆府长大。
某日他说思念陆辛,邀我和他去陆府做客。
陆辛倒是很高兴,绕着我转圈,嘴巴一刻不停。
“叔父闭门不出好几日了,不知道身体如何……”
我让他转得眼晕,冷冷道:“驸马要去见表妹,如此高兴么?”
“当然……”
“当、当然不是,阿阮你说什么呢?我只是许久不见叔父,有些激动罢了!”他大声BB。
“请叫我公主,谢谢。”我礼貌道。
我亲切地会见了陆大人,并和他就大燕与大桑两国邦交问题进行了探讨,通过了《关于如何发展与大桑太子晏若瑜长期友谊(草案)》,双方都非常满意,而陆辛纯良地坐在我旁边,看似端庄严肃、极其高冷,实则什么也没听懂,一双眼紧紧盯着传菜的侍女,捏着筷子随时准备着。
一头,在饭桌上,冲锋陷阵的,狼狗。
总之就是非常智障。
陆大人坐在主位,发表了餐前讲话,那叫一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我再说两句……”
一盏茶后。
“景国最近蠢蠢欲动,我们需多加提防……大家别愣着,赶紧动筷!哦,还有一事……”
一炷香过后。
我坐在陆大人下首,旁边坐着陆辛。
驸马他亲爱的怀宁表妹捂着心口,欲语还休地看着他。
陆辛像没看到一般,顶着陆大人的口水攻势,一心往我盘中夹菜,碗中很快堆出一座小山。
“阿阮你快用些。”他殷勤道。
我不自在地动了筷子。
“这是你喜欢的龙井虾仁,快吃点!”
奇怪,他怎么知道我爱吃?
我吃掉一个虾仁,转头一看,怀宁表妹的目光更幽怨了。
陆辛为我斟茶。
表妹已经掏出小手绢嘤嘤嘤了。
我不动声色端起杯子,浅浅啜了口清茶。
下一秒,表妹飚出两行热泪。
17.
“怀宁见过公主殿下。”
“平身吧。”
怀宁长得很灵秀,有种江南特有的软糯。
我觉得她像朵莲花一样,实在疑惑她是怎么在气候干旱的京城活下来的。
饭后陆大人叫了陆辛去书房。
他依依不舍地和我告别,死死拽着我的衣角不肯松,好似下一秒我就要羽化登特么的仙。
哦,我是不是太暴躁了?
我捂住嘴。
“殿下……”
怀宁娇声叫我。
我面无表情打了个寒战,终于明白心头这种让人咬牙切齿的暴躁的来源。
“本宫去散步,你跟来做什么?”
“怀宁……公主毕竟少来陆府,比不过草民熟悉,草民便想……带公主熟悉一下……”
我深呼吸,“不必,你下去罢。”
也许是我太凶了,虽然我没感觉到。
但她的眼中迅速积聚起一汪水,那叫一个我见犹怜。
难道真的是我太凶?
我深刻地检讨了下自己。
怎么可能嘛!
我可是公主,怎么能检讨自己呢。
于是我毫无怜悯道:“借过。”
便要从她身旁过去。
可能是风太大了吧,在我经过时,她“哎呀”一声,好像被风刮倒了,轻轻巧巧地坐在了地上。
我也被吓得往后一躲,手指不慎攥上山石的突出。
18.
“表哥……”
“阿阮?”
陆辛却忽然出现,后面还跟着陆大人。
“表哥……都是我不好……呜呜呜……我碰倒了公主……”
怀宁直接在地上哭起来。
“阿阮,你……”
陆辛惊疑不定,看看她,又看看我。
没说话。
这家伙一脸心急,说到底还是放不下青梅竹马。
啧,男人呐。
他前几日围着我团团转,现在却目光闪烁,踟蹰不前。
“阿阮……”
“表哥……都是我不好……嘎?”
陆怀宁说到一半,忽然顿住,不可置信地看着陆辛。
只见陆辛冲过来抬起我的手,轻轻地摸了摸伤处,还吹了口气,一脸紧张道:“疼不疼,怎么这么严重……”
我看着破了一道小口的手,那里只有一丝血线。
“……”
“你怎么不哭,阿阮……”
“快,哭出来就好了。”
他回头看了看陆大人和陆怀宁,又见我一脸冷酷,喉头一梗。
又回头看了看自己亲叔父。
然后又回过头看了看我。
陆大人拽着陆怀宁飞速离开。
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之后,他仿佛卸下什么面具一般,坦露出自己的真实情绪。
我一看,霍。
他的眼眶已然全红了。
不得不说,这一幕是很有冲击力的。
陆辛正值少年,面容白皙,面容轮廓从圆润逐渐变得锋利,长发高束,以云锦系之,整个人如拔节的翠竹般,不用细看,便知其如出生太阳一般,暗藏许多活力与冲撞的劲头。
此时他眼圈微红,像是年少的神明第一次窥见人间万苦,心魔顿生。
由此坠入凡尘。
19.
我看着他,非常冷酷。
他的薄唇抖了抖,牙关紧咬。
我感到一丝不妙。
“你你你,不不会要……”
“呜……”
我疯了,“别别别,你不要——”
“嗷!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哭……”
草。
在生活了二十年的陆府中,陆辛苦苦维持的风流多情表少爷人设,被他“嗷”地一嗓子打得七零八落。
稀碎啊朋友们!
不远处默默偷窥的陆怀宁,瞬间她就跑没影了啊!
本公主冷酷地捏住驸马的下巴,给他擦了擦眼泪。
驸马一边流泪,一边把我的帕子抢过来,小心地叠起,收好。
“喂,你拿我帕子做什么?也不嫌脏。”
“这是你亲手绣的。”
“你怎么知道?万一是绣春做的呢?”
他委屈地抬头觑我一眼,又很快低头,“我就是知道。”
“帕子是给心爱男子的,给你算怎么回事?快,所有的都还我。”我看他一脸萎靡,起了坏心眼,故意逗他。
“……”他猛地睁大眼睛,半晌,俊脸通红。
“不,不给。”
“嗯?”我眯眼道。
“当、当初是公主选择下嫁草民,这帕子,公主难道要给旁人吗?”
他捂住胸口放手帕之处,耳根都渐渐变红,垂首结结巴巴道。
鸦黑的额发下一双滇黑的凤眼,发间隐约露出的,是个极认真的态度。
我忽然熄了一直以来的戏谑心态,索然无味。
大燕唯一的、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周闻阮,选择下嫁这个无官无爵、行事冲动易怒、心有所属、父母双亡、自小长在自己叔父府中的草民陆辛——自然无关风月。
20.
京城各种聚会繁多,卫无双自顾春应送我“昆山”之后怀恨在心,同时对我与驸马恩恩爱爱的流言不屑一顾,于是再次设宴,请我们出席。
陆辛现在还是一介白身。
卫无双阴阳怪气:“公主花容月貌,更是陛下唯一的妹妹,传言都说殿下为此气病了陛下,公主却只将驸马当做面首看待,不知驸马做何感想?”
我心中“咯噔”一下。
那日我本是胡言乱语,为我下嫁陆辛找一个合理借口,陆辛之前一直不喜欢我,自然不能说是因为情投意合,干脆便承认自己好色,贪图他的身子,也算遮掩过去。
如此应对,实在是情非所以。
我的皇兄,当今圣上周闻珩,并非被我气病,不愿见人,而是……
21.
如此旧事被翻出来,我却下意识去观察陆辛的反应。
他会因此生气么?
我竟然……开始在乎他的感受了吗?
陆辛却握住我的手轻晃,“陆辛自是公主最宠爱的,亦是唯一的面首。”
他侧脸轻笑:“对吧,阿阮?”
年富力强的小面首……也不是不可以。
我脸上发烧。
卫无双身后有道轻蔑声音,不大,却正好容我们三个听到。
“不过是个无职位的废物罢了。”
陆辛神情滞住。
22.
我认出方才讲话的是朱家庶长女朱雪,一直都是卫无双的跟班。
某种意义上,卫无双说不出来的话,都由这类人代劳。
我踢了一脚陆辛,让他转过身去。
他虽然面上有怒气,但还是下意识照做了。
我眯眼:“朱家那个婢生女朱雪?你过来。”
卫无双反应却更大些,好似也没有预料到朱雪会说出这种话。
她冷冷道:“以后不必再跟来,你朱家嫡次女朱暄平日虽寡言些,也好过你这等搬弄是非,妄议皇亲国戚!”
她显然是被气很了,脸色沉地能滴出水来,匆匆行礼后便要告辞。
“等等。”
我看了眼陆辛,见他听话地背对我,顿了一下。
卫无双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不自然小声道:“陆辛甚好,本宫心许之。”
23.
卫无双走了之后,陆辛却一直不肯回头。
难道他被朱雪的话伤到了?
平日他虽然风风火火,面对我的讽刺脸皮极厚,百折不挠,愈挫愈勇……
但毕竟心里还是有敏感之处。
几日前因我手上受伤,他嘴上不说,却一个人在角落呆了许久,面色阴沉,浑身上下,都是生人勿进的气场。
“喂,你莫不是……又哭了?”
“陆辛?”
他不回答。
我想了想,掏出一方锦帕,认命地准备给他擦眼泪。
没等我的手搭上他的肩膀,他却忽然回头,眼中哪有什么眼泪,反而异彩连连。
“你……”不妙。
我悄悄后退一步。
“我刚刚都听到了。”
“陆辛……甚、好……唔,呜呜!”
我赶紧将手帕一团,眼疾手快地塞到他嘴里。
我恼羞成怒低吼道:“闭嘴!”
他挣扎扯下手帕,“阿阮,阿阮……我就知道……”
“不许说话!”
“你对我是有感觉的,是不是!”
“我!你方才什么都没听到!”我狠狠道。
“可我听到了……”
我盯着他。
24.
一分钟后。
“对对对,陆辛发誓,刚刚什么都没听到!辛绝对没有听到阿阮说什么‘心许之’的话!”
陆辛脸上带笑,甚至把我举起了转了好几圈。
“你可是又犯病了?放我下来!”
我拧住他腰间的软肉。
“我错了我错了!手下留情,嗷——!”陆辛告饶,将我小心翼翼放下来。
脸上的笑却越来越大。
我忍了忍,“噗呲”也笑出来。
“果真是疯子……”
陆辛看着我,忽然又低落下来,“辛确实配不上公主……”
“虽不知道公主为何选择我,政治上的原因也好,利用也罢。”
我眉头一跳。
他知道什么?
“我一定会保护阿阮的。”
“即使赌上我的命。”
他一字一顿,不像是在说可能发生的事,反而好像早已经历过一场未来的风雨飘摇。
25.
“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阿阮。”
他完全陷入到自己的情绪中去,喃喃自语,额头微微冒汗,我们同坐在马车内,车行得极稳,人在上面,仿佛乘扁舟悠悠行在水上。
我在船上躺着,满怀心事;同伴闭着眼睛,神情挣扎,在做一场经久的大梦。
“恨我吧,阿阮……”
“我年少轻狂,轻忽真心……”
“黄粱一梦,悔之晚矣。”
马车微微一顿。
“醒醒,陆辛。”
我只字不提他刚刚的怪异。
“到家了。”
26.
半夜我披衣起身,看到树上的陆辛,他的背后是一轮残月,无端凄凉。
此时的他,更像是个饱经风霜的中年人。
深秋万物老去,一场雨后,处处泛着凉意。
我随便抽了根木簪挽住青丝,裹了裹披风,抬头道。
“下来。”
陆辛睁眼,他跳下来,却直接揽着我的腰,让我和他一起坐在树上。
“阿阮,我那么爱哭,是不是很讨人厌……”
我默不作声,手中拽出一条帕子,攥在手心。
有一个爱哭的驸马,我堂堂公主,活得好像一个莫得感情的绣娘,天天绣帕子,日日被他偷。
“谁敢议论你,我拔了他的舌头。”
“对不起……阿阮。”
“你从未做过对不起我的事。”
“……”
见他不语,我转过头去,望着月亮。
“其实大觉寺初见,我对你……一见钟情。”
我愕然,脸颊瞬间变烫。
27.
“嗯……嗯。我知晓了。”
“可我最终还是害了你……”
“你没有,你一直在帮我。”
“我有……我!”他结结巴巴、期期艾艾,想说什么,却一时混乱不堪,急得眼眶赤红,无助得像个被丢弃的小狗。
“别说了,陆辛。”
“我!你不知道,我就那么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你流了好多血,阿阮,”他喃喃,“我真恨自己,日日和你作对,总是疏于练武……”
“好了。”
我凑过去,轻轻咬住他的薄唇。
“所有的事情,我都原谅你。”
“你拥有我独一无二的豁免。”
28.
翌日宫中传旨,陛下要见陆辛。
封官的旨意像被拦截一般,迟迟不来,陆辛却全无焦急,整日缠着我。
自从晚上谈心过后,陆辛追着我讨吻,有些事情,已经半透明,只是我们谁也没有率先说开。
我的目的还没有达到,实在不敢赌上去,去看他喃喃中的“未来”。
我接过糖画,勉为其难舔了一口。
他在旁边表功:“这是我亲手做的,上面画的是我和阿阮,是不是很像!”
我看了看,不能说一模一样吧,
只能说毫无关联。
行吧,我面无表情地咬掉了糖画上陆辛的头。
而后评价道:“一尝就知道是新手做的。”
不然怎么会那么甜,在唇齿间弥散,让人出口的话都绵软起来。
29.
陛下身体不适,于是将早朝取消,改为十日一上朝,幸有户部尚书陆可然(也就是陆辛的叔父)、丞相卫思及能力出众,虽时常不见陛下踪影,总算没出大事。
今日便是十日一次的上朝时间。
东方未明,众臣陆续进入大殿,小声交谈。
趁此机会,我以思念兄长为名,提前带着陆辛去见皇帝。
等待通传时,陆辛忽然悄声问:“阿阮,八年前承平之战,陛下对卫相可曾说过什么?”
我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心中泛起狂澜。
宫外处处监控,宫中也不逞多让,因此我只是点点头。
“殿下,陛下请您进去。”
我故意做出不满的样子,抬高声音:“兄长可是还在生阿阮的气?可阿阮实在心悦陆辛,今日进宫,兄长就算再不想见他,总要赏壶热茶罢!”
十足骄纵的公主模样。
太监总管一脸为难,声音不大,却能让许多人听到:“殿下休提驸马!陛下生您的闷气,生生将自己气病,不得不取消早朝,一时半会是见不得陆家小子的!”
我哼了一声,显然不甚满意。
陆辛也十分不舍,他凑到我耳边说了什么,像是在哄我一般。
半晌后我脸颊飞红,娇嗔一声:“讨厌!那便听你的,你亲自去醉香楼给我买龙井虾仁,若是买不到……三日不许见我!”
任谁看到,都觉得这是一对恩爱的小夫妻。
我进入殿中前,微微对陆辛点头。
30.
殿中满是药的苦味,兄长周闻珩斜倚在龙床上,声音微弱:“阿阮,上前来。”
我挥挥手,所有人便低头退了出去。
周闻珩一改病怏怏的样子,从床上一跃而起,迫不及待地活动了筋骨。
“日日躺着,便是没病也要闷出病来了!”
我敲敲桌子,神情凝重:“你听着,情况有变。”
周闻珩面色一变,“怎么?”
我低头沉思。
“你听我说……一会儿……”
31.
一炷香后,几位大臣求见,我借口要照顾兄长,坐在他身边,看似在沏茶,余光却关注着几个人。
自我大婚,周闻珩生病后,见人都以薄纱相隔。
此时亦然。
卫相汇报完一些事项后,周闻珩点头,声音压低:“便照卫相所言行事。”
陆可然一言不发。
待众人要退出时,一直站在卫相身后的朱大人却突然道:“陛下最近身体可好些了?臣下日日为陛下祈福,愿陛下早日康复。”
周闻珩沉声道:“好些了,众卿无事退下罢。”
朱见谨好像头晕般,踉跄几步,不知怎的,竟将隔在中间的纱帘一把扯开!
“陛下恕罪,老臣——陛、陛下?”
我捕捉到他眼里的震惊。
呵。
“无事,下次小心些,退下罢。”
朱见谨诺诺,却忽然又问道:“陛下雄才大略,臣深仰之,八年前承平之乱,陛下言道‘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一晃八年过去,不知陛下可还记得这段轶事?”
32.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这才是朕说的,朱大人看来年事渐高,不仅御前失仪,还失忆不成?”周闻珩森然道。
大臣们被他不悦的语气震慑,一时间竟没有声音。
“是、是,老臣糊涂,请陛下责罚。”
朱见谨本来还欲追问,但见气氛凝重,只好讪讪闭嘴。
“朱大人,三月不得出府,罚俸一月,都下去罢,朕乏了。”
33.
“公主怎知道朱见谨要问这个?”
殿内只剩我和“周闻珩”时,他问。
他是皇兄的暗卫,皇上遇袭后在大觉寺养伤,他戴上人皮面具,与我配合,对外只说被我气病,不能见人,减少早朝,最大程度避免被拆穿。
我摇摇头,陆辛,你到底知道多少?
“小心朱见谨。”
殿外之时,陆辛说。
“陆家一直中立,但属下们查出孙战和陆家有些关系……他与卫家的婢女私通款曲,却暗中和陆家有来往,属下本来以为陛下失踪与陆家有关,因为当日陛下身边只有陆可然作陪,但现在看起来,刚刚的朱见谨,嫌疑却更大些。如此看来,陆、卫两家,更像是被用来转移视线的。”
他说的这些,我心中早有决断。
陆家一直中立,只为龙椅服务,再加上一月前秋狩,皇兄失踪时,身边只有陆可然,因此陆家嫌疑最大。
我嫁给陆辛,有许多原因。其一,他没有官职,和朝廷牵扯不深,能让人放下警惕;其二,公主大婚,可以转移视线;我执意嫁给他,甚至“不惜气病皇兄”,为他的失踪提供借口;其三,他是父母双亡,在陆府长大,我可以试探到陆可然的态度;其四……
其四……是我知道,陆怀宁喜欢他,他亦对她有意。
这份喜欢,可以做许多文章,比如陆怀宁会暴露更多陆府的消息。
此事一了,若和陆府无关,我们和离;若陆可然欺君犯上,陆家倾覆,陆辛便是阶下之囚。
我算计了他。
朱见谨两次试探,均以失败告终,还被反将一军,禁足府中,行动受限。
朱见谨的嫌疑超过所有人,那么陆可然也许真的是无辜的。
34.
原本我算计得很好,现在陆可然嫌疑确实不大,那么皇兄回宫后,我与他和离便是。
可我没想到,一个普通的日子,他忽然性情大变,好似喜欢极了我。
他“无意”配合了我许多。
那日比武,我授意李龙报名,我曾有恩于他,对他的功夫极有信心,可世事难料,孙战实在太强,若没有陆辛……
他提起承平之乱,因此朱见谨故布疑云时,能被“周闻珩”迅速识破。
十七不知道八年前周闻珩和朱见谨说了什么,而当年我不过刚刚及笄,躲在屏风后面听他们讲话,因此知道。
朱见谨关心则乱,反而暴露,我们顺水推舟,反而将他困在局中。
“皇兄现在可好?”
“陛下已基本痊愈,不过目前不宜回宫。”
我点头,不如趁此机会,整肃朝纲。
“着重查孙战和朱家的关系。”我眯眼。
“是。”
35.
出宫后,马车行到醉香楼,陆辛下马。
不多时,他捧着一个油纸包回来。
“阿阮,没有龙井虾仁,我买了些点心回来。”
我打开一看,竟然也是我平素喜欢的。
我再也不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最近很少哭,整个人变得安静无害,全然不见性情大变时的疯狂。
我被他看得不自在,掰下一块糕点,“呐。”
他看着那块莲花造型的糕点,忽然怔住。
半晌他红着眼睛,以唇衔走了那半块糕点。
我心中一动,“你……”
也许我们可以讲清楚些,也许……我能够信任他。
这个刚及弱冠,小我三岁,为我上九天摘星揽月的少年。
天时地利人和,我周闻阮占先。
自我查到孙战和朱府的庶长女朱雪的私情后,一切都合理了。
不过朱见谨为了拉拢孙战,竟然舍得送出自己的女儿,难怪之前我见朱雪,就觉得她有些疯癫。
孙战下狱后,朱见谨已自乱阵脚,但还差一把柴火。
当世大桑与大燕二分天下,而我与大桑太子晏若瑜早年相熟,老皇帝日渐昏聩,由于政见不合,还有其它什么原因,他下令处死了太子妃。
晏若瑜一夜白头。
那之后,人们都说,太子疯了。
大桑该变天了。
朱见谨既然有和大桑勾结的心思,就要有翻船的准备。
他现在既不能揭穿现在的皇帝是假的,便不能动摇民心;孙战拿不到禁军统领的位置,便近不了皇帝的身,更遑论杀入宫闱;而有陆辛的警醒,更使我早早锁定了他;而他被禁足三月,府外重兵把守,身陷囹圄,三月后,早已尘埃落定。
原禁军统领张秋山真的是因为犯错降职么?
不。
守正张秋山,此刻大开城门,静候大燕的主人归来。
36.
话本戏文中,总是将权力之争描绘得刀光剑影,血肉淋漓,实则不然。
若真到图穷匕见那一步,便是双方底牌都摊开,却发现势均力敌之时。
“元和之变”,指元和三十年,皇帝周闻珩与其皇妹周闻阮兵不血刃,惩治贰臣与前朝余孽之事。
值得一提的是,此次变乱中,有一些插曲。
比如公主周闻阮为保护其驸马,以身相护,却被流矢击中,昏迷不醒。
我眼中最后看到的是陆辛崩溃的表情。
“不——!”
37.
待我醒来时,距元和事变平息已有三日。
满脸憔悴的陆辛就睡在我身边。
我费力地转了个身面向他,在锦被中摸索到他的手,十指相扣。
陆辛依旧睡得很熟,眼窝深陷,想来不眠不休照顾了我许久。
我用头抵着他的颈窝,无声地笑了。
崇声,
或者是,
重生?
蝶梦庄周,亦实亦虚,梦中捞月,梦醒化蝶。
前生遗憾,终于在今世得到一份圆满,木石前盟应如是,金玉良缘应如是。
“今生我不会死在你眼前,陆辛。”
我用力攥了攥他的手,任由自己和他一起跌入梦境。
初夏阳光不燥不凉,不时有蝉鸣冒头,在潭中掷出涟漪。
沉沉睡去,方才不负这好光景。
38.
“所以前世阿阮真的不怪我对吧,对吧对吧!”
“说了上百遍了,再问你晚上去扫茅厕。”
“除夕将至,阿阮满足我一个愿望。”
某人得寸进尺。
“我……我想要阿阮为我绣一个荷包。”
“那必不可能,”我凛然道,鸳鸯图样一直让我苦手。
“但是如果你不介意收到一个上面绣两个野鸭子的荷包的话,可以通融。”
“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嗯嗯,我什么都答应你,我的公主殿下!”
我冷笑着上下打量他,“你穿女装。”
“蛤?”
番外:
1.
什么时候意识到,阿阮喜欢我的呢?
是她为了保护我,死在我面前的时候么?
我头痛欲裂,无意识地念着那个名字。
援军还没到,我抱着冷却多时的她的尸体,躲在山洞深处。
我是真的很笨吧。
所以愿意嫁给我的阿阮,是多么可爱。
可她死了。
我用力拍拍脑袋。
不,不是。
最初意识到阿阮喜欢我,应该是……哦,想起来了!
上元节,我陪陆怀宁去看花灯,回来时听到有人说阿阮的坏话,我气不过,和他们打了一架。
我输了。
一边捂着右脸倒吸凉气,一边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阿阮喜欢清静,因此府里早早灭了灯,我抹黑回到房间,却不巧撞到一具柔软的身体。
“谁?”
“我。”
阿阮。
“阿阮,”我缩在山洞中,喃喃。
那时候我多年轻气盛,话也不肯好好说,话里全是火药味。
她提着一盏油灯,灯下眉目柔和,弱化了平日冷静的气场。
“受伤了?”
“要你管?”
她不说话了。
明明是为她打架,却觉得告诉她是很丢脸的事情。
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一张帕子落到我怀中。
“擦擦。”
2.
我下意识接住,摁住嘴角的裂口,鼻端闻到了雪松的香味。
“早点睡罢。”
她没再说话,转身离开。
我在一片安静中,扶住不慎跌倒的她。
那是我第一次抱住她。
3.
第二次,她为我挡箭,死在我怀里。
抱着她的我只有一个想法。
我的阿阮那么瘦那么轻,
好像初冬的一抔薄雪。
4.
也像她的性格一样,冷。
但轻轻合掌,就化在掌心,滴滴答答从指缝流出来。
一晒,就没有了。
“驸马,找到您了!”
“您放开公主,她已经死了!”
“入土为安……”
“驸马,节哀顺变!”
我节什么哀?
她就好好躺在我怀里,那么轻,那么乖。
她怎么会死呢?
“驸马!驸马!您醒醒!”
我固执地抱着她,仿佛抱住了全世界。
我清醒地很,我对自己说。
“驸马……”
“放下公主……”
“陆辛……”
5.
你们真坏。
我一直知道自己爱哭,但我从来装得很冷酷。
你们做什么……逼我哭。
明明阿阮就在我怀里,你们为什么说她死了。
阿娘说过:“辛儿不哭,男儿有泪不轻弹,只要你忍住眼泪,阿娘就满足你一个愿望。”
小时候的我强忍泪水,可爹娘还是没有死而复生。
呜……
我不哭了。
看,我真的没哭。
所以,能不能,让我的阿阮回来……呀。
6.
我是在很久之后,才懂得他们的谋划。
孙战赢了比武,和朱见谨里应外合,皇帝被发现是别人假扮的,朝野震荡,但周闻珩还是杀了回来。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的,但阿阮为我挡了一刀。
她死了。
周闻珩不想见到我,我知道他恨我。
我也恨自己。
恨自己疏于练武,恨自己心高气傲。
7.
阿阮从来不入我的梦。
她肯定也讨厌我,我这个一无是处的男子,不值得她赔上性命。
她下葬那天,我抱着棺木不肯松手。
周闻珩冷冷地让人把我拉开。
我趁乱跳进棺椁里,小心翼翼地抓住阿阮的手。
“疯了疯了……”
所有人都骂道,怜悯,同情地。
我便真的像个疯子一样说着疯话,带着疯子特有的天真与臆想。
“嘿嘿,阿阮,来生见。”
8.
其实你知道吗,阿阮。
大觉寺初见那天,我凌晨就等在山脚下,只为了抢第一注香。
传说抢到头香的人,一定心想事成。
那日我说完自己的心愿,一回头就看到你。
阿阮。
你是我的星月。
9.
“驸马!”
“驸马,放开公主!”
“驸马!驸马!”
不,我不放。
我咬着牙,一直跑到体力不支,却不肯放下怀里的人。
“陆辛!”
清脆的声音突然撕裂了所有混沌的梦境与晦暗的臆想。
阳光从裂缝进来,让我想要流泪。
我终于睁开眼。
阿阮。
她是那么鲜活英气。
我哭了,而后又微微笑起来。
好久不见。
阿阮。
10.
越岭翻山,刀山火海,渡尽劫波,终成圆满。
当是,金玉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