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身穿金色大氅、站在一抔土丘上的少年,在音乐剧《赵氏孤儿》上半场,随着剧情的推进,会插上几句旁白或一段“帮帮唱“。我以为他是编导徐俊安排在音乐剧里的串讲人,好比著名话剧《茶馆》中的大傻杨,老舍先生安排他用快板书的方式,将分别于清朝晚期、军阀混战时期和抗战胜利后国民党统治下的北平时期在茶馆上演的三幕大戏,连贯了起来。
等到15分钟剧间休息结束,首先登场的是被程婴用药箱夹带出宫殿、几经周折终于活了下来的赵氏孤儿,此时他已是年方二八的翩翩少年。一身紫色华服的赵氏孤儿第一次远离家园云游四方,在程婴和不明真相的屠岸贾对少年千叮咛万嘱托时,那位依然一身金色的少年侧脸望着意气风发的赵氏孤儿,念念有词。那一瞬间,我醒悟到了他是谁。
如果没有这一神来之笔,我会很疑惑:几乎家喻户晓的《赵氏孤儿》的故事,还有必要用音乐剧的方式再讲一遍吗?正因为如此,朋友邀请我于6月2日晚到上汽·上海文化广场欣赏徐俊这部戏剧新作时,去还是不去,我真是犹豫了又犹豫。
纪君祥,元代戏曲作家。这位没留下生卒年月的文人,以一部作品至今被人常常提及,这部作品,就是《赵氏孤儿大报仇》,后世简称其为《赵氏孤儿》。《赵氏孤儿》并非纪君祥凭空想象的戏剧作品,受启发于《左传》、《史记·赵世家》和刘向《新序·节士》、《说苑·复思》等典籍的记载,纪君祥将春秋时晋国佞臣屠岸贾谋害忠直大臣赵盾,致使赵家惨遭满门抄斩的悲剧,300多赵家人唯赵盾之后、襁褓中的婴儿被义士程婴救出。故事至此,义士救孤是永不过时的义举,值得我们今天用各种艺术手段一唱三叹。但是,元人纪君祥向《左传》《史记·赵世家》等典籍取材后创作元剧时,在其中融入了自己的思想认识:屠岸贾得知赵氏孤儿被人偷出宫殿后,掘地三尺地大肆搜寻,搜寻无果后,更是放出歹言:如若无人交出赵氏孤儿,将诛杀满城出生不久的男性婴儿。万般无奈之下,程婴联手老臣公孙杵臼,将自己的儿子交给公孙杵臼,再佯装告密,谎称自己在公孙杵臼家发现了赵氏孤儿。结果,程婴用公孙杵臼和亲生儿子等两条性命,换取赵氏孤儿躲过了屠岸贾的屠刀。认定赵氏孤儿的生命价值高于程婴的亲生儿子,纪君祥的思想局限是他所处的时代造成的,只是,现在我们在纪君祥作品基础上再度创作,该怎么诠释这一历史陈迹?
徐俊将《赵氏孤儿》改编成音乐剧时,除了参详了纪君祥的作品外,还参考了詹姆斯·芬顿的话剧改编本。
2012年,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将元杂剧四大悲剧之一的《赵氏孤儿》改编成话剧搬上舞台。詹姆斯·芬顿在执导这部话剧时声称,他想通过话剧《赵氏孤儿》向观众传递这样3个问题:我缘何感动?我为何恐惧?我因何垂泪?而在英国观摩过这部话剧的徐俊,则将詹姆斯·芬顿的三个问号理解成了改编本更关注生命个体的意义。也就是说,在詹姆斯·芬顿的启发下,徐俊的音乐剧《赵氏孤儿》将对程婴用牺牲亲生儿子的性命换取赵氏孤儿存活下来这一《赵氏孤儿》的戏眼,做一个全新的解释。
因为好奇徐俊的全新解释,我还是在6月2日晚坐进了上海文化广场。
然而,整个上半场,特别是程婴从妻子怀里抱过亲生儿子送到公孙杵臼的府上,并和盘托出自己的计划时,我没有获得对两个婴儿生命价值重新评判的信息。如果实在要找出新意的话,恐怕得从程婴的这一大段唱词中挖掘。
音乐剧中程婴引吭高歌的这首歌,曲名叫《绝不可以》。歌中唱道:“我不能看见黑暗欺压星光/因为我心也一直点亮/风暴随时会将我灭亡/但是善良从未荒凉”,歌词中为微言大义,似乎为程婴献出亲生儿子的举动找到了说辞。这段唱词固然表达出了程婴的高风亮节,可依然没能回答我的疑问:用程婴亲生儿子的性命换取赵氏孤儿存活下来,明明有悖于人的生命同样宝贵这一价值观,何以总被我们视作顺理成章?
下半场开始不久,我猛然看懂了徐俊的艺术构思——那个身穿金色大氅的少年,不是什么贯通剧情的串讲人,而是程婴那死于襁褓的亲生儿子的灵魂,而他脚下的那抔土堆,则是他的坟地。詹姆斯·芬顿这一别出心裁的添加,被徐俊挪来,在谭韶远现代又简洁得大气的舞美设计的衬托下,帮助观众理解了艺术家们的艺术想象:我们相信,未及睁眼看世界就被屠岸贾斩成三截的小婴儿,他的灵魂一直在寻找答案,亦即自己为谁为什么而死?
相比传统京剧《赵氏孤儿》和电影《赵氏孤儿》,音乐剧《赵氏孤儿》的可贵之处是,在赵氏孤儿手刃屠岸贾报了16年前赵家被满门抄斩的大仇后,没有让程婴亲生儿子的灵魂像父亲程婴那样不后悔自己当年的选择,更没有像公孙杵臼那样觉得自己死得其所。音乐剧《赵氏孤儿》让儿子的灵魂拷问父亲程婴,难道不知道被斩成三段的他会很疼吗?难道不知道他跟赵氏孤儿一样也有活下来的权利吗?死了16年却总是不能释怀的程婴儿子的灵魂质问父亲:为什么为了他人的孩子牺牲自己的亲生儿子?
这一结尾,让不少像我一样惴惴不安地欣赏音乐剧《赵氏孤儿》的观众松了一口气:传统戏剧故事再度登台亮相时也可能拥有当代性。而徐俊也认为,程婴亲生儿子的灵魂这个角色给音乐剧《赵氏孤儿》增色不少,因此在音乐剧版本里,他将这个角色处理成了贯穿全剧的旁观者和叙述者,让他用自己的视角带领观众观察全局。这也强化了他与赵氏孤儿命运交错下的悲剧色彩:一个被选择了”死”,一个被选择了“生”,但无论谁生谁死,他们生活的时代决定了他们只能在人生舞台上成为悲剧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