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表情能破案,但,能宅斗么? 傅珺有些无所适从。
侯府的日子说易且难,嫡出姑娘的尊荣似有还无, 没有一种生活是容易的,无论是前世当警察,还是今生做主子。
不想囿于后宅,却不得不在宅门里步履维艰。
暮霭沉沉也好,水阔天长也罢 她,只想做自己。
简单说来,这是一个古代版《别对我撒谎》+《记忆神探》的故事。
五月的榴花尚未开尽,青雀湖上的田田荷叶里,已有小荷尖尖,初露头角。
青雀湖位于大汉朝都城金陵城外七十里处,背依栖霞山,水泽清澈、八面来风,自大秦朝起便因风物秀丽而闻名。其青碧如玉的湖水与一旁栖霞山烂漫似火的红叶各成风景,历来便有“夏青雀、秋栖霞”的美号,是京中达官显贵们的避暑胜地。举凡大汉朝一等的公勋世家,皆以在此处建造别业为身份的象征。
平南侯府的别庄便建在这青雀湖的北岸。庄院建得精巧,引了青雀湖水进入庄中,堆土造桥,将水势分成几股,再于花园中汇成一面小湖。其回廊曲折、花径盘绕,皆是万般讲究,颇有几分姑苏地方的婉约风情。而这整个庄院,便就着这一弯脉脉水势回环盘旋,转折出一段又一段白墙黛瓦的心事来。
此时寅正未过,别庄里的各房各院都还安静着,不闻一丝儿响动。院门口的羊角灯笼静静悬垂,偶尔在盛夏的晨风里轻轻晃动一下,微晕的灯光便在这黎明前的黑暗里,留下几许光影来。
不过,这庄子里却也不都是安静的,这不,西北角的一所小偏院儿里,此刻便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穿着赭黄色衫裤的粗使小丫头们,一个个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在管事妈妈的指挥下,或提壶打水,或领取扫帚布帕等物,没头苍蝇似地乱转,不时便得来一声低低的训斥。
而在一旁的大厨房里,着石青色褙子并豆绿裙子的二等丫鬟们,带着院子里使唤的小丫头子,轻轻巧巧地行来,与相熟的人打着招呼。女孩子们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微暝的曙色中,为这间忙乱的小院带来些许朝气与活力。
每天的这个时辰,陈富贵家的都是最忙的一个。
身为大厨房的管事,她既要盯着厨下的婆子们上灶不许偷懒,又要防着小丫头们不懂事摔着碰着弄坏了物什,更要跟各院的丫鬟或管事妈妈们打招呼搞好关系。她原就是八面玲珑的性子,在大厨房管事这些年来,从没见得罪过谁,为人又颇肯吃些亏,因而内院里大大小小的主子丫鬟们,倒也都不曾为难过她。
此刻,她方送走了大房的二等丫鬟香草,转首便见一位穿着湖绿色裙衫的俏丫头,袅袅婷婷地走了来。陈富贵家的认出是三房的大丫鬟怀素,忙不迭迎上前道:“今儿个怀素姑娘怎么亲自来了?这些小事不拘叫谁来一趟便罢了,这天儿也怪热的,姑娘别热着了才是。”一面就叫小丫头挪了方竹凳子来让怀素坐。
怀素忙摆了摆手,客气地道:“陈嫂子快别忙了,也没什么。我们屋的盈香昨儿肚子疼,姑娘身边儿的青蔓也中了暑,我便留了人照应她们。那些小丫头们毛手毛脚的我不放心,总归这天时早也不算热,我便自己来走这一遭。”
陈富贵家的便啧啧笑道:“怪道人都说三太太会调理人,往日里看着还不觉得,今日这一番话下来,便知道姑娘侍奉主子真是尽心尽力的,我们瞧着都敬服。”
怀素浅浅一笑道:“哪里就这样好了,不敢当嫂子的夸奖。”
陈富贵家的却笑得更殷勤了,道:“姑娘也太谦了,谁不知道三太太身边的丫头个顶个的好呢。”一面说,一面亲热地拉了怀素的手,到底让她坐在竹凳子上,又道:“厨下里烟熏火燎的,可别熏坏了姑娘。姑娘且在这里侯着,我去替姑娘取了朝食过来。”
怀素忙道:“不用了,嫂子如何这样客气。”一面便站了起来。
陈富贵家的却笑着将她按回到凳上,只说:“姑娘且稍待。”便自进了厨房。怀素见拦不住,只得站起来在她身后道:“劳动嫂子了。”
片刻后,陈富贵家的便走了出来。她先是将食盒交给了小丫头子,随后便将一只瓷碟递到了怀素面前,笑道:“这是给姑娘的,姑娘别嫌弃粗糙。”
怀素一见这碟子便先哟了一声,口中赞道:“好精巧点心。”便凑过去细看。却见白底梅花片墨纹的哥窑碟子里,呈着四只捏做荷花样子的面果儿,色泽粉嫩,剔透可爱。
陈富贵家的便笑道:“这是我们新想出来的面果儿,用了姑苏送来的新鲜莲子磨了粉并菱角粉做成的。姑娘带回去尝尝味儿,回来再告诉我。若果然可口的话,明儿便给主子们换个点心花样。”
怀素微微一怔。从进门到现在,若是再看不出陈富贵家的是在巴结她,那她真是白在王氏身边待了这么些年了。只是他们三房自来在府里便不是那名牌儿上的,什么好事也轮不着,却不知陈富贵家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心中狐疑,怀素的面上却不显,只笑着道:“难为嫂子想着我,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
陈富贵家的笑眯眯地道:“这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都是为着服侍主子们,快别这么着了。”说罢便将点心碟子塞进了怀素手里。
怀素情知这份人情不好推。陈富贵家的在府里也算有头有脸,当着这么一院子的人向三房示好,她若坚辞不受,倒像是打人家的脸了。况且,陈富贵家的行事一向有章法,今儿这一出必有缘由,总不是坏事就是了。
这样一起,怀素便定下心来,又再三道了谢方接过碟子,领着小丫头们从偏院里出来。出来后便觉得后背上粘粘的,却是出了身细汗。陈富贵家的突然示好,她一时没防备,应承得倒有些吃力,好在没堕了三房的颜面。至于后面的事如何处理,却是要等夫人的示下了。
怀素心里思忖着,脚下却不慢,沿抄手游廊转过花园,向西过一道小小竹桥,自竹林幽径里穿出来,便是三房所住的宜清院了。她轻轻推开房门,招呼着小丫头们进来,一行人转去了东厢不提。
傅珺合眼躺在床上,听着院里轻微的脚步声与人声轻语,知道必是哪个丫鬟回来了。门扇开合,发出极轻的咿呀声,却并不吵人,反倒有一种特别的安静,更衬出这院子的岑寂来。
有一瞬间,傅珺有些恍惚,以为自己还在明斯顿大学的宿舍里,迎接她的将会是忙碌而充实的一天。上午听课、午休简单吃个三明治、下午泡图书馆、晚上查资料翻书至深夜……周而复始,每天都如陀螺一般转个不停。那时她曾想,等考完了试,她一定要睡个天昏地暗。
现在,这愿望倒真实现了。天一擦黑她就得上床,睡眠不止十小时。没有考试论文,没有工作压力,整天吃吃睡睡、养尊处优。虽然周遭的一切都很陌生,她却适应得很好。甚至连穿越者通常会有的伤感与想念,她也鲜少能体会。
这大概要归功于傅珺前世亲缘上的稀薄。前世时,她的母亲很早便去逝了,父亲不久后再婚。傅珺有了继母,很快又有了继妹、继弟。那个所谓的家成了别人的家,而她则是住在这所房子里的外人。
因此,考上大学后,傅珺便很少回家了,也不再用那个家里的钱。她申请了助学贷款,拼命打工赚钱,毕业后考上了公务员,幸运地成为了一名警察。
对傅珺而言,这是她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如果说,以前傅珺活着的唯一目的,便是离开那所冰冷的房子和房子里的人。那么在工作之后,她终于找到了她的梦想、也看到了希望。她那一直乏善可陈的人生,也终于有了几许鲜烈与明亮。
然而,这光亮很快便消失了。随着那粒穿透心脏的子弹,消失得一干二净。当意识渐渐抽离出身体时,在傅珺脑海中浮现的,是上小学报道的那天。
那天的天气真好啊!阳光像带着粉末子似地扑到人脸上来,校园里那棵古老的银杏树,满树的叶子都黄了,金灿灿的。即便此刻正躺在异国冰冷的大地上,傅珺仿佛也能嗅到彼时风里隐约的桂花香气。
在最后的黑暗来临之前,她才知道,她的人生原来并非只有灰暗与孤单,也有许多明亮温暖。只可惜,她放弃得太早,醒悟得却又太迟。
她带着淡淡的怅惘闭上了双眼,再睁开时,便来到了这里,这个处于异时空的叫做大汉朝的时代。
这里的她也叫傅珺,是平南侯府三房嫡女,家住都城金陵。因不慎落水而感染风寒,昏迷了整整三天,所有人都以为她再也醒不过来了。却没想到,她却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这件事当时非常轰动,连侯爷都被惊动了,特意跑来探望这个最小的孙女,临去时留下“宅心仁厚,必有福泽”八字,不知是对傅珺的评价,还是对她的期许。一时间,三房成为了府中焦点,好些人都以为,三房这是要起来了,三房也着实热闹了一阵子。
然而,有些事情却是注定不会改变的。
两个月后的今天,没有人会还记得那八个字,而三房也依旧是平南侯府不起眼的一个存在。身为三房庶子所出嫡女的傅珺,也依旧身份尴尬、才德不显。在平南侯府华美繁缛的迤俪画卷里,不过是最不显眼的一抹陪衬而已。
傅珺无声地叹口气,在床上翻了个身。
微熹的晨光悄悄爬上了窗棂,透过轻红色卷草纹烟罗纱窗,筛过宫粉色绣了蜻蜓戏荷叶花样的薄绡帐子,透进了傅珺的眼前。那是一团模糊到失却了本来色彩的光晕。她在光晕中伸出手来,端详着这只圆滚滚、肥嘟嘟、四个小肉坑特别明显的手看了半天,再次叹了一口气。
傅珺今年五岁。确切地说,是五岁零九个月又二十一天。她的生辰在九月金秋。据说她出生那日,院子里的一盆洒金秋海棠突然开了花,色如胭脂,极是美丽。她的小名儿便也因此而来,叫做棠姐儿。
“棠姐儿可醒了么?”绡帐之外,蒋嬷嬷低缓的声音打断了傅珺的思绪。
“嗯。”傅珺轻轻应了一声。
蒋嬷嬷走到门前打起珠帘,唤了门外的丫鬟进来服侍,随后将绡帐分两边挂起。粉色的重帷被银莲帐钩束住,淡淡的晨光涌进了傅珺的眼帘,让她忍不住眯了眯眼。
傅珺的大丫鬟涉江走了进来。她约摸十三、四岁年纪,鹅蛋脸儿,眉目绢秀,穿一身素色夏布衣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在她的身后,是青芜并两个七、八岁的小丫头,端着巾栉水盆等物。
涉江为傅珺的母亲王氏奶娘之女,一直在王氏身边调理着,在傅珺落水后才调了过来。原先服侍傅珺的奶娘以及丫头们,除蒋嬷嬷外,全都因落水一事而受了罚。而今这一批却是不久前新挑上来的。
蒋嬷嬷扶着傅珺坐在床边,涉江上前轻声道:“姑娘今儿醒得可真早。太太已经问了好几次了,婢子这就服侍您起来,梳洗罢了好早些过去。”
傅珺点点头。蒋嬷嬷便将一方干净的布巾掩在傅珺襟前,涉江挽了袖子,先试了试盆里的水温,方才拧了帕子帮傅珺净面,动作极是轻柔。
傅珺由着蒋嬷嬷与涉江帮她完成了所有洗漱工作,梳好了双丫髻,换好了衣裳,这才去正房王氏那里请安。
此刻,王氏正斜倚在宜清院正房窗边的凉榻上,看着小丫头们收拾东次间的桌椅书藉。
宜清院正房的格局颇为特别。明间与东、西次间全部打通,只以两架透雕竹纹的挂落飞罩相间,通透阔朗。王氏平素起坐皆在西次间,东次间则布置成了书房。若是傅庚在此,此时应是在书房端坐了。
王氏望着空落落的书案,视线有些飘忽,想到了傅庚,不知他独自在金陵如何了,身边乏不乏人服侍。一时又想到了自己,又联想到了女儿傅珺,手里的茶盏凉了也不曾察觉。
“太太,茶凉了,婢子给您换一盏。”侍立一旁的怀素轻声地道。
王氏回过神来,摇了摇头示意不用,一面将茶向桌上一放。茶盏磕在桌上,发出“托”的一声响,几滴水珠溅出来,王氏只觉得指尖微凉。
怀素忙上前两步,拿了绢子替王氏擦手,又暗向东次间的兰泽看了一眼。兰泽瞧见点了点头,带着小丫头们无声地退了出去。
“太太可是有什么心事?”怀素觑着王氏的面色,轻声问道。
王氏的面色有些郁郁,语气却是略显急促,压低了声音道:“查了这么久都没个头绪,我这心里跟着了火似的,偏这天儿又热,我真是……”说到这里便顿住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怀素便劝王氏:“那件事爷说要亲自去查,必能查个水落石出的。爷是什么样的人,太太还不清楚么?那是天底下最最聪明能干的,太太只静心等着便是,若急坏了身子可怎么好呢?”
王氏便苦笑了一下,道:“我知道急不得,也知这事并不好查。那日府里来的人太多,我们也暗地里查了好些日子,竟是无从查起。你不知道,那天棠姐儿湿淋淋地被人抱回来,小脸儿白得跟一张纸似的,我那心里就跟刀割的一样,恨不能我替了她去。”说到这里,王氏的眼圈儿已是红了,掏了帕子出来按住眼角。
一旁的怀素也是红了眼眶。
那天发生的事,今天想来还让人后怕。在傅珺昏迷的那三天里,王氏不吃不睡,守在傅珺身边一步不离。待傅珺终于醒了过来,王氏却也去了半条命,狠狠病了一场,将养了大半个月才好些。
“太太莫想前事了,”怀素拿了帕子印印眼角,上前替王氏重新倒了碗茶,柔声道:“姑娘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连侯爷都说姑娘‘宅心仁厚,必有福泽’呢,太太且放宽心。”
想起傅珺那张雪白/粉嫩的小脸儿,王氏面上终于有了几分笑模样。这时,便听阶下的小丫头脆声道:“姑娘来了。”
王氏忙对怀素使了个眼色,自己也坐正身子,抚平了发鬓。方收拾停当,便见丫头打起竹帘,傅珺走了进来。
一进屋,傅珺便敏感地察觉到这里气氛不对。抬眼略略一扫,便见王氏面上带着笑,手里拿着帕子,端坐在凉榻上。然她的帕子却非是握在手上,而是以食指与拇指夹住了一角。
唯有在要擦拭什么细微之物时,女人才会这样拿着手帕。且王氏的眼角也隐隐有些红。傅珺略一思忖便知,王氏刚才应是在哭着。
王氏是个怎样的人,经过这两个月的观察,傅珺还是略有知晓的。
王氏原是姑苏世族王家嫡支的庶女,单名一个晴字。姑苏王氏不算显赫,当年侯府上门提亲时,任谁都没想到,最后定下的会是王氏。以庶女的身份能够高嫁进侯府,且还是嫁予当年名动一时的探花傅三郎,想来,这王氏也很该有些心机与手段才是。
而通过这些天的接触,傅珺也发现,王氏应是见过大世面的,说话行事自有一番端正大气。且心思细密、为人谨慎,做事滴水不漏。在这侯府里,能叫王氏情绪波动的事情并不多,自己是一件,自己的爹傅庚又是一件。
而再看王氏此刻的表情,傅珺已能基本断定,这件事还是与自己有关。与自己有关的大事,傅珺穿越到现在也只遇上了一件,就是那次落水事件。想来,王氏应该是思及前事这才伤心了吧。
这样一想,傅珺心里也有些微微泛酸。
记得睁开眼时,她看见的第一个人便是王氏。当时王氏脸上那种从惊讶、到难以置信、再到狂喜的表情,还有她搂着自己哭得难以自抑时颤抖的双臂,以及她洒落在自己肩膀上的温热的泪水,这一切的一切,傅珺一直都记得清清楚楚,如同刻在脑海中一般。
那是她第一次知晓,被母亲疼爱与珍惜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温暖,这样令人安心。而一个母亲对子女的好,又是怎样的全情全意,毫无保留地全心付出。
不知怎么,傅珺的眼睛也有些湿了。她忙低下头,屈身给王氏请安。也借着这垂首的片刻,平复了一下心情。
王氏笑着伸出手,道:“棠姐儿乖,到娘这儿来。”
傅珺走到王氏身边,王氏便搂了她,爱怜地轻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问道:“棠姐儿今儿来得真早,昨儿睡得可好?来,让娘瞧瞧。”一面说,一面便抬起了傅珺的脸细细端详。顿时,一张放大的美人面孔出现在了傅珺的眼前。
即便已经看了两个月,傅珺还是时常会觉得,王氏的美貌,着实太有杀伤力。
她的肤色极白,如同牛乳一般,泛着莹润的光泽。双眉若春山横翠,红唇似秋露含丹。尤其是她的一双眼睛,安静时,如秋水凝魄、寒烟深翠;欢喜时,又像是揉碎了漫天的月华;温柔时,则宛若风吹过春天的湖水,其中的美丽,真真是难描难画。
这般容颜,便是进宫为妃也是足够的了。傅珺心想。王氏嫁予侯府庶子,平南侯也算不上委屈。何况傅庚也是风姿俊秀的人物,与王氏恰是郎才女貌。
“娘问你话呢,怎么呆呆地不回话呢?”见女儿呆呆地看着自己,漆黑明亮的眼珠错也不错,粉嫩的脸蛋儿肥嘟嘟地,王氏不由笑出声来,捏了捏傅珺的脸问道。
傅珺不由有些汗颜。来到这里两个月,光被人捏脸的次数就超过了前世的总和。还有摸头、抚背这类亲昵的动作,前世的她几乎没怎么经历过,直到现在都有些不大习惯。
她这里正不自在,丫鬟兰泽却适时走了进来,轻声问怀素朝食摆在哪里。王氏听见了,探头看了看明间檀木桌上的座钟,便道:“就在这屋吧,时辰也不早了,快着些儿摆上来。”
怀素应了声是,叫了两个小丫头来调配桌案,另有两个小丫头则抬了食盒进来,待桌椅碗箸安置妥当,她便与傅珺的丫鬟涉江一同,将粥点都摆上了桌。
今天的朝食跟往常差相仿佛,也是两样粥、四样点心。粥是莲子银耳粥与香米雪糯粥,盛在天青色的汝窑瓷碗里,很是赏心悦目。四样点心两咸两甜,分装在细白瓷碟子里,一样素菜包子、一样蟹黄馅儿的蒸饺、一样糯米蒸糖糕,还有一样是松籽莲茸卷儿。
怀素替王氏盛了半碗银耳粥,涉江也帮傅珺装了一小碗雪糯粥,又拣了块莲茸卷儿,母女二人对坐着用起饭来。
平南侯府虽非世家大族,规矩上却也极是讲究,“食不言、寝不语”那一套更是被奉为圭臬。此时便只闻轻微的碗筹声响,四下里静悄悄的,连一声咳嗽也无。
一时饭毕,傅珺与王氏在丫鬟的服侍下漱口净面,收拾妥当了,将桌案也撤去,王氏便坐在梳妆镜前整理仪容,预备稍后去给侯夫人请安。
便在此时,却见怀素挑帘走了进来,手里提着只藤编的小篮子,见了王氏却不作声,眼睛往四下扫了一扫。
王氏从镜中瞧见,便知这是有事要禀,挥了挥手,丫鬟们便都退了出去。一旁的蒋嬷嬷与涉江却都没动,皆看了看傅珺。傅珺穿过来这些时候,知道这个举动的含意,便点了点头,这二人也退了下去。
见屋里再无旁人,怀素便上前两步,从篮子里取出一碟荷花糕来,将早上在小偏院里发生的事情向王氏禀了一回,末了将点心搁在妆台上,退后两步,静待王氏示下。
王氏面上便浮出一丝极淡的笑来,却并不说话,眼角的余光瞧见傅珺也在看着碟子,便笑问:“棠姐儿是想吃果子了么?”
“不想吃。”傅珺摇头道,说罢便专心摆弄王氏给她的一只大布老虎,耳朵却是竖了起来。
王氏亦不多言,转过来看着怀素,问:“这事儿你怎么看?”
“婢子觉得,陈嫂子是在向咱们示好,想来是有事儿。”怀素垂首道。
“这就是有事儿了,要不,那位那边儿手底下的红人,怎么会想到我们院儿里来?”王氏说罢,眼神往东边飘了飘。
平南侯夫人赵氏便住在东南角的惠风阁。
“婢子原先也这么想来着。”怀素说道,“只是再一想,咱们这儿能有什么事儿让她这般讨好呢?又想,她惯会做人,也或许只是顺水人情罢了。”
王氏便笑了,用下颌点了点那个瓷碟道:“你瞧瞧,这像是顺水人情么?这器物、这点心,多么精致,往常我们连边儿都摸不着的。就算是顺水人情,也断没有光明正大送来的理儿,若是略避一避人,倒还有几分真。”
怀素略一思索便明白了,道:“是这个理儿,太太说得是。”又疑惑,“只不知她图的是何事?”
王氏却没答她,只望着窗外略略泛青的天空出神,好一会方才淡声道:“是什么事我心里有数儿。”停了一下,又冷笑了一声:“倒是打得好算盘,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么?那些乌糟事还真打量我不知道呢。”说着,面色便又冷了几分。
怀素不敢接话,只垂首站着。
王氏兀自出了会神后方道:“好了,咱们快些收拾了去正院儿吧。趁着时候还早,路上也不必那么赶。”说这些话时,除了面色微冷外,她已经恢复了平静。
别庄的正院建在园子的东南角,位置选得极其精妙,恰是夏迎凉风、冬承暖阳的好所在。别庄的设计者乃是老侯爷的故友,亦是一位不出世的奇人。在设置几间主院时,他充分考虑到了光照、风向以及青雀湖的水势等因素,以顺应自然、大道天成为根本,就势而建,极具匠心。
正院以“惠风阁”为主体。院门处是一排倒座房,正对院门则是三明两暗五大间正房。东、西厢却未曾建房,而是各筑了一带菱花粉墙。其中东墙设了花架,厚厚的一面墙上粉白黛绿,由春至夏皆是花团锦簇;西墙边则是一片梨树林,初春时节一树的冰姿素颜,落英宛若雪舞,盛夏时则是满墙的浓荫,风过处飒飒有若秋声,极为快意。
这两面墙上皆开了小角门。由东角门出去便是“抱洁斋”,乃是一座极清幽的小院。院中引水建成莲池,又有青石小桥,朱漆亭子。院门隐在花园的一角,却是两扇木扉,上垂着紫藤花,极是别致自然。
从西角门出去则是“幽篁里”,这所小院却又与他处不同。院中修竹森森、假山堆叠,人自碧栏回廊下走过,只闻水声潺潺,却不见水在何处。又有数间精舍隐于竹林假山中,想要走去,却发现小径幽深,像是入了迷宫一般。
侯夫人赵氏自是住在正院惠风阁的,长子傅庄一家住了幽篁里,次子傅庭一家则居于抱洁斋。至于三子傅庚,则是一向住在别庄北角的宜清院。
如此一来,亲疏远近,一目了然。
卯初二刻,傅珺与王氏已准时来到了惠风阁门前,侯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素云正候在门口。见了王氏,她先是微露讶色,略怔得一刻,方才上前请安。
“快起来吧。”王氏伸手扶了她一下,含笑问道:“老夫人可醒了不曾?”
“老夫人刚刚才醒,三太太请随婢子进来。”素云道。说罢便转身带路,却又借着侧首的机会,再度悄悄掠了王氏一眼,眸中的讶色已转作惊艳。
素云此刻的反应在傅珺的意料之中。因为就连她自己,在看到装扮一新的王氏时,也失神了好一会。
王氏今日可谓盛装。一头乌鸦鸦的头发挽成灵虚髻,正中插/着支精巧的金镶玉花树,旁边又斜斜挽了一根鎏金嵌玉流苏簪子,长长的金流苏恰好垂在鬓边,底下坠了一枚小小的玉蝴蝶,转盼之际,便在耳畔轻轻晃动,极是雅致。
她上身穿了件天水碧绣竹叶的衫子,那碧青的颜色宛若秋水长空一般流泻而下。下头系了条新裁的月白染烟色十二幅细纱湘裙,腰间环着翠绿色绣兰草纹样的绉纱腰带,以羊脂玉环结束当中,越显得纤腰楚楚。
此刻,清风吹拂,王氏裙裾飘舞,宛若仙子一般,说不出的清丽动人。一路行来,不知看呆了多少小丫头。有个浇花的小丫头直瞪瞪瞧着王氏,水洒在鞋面上也不知晓。直到被素云狠狠瞪了一眼,方才惊觉,哎哟一声跳起脚来,自己羞得脸通红。
王氏却恍若未觉,面色极为平淡。只是,不知为何,在王氏平淡的外表下,傅珺只觉一股凛然之气扑面而来,倒像是将军杀上疆场的意味。
傅珺不由缩了缩脖子。她第一次发现,王氏的气势还是很足的,只是平时收敛着而已。这让她越发好奇:究竟是何事竟能让王氏气场全开,难道又是与自己有关?
此时,她们已经行至了正房大门前。只见门扇微掩,珠帘重重,廊下有五六个丫头肃立着,见了王氏也只是微微一福,却并不出声。阶下立着一群人,却是大房一家子早来了,打头的便是平南侯府大爷——傅庄。
他今日穿了一身家常竹青夏布道袍,交领琵琶袖,袖口与领口皆衬了寸许宽的白棉布边,腰里松松挽了根石青色绦子。他本就身量颇高,如此穿着,倒有几分出尘的意思。
傅珺私以为,在傅家三兄弟里,以自己的爹样貌气韵为最佳,傅庭次之,傅庄的长相则较为普通了。好在他风度优雅、举止从容,为人冲淡平和,予人一种温润君子之感。
傅庄之妻张氏挽了个堕马髻,穿了件柳芳绿的素色褙子,下衬着八幅素色藕花裙,看上去既清雅又柔弱,与大袖飘摆的傅庄站在一处,颇为赏心悦目。
他二人此际也瞧见了王氏。傅庄倒未怎样,张氏见了王氏的装束后,眼角却是微微一张,又马上恢复如常。她的表情变换得极快,若非傅珺有一双久经训练的眼睛,只怕张氏这不到半秒钟的“微表情”,她也察觉不到。
傅珺心里忽然生出一丝兴味来。
张氏刚才的微表情所代表的含义是:惊讶。人在惊讶时会本能地睁大眼睛、抬起眉毛和眼睑。不过,古人因受礼教约束,表情通常不会太夸张,微表情也要比现代人隐晦得多。傅珺也是观察良久,才找到了一点规律。
王氏这时已屈身行礼,张氏忙伸手去扶,一面柔声道:“妹妹别多礼了,快些起来。”
王氏却道:“礼不可废。”一面恭谨地行了全礼。她出身世族,这些礼数历来都是谨遵着的。
“偏你这般多礼。”张氏有些无奈地嗔了一句,面上的笑容却比刚才看着真诚了好些。
一旁的傅珺不待王氏吩咐,早已自动自觉地上前给傅庄夫妇请了安。大房的几个孩子也都过来见礼,一时间,正房门前倒是颇热闹了一阵子。
侯府大房共有两子两女。按侯府男、女分开序齿的规制,这四个孩子里的长子傅琛、次子傅琮以及二姑娘傅珈皆为张氏所出,唯有大姑娘傅珍是孙姨娘生的。
据傅珺偶尔听仆妇们闲谈得来的信息,这张氏乃是本朝中级殿大学士、内阁首辅张阁老的掌珠。据说,当年张氏嫁进来后,近两年不曾有身孕。侯夫人为子嗣计,便做主将自己身边一个叫佩云的丫头给了傅庄。张氏倒是一点没介意,依旧温柔和顺。好在没过多久她终于有了动静,头一胎便诞下长子傅琛,隔年又生了傅琮、傅珈这对龙凤胎,算是站稳了脚跟。
至于那个叫佩云的通房丫头,待傅琛满月后便验出有孕,只可惜生的却是个女儿,份量上自是差了许多。又兼傅珍秉性柔弱,因而这母女两个皆不大受宠。
倒是傅珈,乃是正正经经的侯府嫡女,身份尊贵不说,人又生得娇憨可爱,在老太太跟前很是得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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