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39岁的楚原,正当壮年,虽然踌躇满志,却已经多年不得志了。
这一年,他已经连拍《烟雨斜阳》等4部粤语电影,却都石沉大海,没有溅起一点水花。
无奈之下,只好改编旧剧拍成粤语喜剧片《七十二家房客》,以讽刺社会为题材,在一幢旧式庭院里,租住着七十二家房客,他们都是小市民。
包租婆八姑,风骚刁泼,养女阿香,则乐于助人。
八姑规定房客每天只能用两桶水。做洗熨的上海婆率先抗议,众房客支持。发仔和阿福接着附和。于是,引出许多是非……
没想到,电影上映后竟然票房大卖。
不仅打败功夫巨星李小龙与好莱坞合作的《龙争虎斗》,还荣登香港电影年度冠军,一举打破香港开埠以来的最高票房记录。
说得更成功些,那就是令几近绝迹的粤语片起死回生,影响深远。
尤其是严重影响了后起之秀周星驰,那一年,周星驰刚刚10岁,正在饱受父亲出轨离家出走带给家庭的痛苦和阴影。
闷闷不乐的他,有一天在电影院看到这部嬉笑怒骂,撒泼打滚的搞笑电影,让他顿时忘记自己的一切痛苦。
周星驰《功夫》
多年后,他模仿楚原的搞笑幽默,并在自己的电影《功夫》中,照搬包租婆和房客等角色,致敬曾经带给自己童年欢乐的《七十二家房客》。
楚原《七十二家房客》
可惜,《七十二家房客》虽然大火,但接下来楚原却好景不长,他随后拍摄的6部电影,没有一部达到票房预期。
因此让老板邵逸夫,对他渐渐没了信任。
楚原,邵逸夫
一、
1934年的冬天,楚原出生在广州。
这一年出生的大明星,不多,只有刘家良,单田芳,马季,曾江,梅葆玖等几位,但他们却是个个顶呱呱,一个顶三个瓜。
楚原儿时的名字叫张宝坚,父亲张活游,早年在广州八和会馆粤剧养成所第二期学习,毕业后参加“彩云天”、“凤来仪”等戏班演出。
是当年白玉堂的兴中华粤剧团,正印小生(第一男配角),帅得简直一塌糊涂。
楚原父亲
1939年,楚原5岁时,父亲投身到电影界。
以男主角身份,出演了第一部作品《大破铜网阵》。而香港沦陷期间,只好以四处演出粤剧来维生。
1945年,抗战胜利后,又重返香港从事电影工作。
1952年,楚原18岁时,父亲与吴楚帆及白燕等创办了著名的“中联电影企业有限公司”,出演《家》《春》《秋》,以及——
《春残梦断》《西厢记》《宝莲灯》等至今依旧“赫赫有名”的电影。
1956年,22岁的楚原,在广州中山大学化学系读了三年后。被父亲影响,对电影制作发生兴趣,开始投身粤语电影编剧工作。
楚原
期间,楚原也按捺不住想演戏,当个明星。
可惜,个子太矮了,做不了小生。只好听老爸的话,老老实实回头继续做助导和编剧。
1957年,23岁的楚原,成为著名导演秦剑的助手,协助秦剑拍摄《紫薇园的秋天》《椰林月》。与岳枫并列为中国——
最年轻的电影导演,李翰祥28岁做导演,胡金铨、张彻,都是30岁后才做导演。
命运虽然变幻莫测,但也会给每一个人机会。十几年后,就是这4个人掀起香港武侠片热潮,被后人誉为——
香港武侠片祖师爷,顶礼膜拜。
楚原
1959年,25岁的楚原,开始真正独立拍摄自己的处女作《湖畔草》。由当红小生谢贤,和他的女朋友嘉玲,还有已经红遍天的——
红线女徒弟南红出演。
没想到,电影拍完后,票房得不咋地,却让楚原把电影中的女主角南红,轻轻滴泡到了手中。
这也正应了那句话,失之东隅,又收之桑榆。
南红,这个女孩当时已经很红了。她比楚原小1岁,也是广州人,原名苏淑眉,江湖人后来都称她为"小媚姐"。
南红的母亲陈剪娜,与楚原的父亲张活游一样,也是个角。
当年是广州红透艺坛的粤曲时代歌舞明星,1949年,她带着14岁的女儿南红移居香港。让女儿师从红线女学艺。
红线女
红线女就更厉害了,开创了“甜、脆、圆、润、娇、水”的独树一帜的“红腔”,红遍广州香港两地。
之后,南红加入职业粤剧团,从四小花旦做到正印花旦。1951年,16岁的南红就开始参加粤语片拍摄。
这一年遇到楚原时,她已经是个老演员了。
已经相继拍过《落花流水》《蛮女催粧嫁玉郎》《长使我郎泪满襟》等当时很红的粤剧电影。
这一次接拍楚原的处女作《湖畔草》,也是偶然,却成了一段姻缘的必然。
二、
1960年,26岁的楚原,和父亲张活游一起合作,邀请黎小田、冯宝宝等领衔主演,拍摄了让他第一次成名的电影——
《可怜天下父母心》。
讲述穷教师陈志康和妻子李玉薇,不向命运屈服,互相支持,共同养育五个子女的故事。
这部电影,在40年后,还入选了1999年香港评选的“十大香港电影经典”之一。
因为它反映了60年代,香港市民向往中产阶级生活、追求富裕的社会心态,反映了那个时期香港的市民文化。
多年后,在香港电影金像奖的颁奖礼上,楚原说他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导演了《可怜天下父母心》。
但同时,他又说,觉得自己最失败的也是人人总是只提起这部戏。
却不说他后来拍的《七十二家房客》,甚至照搬他剧中角色从而成名的周星驰,也不说他的《七十二家房客》,而只说——
他的《可怜天下父母心》。
因为这部电影看出了楚原凭着真挚感情,去体现知识分子的苦难生活,有血有泪,人情味浓,悲中有喜,是真正的人世间。
同样还在这一年,楚原的女朋友南红,还拍了一部不算武侠片的武侠片——《神雕侠侣》。
南红饰演小龙女,谢贤饰演杨过。
南红,谢贤
1962年,28岁的楚原,与27岁的南红,俩人一拍即合,合开了一家电影公司,取名“玫瑰电影公司”。
然后,出品《黑玫瑰》《黑玫瑰与黑玫瑰》等奇情警匪片。
结果,这几部电影多年后都成为经典。甚至到了九十年代末,还有人重拍《黑玫瑰与黑玫瑰》,可见这些电影的江湖地位。
而南红也一边演电影,还一边为电影献唱插曲。
比如《女杀手》的插曲《豆蔻春心》,《情花朵朵开》的插曲《墙头马上-纤情》,《蔓莉,亲爱的蔓莉》的插曲《痴女情》……
南红
而在此阶段,楚原的创作简直就是大爆发,每年都有8-9部粤语电影问世。
因为楚原拍电影又快又好,便有人称他为“急智奇才”。而他却不以为然,还说做导演实在不算难:
“我觉得做导演其实最重要的就是那个剧本,你隔晚将剧本弄妥了,拍摄时便一点也不困难。
可能我的脑筋转得比别人快一点吧,所以处理起事情来也比别人快,在我写剧本的时候已经事先将镜位之类都想好了。
坦白说,电影不过是化了妆讲故事而已”。
楚原说得很轻松,还真不是吹的,而就在他每天忙着拍电影的空隙,还和南红抽空结了个婚。
楚原,南红
三、
1970年,36岁的楚原,进入国泰公司。
而就是在这一年,他自编自导了第一部国语武侠片《龙沐香》。这部电影,拍得浪漫,唯美,引人侧目。
第二年,楚原被邵逸夫挖去,进入邵氏电影公司。
邵老板很看重楚原,为他提供了优于别人的拍片条件。楚原也不负众望,第一年就拍出武侠片《火并》。
这部电影,还专门请了刚为张彻导演写完《独臂刀》剧本的倪匡。
写出《火并》剧本,讲述各路江洋大盗和白氏姊妹联手劫金,互相火并的故事。
但这两部电影,都没有让楚原打响名号。
直到1972年,38岁的楚原,突发奇想,拍摄出了奇情武侠片《爱奴》。讲述一名少女双亲遇害,自己被卖。
此后就以自己的美色和奇特武功报仇,将仇人逐一杀死。
但最后,却因一念之仁,反被垂死的鸨母所杀。这部电影电影充满了楚原式的文艺气息,简直就是武侠,复仇,文艺,悲剧的——
集大成者,而且结构完整,色彩奇诡,风格独特。
又一次让楚原“石破天惊,一鸣惊人”。
多年后香港电影百年百大经典影片评选,竟然有且仅有2部“情S电影”入选,一部是《唐朝豪放女》,一部就是——
楚原的这部《爱奴》。
《爱奴》对楚原意义重大,因为这部电影,楚原开始了奠定他一生最高荣誉的武侠电影大师之旅。
而且,也正是因为这部电影,让楚原和古龙成了以武会友的好朋友。
几年后,楚原在亚太影展一举夺得最佳导演的《孔雀王朝》,以及他最卖座的电影《英雄无泪》,统统都改编自——
好朋友古龙的原著,而古龙也最看好他。
第二年,39岁的楚原,又来一个“神来之笔”,拍出了《七十二家房客》这样惊艳的粤剧喜剧片。
结果,轻轻松松就打败了势头正猛的李小龙,拿下香港电影当年票房冠军。
“老板立刻跟我说加工资十倍,人人都说我香港最幸运的导演。”
楚原,李小龙
然后,自以为厉害,撇开武侠片继续拍粤剧喜剧片。没想到,拍一部败一部,拍两部败两部,败得一塌糊涂,差点没了底裤。
四、
1975年,41岁的楚原,连续10个月都没戏拍。
心里慌慌,口袋空空,实在没办法,就又想到了拍武侠片,还主动先将金庸和古龙的小说,都分别写了电影分场剧本。
满怀希望,兴冲冲跑去拿给老板邵逸夫看。
金庸,古龙
与此同时,倪匡也看了《流星·蝴蝶·剑》十分喜欢,认为应拍成电影,便向好几个导演推荐——
“我首先畀张彻睇,张彻唔钟意……”
然而,张彻喜欢拍自己做的故事,倪匡多说了几次,竟然还被张彻抢白:
“佢猛摇头话你唔懂电影唔好乱讲,我话我唔懂电影 你又揾我写剧本?”
而邵老板看了楚原的剧本,还是觉得不太靠谱,但又不好意思驳了楚他的热心。便喊倪匡过来,写了一个《流星·蝴蝶·剑》剧本给楚原。
倪匡,古龙
楚原一看,彻底傻掉。
原来倪匡写的剧本只有老伯和律香川的打斗部分,而把什么孟星魂,小蝶等各位主角全都给删得一个不剩。
没办法,只好自己动手,重新改编。
众所周知,倪匡每次都是先拿剧本费,然后准时交稿。但,恕不修改。不过,你改随便。
结果,这次又被楚原给押中了。《流星·蝴蝶·剑》上映后,香港票房让邵老板很满意,发行到台湾,竟然还破了票房纪录。
让古龙也大喜,呼朋唤友,大醉三百日。
因为这是古龙第一部被拍成电影的小说。
而倪匡也开心,逢人就说:楚原把古龙的小说改编得最好,“好过我,佢捉到古龙小说啲神髓”,然后,又说自己还是——
较为倾向改编金庸的小说,而古龙的他没感觉。
据说,楚原在拍摄前,跟邵老板找倪匡一起吃饭。酒过三巡,楚原怯怯的问倪匡:
“拍古龙啲戏系咪一定赚钱?”
没想到倪匡却答:“我话一定赚钱我自己拍啦!”
从此,改编古龙小说的武侠电影都被楚原带动了起,几成蜂巢,蔚为壮观。当然,楚原是始作俑者,也是翘立潮头者。
因为和古龙成了哥们,楚原自己就近水楼台先得月,拍了足足三七二十一部。
尤其是他拍的武侠片,与众不同,文艺与浪漫并飞,武侠与复仇同步,恰恰符合古龙武侠小说的浪漫豪放,激情四射。
完全不同于张彻、胡金铨之辈们,拍的那些干巴巴冷冰冰的武侠片。
张彻作品
五、
1976年,楚原意气风发,继续又拍出了古龙的另一部小说《天涯明月刀》。继续将唯美情趣与文艺气氛插入其中,深得古龙大虾的满意。
原来,擅写诗词的楚原,特意为电影写了一首唯美的小诗:“天涯路,夜归人,人到三更魂应断,总到天涯也断魂。”
由大虾傅红雪一边摇扇一边吟诵,一边又从黑暗中款款走来……
那个美啊,让古龙都惊呆了。
兴奋之余的古龙,索性把自己写的小说,一部接一部地丢给楚原。
《楚留香》《白玉老虎》《三少爷的剑》《多情剑客无情剑》,以及《陆小凤》《倚天屠龙记》《萧十一郎》等等——
统统都给了楚原这位最懂他的老哥哥。
古龙是真服气楚原这位大哥,香港台湾那么多大导演一窝蜂地拍古龙的武侠片,有的还投入巨资,玩大手笔拍外景。
却不知为什么,都不如楚原只拍内棚厂景反而来得最有神韵。
甚至古龙自己,也曾经不服气,成立电影公司投资拍摄,结果一塌糊涂,赔了个精光。不得不当面请教楚原。
楚原,在片场
而楚原却只是轻描淡写一句话:
“基本上,没有了枫叶和干冰,我是不懂得拍戏的。”
古龙屏息侧耳,一脸认真,眼巴巴地倾听,楚原才又说:
“我的电影,其实可以叫做楚原的古龙小说电影,那里面有很多我的成分在内,我很喜欢国画中的写意派画风……”
接着,楚原拿《三少爷的剑》做比喻:
“片中的燕十三,一个冷寂的江头,一个残破的鱼网,他一面在那儿补网,一面煮药,只是这些,燕十三的遗世味道已经出来了。”
楚原不仅把构图布景等,搞成中国写意派画法,还一直把古龙武侠当成文艺片来拍。
“例如《小李飞刀》中几乎全是讲人性,终日情情爱爱……”
本来拍古装片就可以借主角之口,吟风弄月,写文作诗,这恰好满足了楚原性喜诗词的胃口,拍起来自然随心如意浪漫唯美。
其实楚原也是生性风流,在片场特别喜欢开玩笑,经常逗弄各大美女主角,与她们打成一片。却又不修边幅——
永远穿着破烂背心短西裤,见人就笑,毫无架子,被人叫做济公和尚。
楚原,利智
除了风流,楚原还很爱财。经常“为五斗米折腰”,在拍古龙武侠最红的时候,邵老板叫他给李嘉诚几个潮州富商——
拍个潮剧电影《辞郎州》,他也二话不说,立刻开拍。
没想到《辞郎州》上映三天便下片,票房不足10万。邵老板却哈哈大笑,拍着楚原的肩膀说:
“拍这个才花几十万,让他们(李嘉诚等富商)开心一下吧。”
楚原也哈哈大笑,收好邵老板递过来的丰厚酬劳。
李嘉诚
六、
1979年,45岁的楚原,又拍出了《孔雀王朝》这部——斩获第25届亚太影展最佳动作片导演奖的古龙武侠大片。
然而他却谦虚地说:
“《孔雀王朝》拍得很烂,之所以能在亚洲影展得奖,是邵逸夫问我要不要,要就给我。”
接着,楚原又拍《飞刀,又见飞刀》。
当年,楚原拍的《多情剑客无情剑》,让古龙最喜欢的风流人物小李飞刀,成为家喻户晓的武侠英雄。
而今一部《飞刀,又见飞刀》,让小李飞刀更加深入人心。
但世事难料,高峰之后即是低谷,再说,鲜花也无百日红。进入80年代,新一代导演逐渐崛起,枪战片,文艺片更为时代所喜欢。
武侠片已经渐渐式微,楚原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江郎才尽”。
多年后,楚原在金像奖颁奖晚会,坦言:
“当年我的电影不卖座了,拍完几部扑街片后,想拍《天龙八部》。开机前一天,方逸华小姐走来撕了通告不让拍,进办公室第一句话就问我:
谁让你拍《天龙八部》的,亏本了你赔得起吗?!
最后两句说,楚原你根本不懂电影艺术!你根本不会拍电影!那时人人又说,我是邵氏公司最难堪的导演。”
而楚原不是一般人,性格豪爽,思想开放,立刻放下导演身份,而一转身钻进演员堆里,像模像样地演起了戏。
而且,专做配角,什么戏都演,丝毫不觉得没了自己的面子。
并且还一不小心,拿到了第4届金像奖最佳男配角……
楚原
当有人为他抱不平,而唏嘘感叹时,他却反过来安慰人家,还说:
“人生这两个字,就是欢声、泪影四个字砌成。无论你昨天多风光,无论你昨天多失意,明天起身的时候,你一定要做个人,生活下去,明天总比昨天好,这就是人生。
不说不知道,原来人生和打麻将一样,是有东南西北风的,你打到北风的时候,又是另一种人生。”
真不愧为在娱乐圈中摸爬滚打的人,知道人生不过一场戏。
楚原
2018年,84岁的楚原,被第37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授予终身成就奖。
“将一个终身成就奖,奖给一个终生没有什么成就的楚原,你们就是硬生生逼我讲出受之有愧啊,我的确是受之有愧。
回首半生,青衫人老。在漫长的人生中,有开心的时候,但困难的日子亦不少,人生大概都是失意倍多如意少。”
楚原
虽然激动,却脸上分明平静的楚原,在台上说出了上面的话,他永远是那么智慧,那么清醒,也那么想得开。
人这一生,总是有起起落落,也总是有沉沉浮浮。
但不管处在何种境地,都能满怀热情,全力以赴去奔赴自己应该做的,喜欢做的,做好每一天的工作,过好每一天的日子——
就是一个成功的人和幸福的人。
而其他那些所谓虚名,浮财,不要也罢,方为智者。
楚原,南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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