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有关“东北文艺复兴”的话题,正将东北叙事的能见度推向新的高潮。
犯罪、悬疑、喜剧等题材不断涌现,甚至出现了分支“鹤岗宇宙”(指导演耿军以鹤岗为背景拍摄的系列电影)。
而文学与影视,亦达成了双向奔赴。
作家梁晓声怀揣着对故土的留恋,洋洋洒洒写下百万字的长篇小说,以白描的笔法讲述了一个东北普通工人家庭跌宕起伏的生活境遇。
于是,便有了这部同名改编剧——
《人世间》
对于北方观众来说,它是一场大型回忆杀。
对于其他观众来说,《人世间》提供了另一个相当贴近现实生活、接地气的视角。
01.工人的世界:“我们”、“他们”
周秉义(辛柏青饰),早年间任职于建设兵团,北大毕业后走上仕途,代表有学识,有能力的优秀干部;
周蓉(宋佳饰),下乡知青出身,通过自学考上北大,代表了思想独立的知识女性;
周秉昆(雷佳音饰),从木材厂辗转到酱油厂,后来又辞职去了小饭馆,代表最广大的工人阶层。
以小见大,多层次、多角度地书写历史的变奏与社会变迁,是年代家庭剧的惯用模板。
随着剧情进展,《人世间》彰显出了与众不同之处:
剧集以周秉昆这一辈工人子弟为叙事锚点,把更多的笔墨用在了描写工人阶级的生活日常。
如果从宏观角度来看,工人的命运与“共和国长子”的兴衰休戚与共——他们享受了黄金时代的荣光,也亲历过转型期的阵痛。
他们是最好的时代见证者。
正如工业是社会的经济支柱,工人也是社会结构的中坚力量。
因此,要想还原历史,更全面地了解昔日的东北,就理应从“工人”的视角出发,从社会与文化的层面,理解这个身份究竟意味着什么。
顺着这个角度说,剧情实际讲述了周秉昆不断被人情世故敲打,慢慢被社会化的过程。
起初,周秉昆尚不知晓“工人”身份的特殊性。
他生在工人家庭,毕业后分配进了木材加工厂,天然地享受着工人身份带来的红利。
直到他目睹同事涂志强被枪毙而受了刺激,整天魂不守舍,又和领导起了冲突,结果丢了工作。
本来,他打算找青梅竹马的乔春燕(黄小蕾饰)给领导说句好话,让他去澡堂子上班。
春燕一听,愣住了。
好端端的工人不干,跑去给人搓澡和修脚?
要往严重了说,那相当于阶级跌落。
这一点,“愣头青”周秉昆不知道,“社会人”春燕心里却是门儿清。
后来,还是远在外地的大哥出了主意,让周秉昆去找未来姐夫蔡晓光(王阳饰),解决工作问题。
念在多年情分上,他很痛快地答应了,准备安排周秉昆去酱油厂。
谈话时,他注意到周秉昆的视线一直盯着自己胸前的厂标,说明对方其实更想去大型国营厂。
他一改先前循循善诱的态度,语气也变得强硬:“你跟我不一样,你是建筑工人的儿子,实惠比体面重要。”
意思是,我是官二代,所以有资格进大厂,你是工人就守好本分,能进厂上班就谢天谢地了,别太贪心。
离开木材厂后,周秉昆发现有来历不明的人在光字片四处打探他的消息。
他本以为是自己无意中惹了麻烦,没想到,水哥和骆士宾原来是涂志强的好兄弟。
而涂志强之所以失手杀人,他们难辞其咎。
为了弥补,两人决定委托他到太平胡同走一趟,给涂志强的遗孀郑娟(殷桃饰)送生活费。
但周秉昆对两人总是鬼鬼祟祟,一副在搞地下接头的举动很是不解。
水哥的一番话,再次戳破了那层透明隔膜。
工人家庭出身,母亲是街道积极分子,哥哥姐姐是上山下乡的知青,他本身又是工人。
用剧里台词说,周秉昆就是根正苗红的红五类。
相比之下,水哥不仅要冒着风险赚钱(不久后,他和骆士宾因投机倒把罪被捕),即使挣了钱也上不得台面。
“我们不一样”,同样一句台词,在蔡晓光口中是居高临下的俯视,到了水哥口中,便成了卑微的仰望。
借着送钱的契机,周秉昆对郑娟一见钟情。
但耐人寻味的是,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都维持着地下恋的状态,不敢对外声张。
一方面,考虑到女方的寡妇身份会招致不必要的流言蜚语,另一方面,他也不断从身边人的态度中预见到了这段恋情必将面临家庭和社会的阻力——眼尖如德宝,他一早就劝秉昆少和太平胡同那些没有户口的人来往,以免被缠上。
“人分三六九等”,是大家默认的社会范式。
工人除了拥有稳定工作,是潜在的好对象,还是比服务员高出一级,属于值得巴结的“领导阶级”。
而没有户口的穷人,无疑就是社会的最底层。
纵然深爱着郑娟,可周秉昆却没有冲破世俗偏见与阶级隔阂的勇气,甚至一度想要放弃。
直到周母突发脑溢血,需要人长期照料,他这才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把郑娟接回家。
然后,郑娟任劳任怨地伺候了周家老小整整两年,连本以为会棒打鸳鸯的周父也说不出一句反对的话。
若非对周家有恩,作为拖家带口的寡妇,郑娟几乎不可能被接纳。
除了结婚找对象,工人阶级的身份认同对于人际交往同样有着重大影响。
周秉昆身边围绕着一群从小玩到大的发小,自称“六小君子”。
仔细想想,他们为啥和周秉昆关系这么好?
一来,周秉昆性格踏实稳重、善良、有正义感,关键时刻靠得住,是大家公认的好人。
二来,大家都是工人子弟,有亲近感。
有了集体的概念,自然就有了“我们”和“他们”之分。
面对“我们”之外的群体,往往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巴结,要么排斥。
说到这,剧里有场戏很有意思。
机缘巧合下,周秉昆救了酱油厂曲书记的爱人,夫妻俩为了表示感谢,便邀请周秉昆等人来做客。
一进门,众人直接傻眼了。
环顾四周,整个曲家宽敞明亮,装修大气考究,到处摆着古董字画,洋溢着文化人的气息。
这一切的光鲜亮丽,和德宝的破洞袜子形成了鲜明对比。
回家路上,众人一边回味,一边就“阶级差距”与“社会公平”的话题展开了讨论,周秉昆坚持认为夫妻俩都是好人。
闻言,吕川嗤之以鼻,“好人是好人,特权是特权”。
渴慕特权,同时又鄙视特权,自恃清高。
这种充满矛盾的微妙心态,也是工人阶级文化中的独特之处。
最后,负责一锤定音的是曲家派来的司机:
责任不同,待遇不同,天经地义。
由上至下,由外至内,整个社会的共同作用力就如同左右晃动的摆锤,不断形塑与修正着工人阶级的自我认同和阶级意识:
官僚/干部(特权阶级)>工人>服务员>生意人(潜在罪犯)>穷人
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理清了这条鄙视链,也就理解了何为“工人”,以及工人的社会地位,以及处境。
02.社会的肌理:关系、人情、阶级
理解东北社会的第二把钥匙,叫做:
关系。
众所周知,东北是典型的人情社会。
这意味着,小到柴米油盐酱醋茶,大到工作、升迁、成家立业,样样都离不开关系。
为了弥补周秉昆未能如愿进味精车间的遗憾,蔡晓光主动透露了消息,让他带人去抢购猪肉。
再往后,正是抢猪肉的桥段显示出了主角的个人魅力,奠定了他在小团体里的地位。
你想,当年工人为何如此受欢迎?
除了他们拥有铁饭碗之外,也因为在物质相对贫乏、凡事都讲究凭票供给的年代里,工人象征着基本的生活资源和隐形福利。
就像周秉昆之所以愿意接受蔡晓光的安排,就是看中了酱油厂的员工福利——厂里发的调味品实乃逢年过节送礼之必备。
一来二去,就能跟亲戚朋友们搞好关系。
“遇事不决,先搞好关系”、“有关系,好办事”的潜规则已然渗透进社会的毛细血管,深刻影响着普通人的思维逻辑。
包括周秉昆在内,他身边许多人都在利用关系——
为了拿下妇联的订单,周秉昆跑到时任妇联副主任的乔春燕办公室,装作两人不认识,假模假样地推销了一番;
周秉昆试图找曲书记撤销龚叔受的处分,尽管对方一开始拒绝了,还批评他不走正道,但最后还是给支了招;
为了解决政审不过关的问题,蔡晓光上门求周秉昆代为联络他嫂子,希望冬梅父母能开个绿灯;
建设兵团的战友老姚特地联系周秉义,希望他能通过明副政委的关系牵线搭桥,给省里的交通项目拉资金。
“为了建立维系城市生命的关系,居民都在房屋角落之间拉起黑、白、灰或黑白色的绳子,绳子颜色视彼此亲缘、交易、权威和代表关系而定。
当绳子多到让人连路都走不通时,居民们就会搬迁,拆掉房屋,只留下绳子及其支撑物。”
之前读到《看不见的城市》这段文字时,我最先联想到的就是东北。
“关系”,如同一道道牵引绳,绳与绳相互联结,形成的关系网会在无形中将人们捆绑得愈发紧密。
然而正如权力具有成瘾性,托关系、走后门的捷径也会使人产生依赖,从而把“关系”视作万能药。
此时,关系便成了牵绊。
久而久之,那些不善此道的人逐渐边缘化,最后选择离开,而离开的人越多,城市的活力也越衰弱。
不仅如此,编剧还用了两集的篇幅,详细拆解了人情社会的复杂之处。
郝家是大权在握的高干家庭,而周家是光字片的平头老百姓。
虽说郝家明面上不嫌弃女婿的出身,但周秉义自知双方差距悬殊,从来不提要相互走动,更别说从中捞好处。
直到蔡晓光找上门,为了还人情,周秉义才破天荒地动用了岳父的关系。
事后,他十分后悔,觉得不该为此破例。
而冬梅的父母呢,也深感周家人未来可能会带来更多的麻烦,更加不愿意和他们接触。
此番积累下来的矛盾,到了拜年这场戏,彻底爆发了。
眼看亲家送来一堆特产,冬梅的父母却表现得极为冷淡,丝毫没有要回礼的样子。
在冬梅的劝说下,两口子才终于松动,答应抽空去拜年。
谁料,郝父突发哮喘,郝母也顾不上赶来拜年。
匆忙之下,黄秘书误把周家的礼物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
本来不联络还好,现在倒显得自个儿是在用热脸贴冷屁股,自找没趣。
这下,周家人顿时沉默了,夹在中间的周秉义和冬梅也陷入了尴尬。
回家以后,母女俩大吵一架。
面对女儿的指责,原本还强撑客套的郝母干脆把话挑明,就算周秉义在郝家落难时娶了冬梅,那又怎样?
双方本就门不当户不对,要是冬梅当初嫁给官二代,如今也不会把局面搅得如此尴尬。
在此之前,我隐约觉得《人世间》对于知识分子、干部阶层的刻画过于笼统,远达不到血肉丰满的程度。
但看到这里,必须承认,这部剧不仅如实描绘了平民阶级世俗、质朴、善良的一面,同时也将知识分子兼上位者的虚伪、自私、傲慢呈现得相当精准。
作为年代剧,《人世间》营造年代感的关键既不是道具,也不是布景,而是这些藏在主线剧情里的碎片和细节。
把它们拼凑起来,就构成了解锁时代记忆的线索。
03.时代的阴影:命运、权力、尊严
一路看下来,你会发现剧里所有人的故事总结起来,无非就四个字:命运无常。
遇上春燕之前,德宝的人生理想是搭上一个落魄的高干子女,等到高干平反,他也能跟着沾光。
这种“捡漏”心理看似荒诞可笑,放在当时的社会语境中,却又无比真实。
最典型的例子,郝冬梅。
她的前途和父母的命运紧密捆绑,当身为省长和高级干部的父母被免职,她就遭人排挤,被嘲笑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等到父母被平反,她立马跟着翻身,当上了妇女主任。
整一个我命由天不由我。
今天你还是受人敬仰的高级干部,明天就沦为被批斗的反革命、坏分子,这就是旧社会里阶级变动的常态。
郝冬梅一家的故事,只是一道缩影。
再比如,乔春燕。
和德宝结婚后,她先是评上了先进标兵,当了领导,接着又住上了单位分配的大房子,人生眼看着就要起飞,结果却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没收了房子,带着一家人连夜滚回了光字片。
还有蔡晓光。
他当初蒙受父亲的庇荫,在厂子里混得如鱼得水,如今却因为父亲差点受了牵连。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当年的关系户,如今落得低三下四,求人办事,这让他体会到了极大的落差感。
身处于风云莫测的时代,所有人都像被蒙上双眼的大富翁玩家,投出骰子,有人加速向前,疯狂积累财富,有人踩中炸弹,停滞不前,也有人一夜破产,光速出局。
这场大型游戏里,不存在永远的赢家:
周秉昆的发小吕川莫名其妙成了烈士家属,破例获得了上大学的名额,又因为言论不当被取消资格;改革开放之初,骆士宾和水哥从投机倒把的不法分子摇身一变,成了时代的弄潮儿。
而开局良好、甘于本分的周秉昆却历经重重苦难,熬了大半辈子,还是个底层小人物。
当故事的时间线逐渐与现实接轨,剧情也临近尾声,本剧的“隐形主角”——即将拆迁的光字片注定沦为时代的眼泪。
一纸公告,为街坊邻居们温馨热闹的市井生活画上了句点。
或许,这就是普通人的一生。
轰轰烈烈地来,有过无限美好的憧憬,与命运做过搏斗,最终等来的是漫长的告别,告别亲人,告别友情,告别爱情,告别过往。
唯有时代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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