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家里第一台电视机是日立牌的。
老式的,没遥控器,换频道靠手按,一共八个频道。家里看电视时,总有个谁离电视近些,要换台,过去啪一按,好!
虽糙,但耐用。看了小二十年还能使——除了夏天,后盖会有点热。
那电视信号接收能力很怪。楼上的大哥玩游戏,我只要略调一下电视天线,就可以收到。
结果就是楼上大哥玩游戏,我在楼下看。
这算是那个时代的,云通关?
那会儿大环境与今时今日不同,大家都还看《排球女将》,模仿小鹿纯子;长辈们,男的女的,都喜欢山口百惠和高仓健。到我们这一辈,就是铃木保奈美、织田裕二、江口洋介、唐泽寿明之类了。那会儿上海的电视频道,还会放《东京爱情故事》,放《东京灰姑娘》,放《同一屋檐下》。
当然那是青春期的事了。且说孩子。
看动画片的岁月,是孩子的节日。那会儿还在单休。周六上完学,周日快活一天,短短一天,眼看要过去了,真难过。
好在周日六点半,电视台有《猫和老鼠》看。我铺好沙发坐垫,躺到最舒服,聚精会神地看。现在想来,这就是……仪式感?
动画片分三截播。两截播《猫和老鼠》,最后一截是《杜皮狗》。现在想起来,电视台编导用心了。Tom和Jerry争闹两集,然后杜皮狗干巴巴冷幽默地折磨一集老狼,节奏恰好。
以及,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到,美国文化里刻板偏见的金发女郎形象——杜皮狗里每集都有个金发烈焰红唇的姑娘,还会和蔼地亲杜皮狗一下。杜皮狗被亲后,总要找个地方叮叮光光发散心头的激动,然后若无其事地出来。
现在想来,那是第一次在动画里,见识到男女荷尔蒙。
当然毕竟杜皮狗系列还是搞笑为主。
真正有点朦胧感觉,是《太空堡垒》第一部里,瑞克和丽莎在天顶星人面前接吻。天顶星人看得瞠目结舌,甚至大感畏惧。
现在想起来极有趣:
地球人普普通通的接吻,霸道蛮横的天顶星人为何避若蛇蝎呢?
看完周日动画,周日就这么结束了。心满意足,次日也能去上课。
周一是地狱,谁都不想起。好在周一也有动画片——晚饭点儿,三集《机器猫》。
我看的版本配音,主角还翻译成康夫。
机器猫还叫阿蒙。至于看到后来多来A梦、胖虎、大雄,是后来的事了。
我看的第一部特摄片,还不是奥特曼,而是《恐龙特急克赛号》。说2001年,地球发生问题;一群时空战士坐着克赛号飞船回到白垩纪,保护恐龙,对抗外星人。外星人都戴个苍蝇型头盔,叫做歌德米斯,现在想起来,造型大有致敬达斯·维德之嫌。本方有个阿尔塔夏公主,带个机器人,现在想起来也是照搬莱亚公主和r2d2。
每次打起来,正义一方就要发射人间大炮,变出个克赛战士来,手舞长剑,跟敌人或怪兽大战。
那时大家都很痴迷这种每集必有的变身仪式感:
“克赛,前来拜访!”
——后来《美少女战士》、《希瑞公主》、《宇宙巨人希曼》之类,也如是。
骤然变身,脱胎换骨,是那代许多观众的信仰吧?
变身系故事里最暗黑的,是我们当地电视台播过的动画片,《宇宙骑士》。描述将来地球被外星人入侵了,主角一家几口被改造了,主角跑回来了,带大家抗击外星人。
那部故事现在想来,颇为残忍暗黑。主角必须与亲友们一一对决。他唯一的队友即妹妹美雪战死时,受了极有象征意义的钉刑。
我有不止一个朋友,大老爷们三四十的人了,一说到当年目睹美雪之死,眼眶都要泛红。
另一件印象深刻的事是,《宇宙骑士》第二首主题歌,有电音,歌声嘶哑,与我们习惯的热血动画片主题歌大不相同。
后来直到《slam dunk》传奇的片尾曲《直到世界尽头》,我才听到过类似曲风的印象。
《宇宙骑士》播完后,我们当地电视台又播了《北斗神拳》,播到拉奥第一次出场时就停了。
好在我们也习惯了。
我们那会儿,习惯了各种突然中断。经常有动画片播着播着,停了,换另一部了。有漫画出着出着,停了,不知道下文了。
行吧,一定是有原因的。
不只是电视。当时有本著名的漫画杂志,《画书大王》,简称《画王》。一年,24期。
开始是连载一些经典日漫,也有一些推广性的介绍,比如叶精作的作品、池田理代子的作品、松本零士的作品。到24期,消失了。
后来我们那一带书摊里,流行过一份粗糙的《新画王》,当时以《龙珠》连载为卖点,但翻译得一塌糊涂——魔人布欧翻译成普乌——但那份杂志的好处是,登载了《slam dunk》,虽然翻译得也乱七八糟:把扣篮翻译成了炮弹。
《新画王》大概连了十期吧,《龙珠》故事是到老界王出场,《SD》故事是到樱木第一次退队,《dna2》故事是到桃生变身。好像还连载了一期高桥留美子老师的《相聚一刻》,别的,我也记不得了。
再一年后,我们那里的电视台开始放动画版《SD》,万人空巷地看。但播到湘北对陵南上半场结束,又没了。
好在我也习惯了。
我们小时候,就是这样的:
太多漫画看不到头和尾。
太多动画片不知道结局。
太多游戏,打了一小半,在boss处反复死来死去,过不去,悬心良久。
最适合我们的,大概还真就是这样,看似没头没尾,但每集能变个身,让大家爽一爽的故事;打败了怪物,捍卫了和平。我们继续感受爱与正义,相信一切敌人都能被我们克服。
大家都说童年记忆,其实大多数人的童年记忆,是被切割断裂的——能完整看到一部作品,真的很奢侈了。
大多数孩子小时候看到的作品,都是断断续续,有头无尾的。
得尽快长大啊,得尽快独立啊。
我们没法知道结局,一定是因为我们都还小。
因为我们是小孩,我们不配知道结局。
那等我们长大了,变身了,变强了,总能看到一切的结局了吧?
——应该不止一个人是这么想的。
我高中毕业进了大学后,忙不迭地写稿,赚钱,租房,搬出去,经济独立。
租到自己的房子后,第一件事,是到犄角旮旯的店,买漫画,买碟,在网上找模拟器游戏。
许多人会说,刚租房子时,独居很寂寞。我却并非如此。
那段儿,我把自己小时候得从同学那里借的漫画、不知道结局的漫画,买了来珍藏;没打完的游戏,一个个通了。
长大了真好。
长大了,才能不被当小孩使唤,才配知道结局,才配看到故事的头尾,被随意切割中断你的童年记忆。
——当然,我也有长大了的朋友跟我吐过苦水。小时候他想看动画漫画,被长辈骂,“学生的任务是学习,你看那个干嘛?你还小,长大了看!”等长大了,他收漫画,渴手办,还是会被长辈骂,“你都多大了还看这个?你要不要干点正经事了?”
——大概,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一生,就这么滑稽吧。
大概许多人在长辈眼里,都处于这种叠加态:一会儿是小孩,一会儿是大人。不配拥有自己兴趣的小孩,必须努力奋斗负责的大人。这两种状态同时叠加在一起,随取随用。
我也认识不止一个朋友,搬出来独立后,第一件事就是有一个自己的柜子,藏自己想看的书,自己喜欢的玩具,谁都不让碰——事后想起来,都是年少时的遗憾,还在隐隐作痛。
天顶星人,为什么那么怕看到地球人接吻呢?
要长到多大,才能看完自己想看的东西呢?
说到叠加。
薛定谔的猫,处于死猫和活猫的叠加状态。
同理,有些奥特曼不合规范,会被下;有些奥特曼似乎合乎规范,能保留。
当奥特曼下了又回来,就处于不合规范和规范的叠加状态。
所以叫叠加·奥特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