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看不到,每一年的纹路不同,越来越壮大。
《人世间》,开年第一国剧无疑。
现象级爆款让我们记住了一个名字——梁晓声。
应该说是记起。
你可能还记得他在语文课本出现过,“知青文学”代表人物。
其实早在《人世间》之前,他的另一部作品已经被搬上过荧幕,同样轰动,同样感人。
一首《天上没有北大荒》,有没有勾起你的回忆:
“问爹问娘问夕阳
天上有没有北大荒
喊儿喊孙喊月亮
天上有没有北大荒”
想不到,已经整整30年过去了。
《年轮》
Sir写《人世间》的时候说过,这是一个中国家庭横跨50年的平民史诗。
而《年轮》,是一部更加写实的编年史。
如果有一个孩子,1949年出生,那么他的成长历程会是怎样的?
梁晓声便是正好和共和国同岁。
翻检他们这代人的履历。
便发现条条道道,都是历史刻下的年轮。
在Sir的理解中,年轮至少有这三重属性:
01
疏密
每一圈年轮,代表树经历的一年。
在课堂上,老师是怎样教我们解读年轮的?
看疏密。
年轮并不是规则的同心圆,由此可以辨认南北方向。
每一道年轮之间,也不是均匀分布的,由此可以辨别不同年份的气象条件。
好风好雨,树木生长快,年轮则疏。
遇上凶年,年轮则密——就像人过得紧巴巴的日子一样。
《年轮》的主角,是6个建国初在哈尔滨出生的孩子。
梁晓声说,自己童年的家,就是关于贫穷、愁苦、无奈的注脚。
这样的苦。
今天的人太难想象。
先说王小嵩家吧,父亲在边疆做建设工人,几年回家探亲一次。
母亲是厂工,带着三个孩子,一家人挤在一间破小屋,睡在一个炕上。
这不能算是贫苦家庭,只能说是那个年代的普通人家。
因为主角与共和国同岁,所以不用交代年份,看他们的年纪你就自然明白了。
小学,遇上困难的那三年。
饭都吃不上,其他就更别提了。
《年轮》开篇一场戏,道尽辛酸。
学校开庆典活动,要求学生们穿白鞋才能参加。
王小嵩、徐克、刘振兴家里买不起白鞋,但又想参加庆典,他们想出了个法子:
偷偷用教室的粉笔把鞋子涂白。
可小嵩的布鞋头早已破了洞,露出脚趾来,连粉笔都涂不匀称。
但你以为紧张的只有白鞋么。
粉笔也紧张啊。
他们这一涂,直接把老师本月的额度用去大半:
每个老师每个月只发一盒粉笔
知不知道如果提前用完了
连能买粉笔的地方都找不到
这时,一个女孩起来帮他们说话了。
老师,他们家里都挺困难的
去年就因为没有白胶鞋
所以没参加国庆活动
这个女孩叫郝梅,也是故事的主人公之一。
郝梅父亲是工程师,家中条件要好上许多,但她和小嵩他们一起长大,她懂。
可是有人不懂。
另一个女孩站起来反对了。
胡说,社会主义新中国没有穷人
她叫张萌。
父亲是区委书记,她属于高干子女,从小到大哪受过穷。
这种差异就像。
《金婚》里,三年困难时期,身为工人的佟志夫妇为了让一碗馊掉的饭而大吵。
而同样时期的《父母爱情》,军官江德福一家从未因此发过愁。
现实很快又给张萌补齐了一课。
课上着上着,老师就在讲台上当场饿晕了。
这一情节,在后来的版本中被删除,只留下了一笔带过的一句。
那个时候,童年的主旋律是吃。
每天都在挖空心思地琢磨,有什么可以吃的。
扔掉的菜根。
为了一把甜甜的榆树钱大打出手。
饿极的时候,偷了路边一个车夫的一块豆饼。
而就那一块豆饼,竟也是车夫三天的口粮。
他舍不得吃,还等着带回去给正在挨饿的老婆孩子。
在那个年代。
平民百姓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和生存智慧,只为了熬过去。
苦到不行了。
只有期待和幻想,来充当那一点点甜。
那时,淳朴的人们一身干劲,相信苦是暂时的,往后的日子就好了。
小嵩的爸爸很乐观,他相信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吃苦耐劳,人人吃饱穿暖的日子,有个十年八年就能实现。
转眼几年,孩子长大了。
而等待他们的,是北大荒。
02
纹理
年轮的第二重含义,意味着定型。
无论树木如何生长,以后被加工成何种材料,年轮留下的纹理都无从更改了。
根据年龄推算,你再次明白发生了什么。
张萌的区委书记父亲,被打倒了。
郝梅的工程师父亲,被下放了。
很快她们和同龄人都有了一个新的身份:
知识青年。
六位主人公,离开城市,前往北大荒。
离开时,他们身披红花,锣鼓喧天,众人相送,欢歌笑语。
想象着在另一番天地如何大有作为。
动员时,孩子们听说去了能住上泥瓦房,顿顿吃饱饭。
一到了地方,全抓瞎。
哪里有房子,哪里有粮食啊,只有一望无际的荒地。
建房、开垦,一切从零开始。
他们青春的最好十年,就这样留在了北大荒。
留下了一同出生入死的友情。
也留下了白桦林里那些刻骨铭心的爱。
还有人直接把生命献给了这里。
或者以此为家,再也没能回城。
从历史的叙述中我们知道,十年时光,北大荒变成北大仓。
可是我们已经无法辨认清楚,这篇土地究竟是被什么浇灌变肥沃的。
十年过去,那群年轻人也接近三十而立。
王小嵩,因为父亲成了烈士,他获得了上大学的名额。
徐克机灵,搭上了改革的第一阵春风,成为了首批“倒爷”。
韩德宝沾了局长岳父的光,成为一名警察,端起了铁饭碗。
张萌的父亲被平反,她因为父亲朋友的关系,进入报社成为记者……
但这些人,终究是少数。
就像张萌的夜校老师在讲台上说的,能坐在这的,已经非常幸运。
他自己的儿子和女儿,一个葬在了北大荒,一个嫁在了北大荒。
他们轰轰烈烈地挥洒青春。
但又好像完全没挥洒。
就像梁晓声说:
“他们从一无所有绕到了一无所有,仿佛钟表的指针从零点绕到了零点。”
大批知识青年返城,城市却还没准备好迎接这些年轻的劳动力。
没有关系,没点家底,不够那么聪明的普通人,就自然成了城市底层。
刘振兴做着苦力活,下工地,扛煤气。
最难的时候,大雪天他在路边嚼着别人施舍的包子,曾经豪情万丈的男儿泪如雨下。
有人在巷子门口糊纸盒,整日被父亲辱骂嫌弃。
可他整日烂醉如泥的父亲,又何尝不是受尽了时代的委屈。
我被改造了大半辈子
怨谁去?怨你爷爷去啊?
有人一边在胡同里摆摊卖西瓜,一边偷偷摸摸给人修自行车。
为什么做生意不去大街,要躲在巷子里?
一问才知道,他批不下执照,一上街就被罚款,只敢躲在家门口。
小嵩母亲说:
“你们这些孩子命都不济
说下乡呢
呼啦一下子都走了
说返城一下子都回来了
回来了当然好
可十个有五个找不到正式工作
逼得孩子们恨不得一个个去卖血
没有当小偷强盗的就不错了”
年轻时的这一代人,懵懂中被卷入大潮,无法握住自己命运的方向。
潮水褪去时,有又多少人被幸运冲上了对岸呢?
是的。
历史可以调转方向,错误可以更正。
但时代下那些渺小的人,却再也无法改写他们的人生。
03
隐秘
年轮虽然一道一道,纵深刻骨。
但它又永远是隐秘。
一层层包裹,从不袒露,一棵树从外表看不出它经历的岁月,除非你切开查看纹理。
就像我们身边的长辈,那些经历过那段历史的人。
你很少会意识到他们有过怎样的青春。
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要了解过去,唯有揭开。
揭开,会疼。
梁晓声作为历史的亲历者,《年轮》对时代的视角与情感注定复杂。
他自身的经历,与王小嵩有些类似,是幸运的少数人。
在北大荒度过7年知青岁月,1974年因为写作天赋幸运被选中,就读于复旦大学中文系。
在剧中,王小嵩曾挨过一个返城知青的巴掌。
他笑呵呵地跟对方说自己74年离开北大荒上了大学,结果对方狠狠就是一下。
这一巴掌,投射着梁晓声作为幸运儿的不安与愧疚。
对于时代造就的一切,《年轮》是带着深切的反思的。
它如何压抑了人,异化了人。
特殊年代,连孩子们的嘴里都是斗争。
在兵团时,刘振兴因为把像章里的毛主席像弄丢,被战友揪住不放。
说不出正当理由,就要向上反映。
上纲上线,步步紧逼。
连长无奈,怎么这些孩子,一天到晚斗来斗去?
改革开放后,郝梅去技校学服装设计。
彼时五花八门的西式服装已经传入中国,老师在讲台上问,为什么在那个年代,中国的年轻女性都喜欢穿军装呢?
是大家不爱美吗?
一起上课的年轻女孩们不懂。
可只有经历过那个岁月的郝梅知道是为什么。
她回想起在北大荒时,自己曾有过一条红色围巾。
一次外出,战友的军帽找不到,她便临时给她带上了这条红围巾来避风。
一片绿军装中,一抹红格外抢眼。
男知青们都觉得稀奇好看,女知青们也纷纷想抢着戴。
一片死寂与灰暗,被这条红围巾打破,气氛变得活跃欢快。
可就在这是,一名知青突然说:
寒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资产阶级爱臭美的堕落思想,列宁教导我们,资产阶级的思想好像尸体一样存在着,在我们中间腐烂发臭,败坏着我们呼吸的空气,使我们不知不觉地受到了严重的毒害。
瞬间,那条红围巾就从抢手货变成了烫手山芋,人人唯恐避之不及。
而围巾的主人郝梅,也因此成了众矢之的。
那时候的女孩子,谁敢爱美呢?
郝梅哭着拿出墨水,把那条红围巾染成了黑色,就像他们注定无法绚丽的青春。
时代,又如何孕育出了那些特殊的感情。
剧里有非常多动人的时刻。
困难时期,徐克偷了车夫的豆饼,躲到王小嵩家。
车夫追上门来,小嵩母亲说徐克是她的孩子,向对方认错赔不是。
如今再看,谁家愿意给自己惹这种麻烦?
车夫最先是生气,但看到这年头小嵩母亲一个人带这么多孩子,又顿觉不忍。
说罢,从自己的豆饼上敲了一块下来送给他们。
那时的普通百姓,家家户户都困难。
但大家想的不是自扫门前雪,而是如何互相帮助着共渡难关。
在小嵩家那个不宽敞的炕上,睡过邻里许多孩子。
普通百姓家的小孩,哪个不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而对于下乡的一代知青们来说。
那样的情感,又是外人无法理解的。
小嵩离开北大荒去上大学时,几个人从各连队赶到他必经的路口,在雪中等了他几天几夜,就为了最后看他一眼。
返城后,郝梅的女儿病了,张萌犹豫都没犹豫,拿出自己辛辛苦苦存下的一大笔钱。
就像刘振兴说的,大家都是同一棵藤上结下的苦瓜。
这当中的苦,也只有他们彼此可以体会。
那段岁月早已在他们身上印上了相同的刻痕。
而且除此之外,他们又拥有什么呢?
如梁晓声所写:
“对于韩德宝、吴振庆、王小嵩、徐克、郝梅、张萌这代人来说,也许,只有友情是时代馈赠给他们的一份遗产。”
如果无法弥补一代人的失落。
那么他们唯有彼此反复舔舐陈旧的伤口。
为什么如今我们要再看30年前的《年轮》?
如今看来,年代剧的题材已经不新鲜。
但30年前的年代剧却在思考:
年代剧不应该是时代奇迹理所应当的注脚。
时代那么宏大,那么坚定地转动着自己无情的齿轮。
我们总看到有人从时代的变迁中获得幸运。
但与此同时,总会有一群人被干净利落,悄无声息地抛下。
所以。
只有那一个个渺小个体的挣扎与情感,或许才是真正值得歌颂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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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助理:M就是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