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华灯初上》里,“光”酒店的老板娘苏庆仪生前一直在被外界“夺走”。在上世纪80年代的现实洪流中,她代表着一类平凡女性,往往无法争夺自我,也无力选择,只能自私挣扎,逆来顺受。杨谨华用隐忍、克制的表演,将苏庆仪一生的破碎展现得淋漓尽致。
44岁的杨谨华如今很享受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受访者供图
但杨谨华的人生,似乎与苏庆仪背道而驰。从电视剧《白色巨塔》敲开表演大门,《败犬女王》塑造“大龄剩女”单无双走红,到近些年《一把青》中的师娘秦芊仪、《华灯初上》里的苏庆仪。若以每个角色代表她某段人生的碎片,外界拼凑的叙事是“30岁大器晚成”“六次错失金钟奖”。但对杨谨华而言,每一次成长经历都是对自我的探寻与坚持。
没有任何一个界定可以简单概括一位女性,这对当下44岁的杨谨华而言,更非具有讨论价值的命题。在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她讲述了人生中一些细碎的自我挣扎与和解,但同样表达着,她很喜欢现在的状态,比任何时候都要成熟、自在,享受工作与生活,忠于自我与喜爱。
《华灯初上》二搭林心如
苏庆仪的一生都在被“夺走”
杨谨华一直期待着和林心如的第二次合作。
2017年,在林心如监制、主演的某部电视剧中,杨谨华饰演了一名被分手的女明星。和林心如的对手戏仅寥寥数场,但她却被这个工作团队所吸引——演员只需要好好把握角色,服装、道具、美术,团队都会精致、严谨、专业地完成。“在她的作品里当演员真的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
两年后,杨谨华收到了林心如的简讯,邀请她参演一部新作。剧本还没定,大概讲的是日式酒店文化,以及几个不同女性之间的故事。杨谨华很快便回复了:“好。”真正看到《华灯初上》剧本时,已是2020年8月。杨谨华和苏庆仪相遇了。
《华灯初上》中,杨谨华饰演“光”的老板娘苏庆仪。受访者供图
这是女演员无法拒绝的女性角色。
“她的一生都在被‘夺走’。”杨谨华和我们讲述着她眼中的苏庆仪——从她出生起,就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妈妈也没有把她当作重要的人。她一直觉得自己是被遗弃的。她的童贞被一个外人夺走,直到怀孕,她不想要也无法面对这个孩子,是罗雨侬(林心如饰)帮她做了决定,代替她成为孩子妈妈。长大后,苏庆仪对江瀚(凤小岳饰)情窦初开,但这个男人的无情辜负,又夺取了她对感情最美好的憧憬,最终成为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刚开始读剧本时,杨谨华也无法理解苏庆仪第二季中一些看似阴险的做法,并为之与导演讨论了许久。但导演和她讲述了很多剧本之外的故事,例如苏庆仪与罗雨侬的成长经历,例如苏庆仪的妈妈一生只为男人而活……杨谨华就像重走了苏庆仪的人生,并在表演中一次次踏入、踏出。
拍摄重场戏前,杨谨华总是默默地待在片场一个没有灯光的房间,坐在昏暗的角落里,内心像漩涡一样不断回想着苏庆仪的经历,让情绪喷涌,一切表达都变得顺理成章。“她的一生,连一次决定权都没有。所以累积到最后,爆发了。她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要。她的一生都是在争取属于自己应有的东西。”
出演《华灯初上》期间,杨谨华总是一个人躲在片场的角落去感受角色。图片来自杨谨华微博
但女人之间,总是拥有强烈的情感同频,这让杨谨华也偶有难以抽离的时刻。例如,当苏庆仪决定离开“光”,把股份全部转给罗雨侬,并与之“分道扬镳”。那一场“诀别”戏中,罗雨侬质问苏庆仪“你就这么恨我?”说完,站起来离开。第一次拍摄,镜头捕捉到的苏庆仪是在哭的。
导演建议杨谨华先给一个严肃且决绝的表情,因为剧本设定这个角色需要“反转”,且已经下定决心去夺取应该属于她的东西,就没有必要再伤心。“可是我真的止不住(眼泪)。那一场罗雨侬对我讲的话,我真的很心痛。”
新京报:《华灯初上》是你和林心如第二次合作,哪一场对手戏印象较深?
杨谨华:跟她对戏,我自己也很有感觉。比如罗雨侬去验尸房认苏庆仪尸体那场戏。那应该是我有史以来觉得最难演的一场戏。心如在旁边难过、悲愤,痛苦、感伤,我都能听到。现在讲到这些,我都会鼻酸。我当时躺在那里,眼泪不停地流。你想想一个尸体流眼泪像话吗?就一直要憋住,要忍住。但身体听到声音的那个反应是忍不住的。后来喊卡,我赶快请工作人员帮我戴上耳机,听其他的音乐,先把心如的声音和哭声冲淡,要不然我真的会一直流眼泪。
剧中,杨谨华和林心如饰演一对好姐妹。图片来自杨谨华微博
因为演这个角色,我每天一到现场,就会先看心如在哪里?她今天心情好不好?真的很敏感。而我和“花子”(刘品言饰)她们都有一层“隔阂”。之前我和品言一起拍过电影,她知道我们要一起拍戏还很开心。但开机没多久,有一次她看到我很开心地打招呼,但我的表情就很平淡。她还觉得,“这是我认识的杨谨华吗?”(笑)这是她事后才跟我讲的。
但我当时满脑子都在想,应该如何和心如更像一对十几、二十年的老朋友。品言是可以理解的,所以后来我们在现场见面一定会打一两句招呼,但不会多聊,因为她知道我是在为角色做准备。
《白色巨塔》打开表演大门
做演员绝不是“开玩笑”的梦想
上世纪80年代末,张国荣、王祖贤主演的电影《倩女幽魂》风靡,很多孩子都会在放映厅看上几十遍。彼时,刚上国中的杨谨华钟爱香港电影。每次看完《倩女幽魂》,都一路小跑回宿舍,爬上床,盖上厚棉被,躲在里面暗自回味。有时还会掏出个小镜子,把自己当作片中的聂小倩,边酝酿情绪边挤眼泪。“那时我就特别想说,长大了一定要当个演员。”
15岁时,杨谨华开始接拍广告,作为自己迈入演员行业的敲门砖。与此同时,台湾地区也在为华语乐坛持续输送着新兴力量。身材高挑、形象姣好的杨谨华,很快被知名音乐人挖掘,成为彼时意义上的“女团练习生”。杨谨华性格简单、直接,做决定从不拐弯抹角。“那时好像也蛮流行女生团体,说真的,我也很热爱唱歌。唱歌也属于一种表演,所以为什么不去呢?”两年后,这位音乐人制作了刘德华《冰雨》的MV,杨谨华因此拥有了人生的第一个角色。
杨谨华出演刘德华演唱的歌曲《冰雨》MV。图为MV截屏
但对她而言,真正意义上成为演员,是千禧年之际其主演的电影《台北晚九朝五》。这部电影讲述了新一代年轻人对感情的追求,并大胆起用新人,举手投足间意在保留新人演员的真实本色。第一次当着那么多人表演,非科班出身的杨谨华总是忐忑不安。她自认对表演一窍不通,但脸皮很薄,不想因为演不好被大家指责。于是每一场戏她都在心中默念,绝不可以丢脸;遇到情绪饱满的戏份,她没有专业章法,但也要靠自身情绪硬撑着充盈。
这种对表演专注、大胆地摸索,持续了多年。在此期间,她不断接演台湾偶像剧,《我的秘密花园》《雪天使》《海豚爱上猫》等,“我跟自己讲,我要尽力让大家认识杨谨华这个人。”即便在现在的她看来,其中大部分角色都只是念出台词,并没有投入正确的情绪。
出演《白色巨塔》让杨谨华体会到了与角色同喜同悲的感觉。
直到2006年,杨谨华遇到了《白色巨塔》里的马懿芬。导演蔡岳勋很擅长给演员讲故事,说话语气轻轻柔柔,演员很快就能进入到他创造的情境中。杨谨华从小是在故事中“泡”大的,亲情、神话、鬼怪、传奇,任何故事她都喜欢听。每次大人们聚会聊天,她总会凑上去听得津津有味,脑海中的想法也天马行空。对故事的敏感,让她与蔡岳勋实现了演员与导演间的默契沟通。她第一次体会到,原来与角色同喜同悲是这样的感觉,表演也变得行云流水,自然流淌出来。
表演的大门逐渐敞开,杨谨华意识到,她不能再拿表演当“开玩笑”的梦想了。“因为之前年龄小,家里也没有任何演艺圈的人,所以无论是拍广告、做练习生,都是自己去探索。但现在成败就是靠自己。”杨谨华渴望表达,期待与角色更深层次的对话。她去进修专业表演课。几个月后,电视剧《恋爱女王》前来邀约,角色是一名不易亲近、完美到洁癖的女强人,杨谨华二话不说,把自己留了多年的长发剪得超短。
与头发告别的那一刻,她似乎拥有了演员的决绝底气与自信。
《败犬女王》后陷入迷惘
对表演没了自信,也越来越怕犯错
接演《华灯初上》前,杨谨华曾熬过人生最迷惘的阶段。
30岁前,她一心扑在表演上,每年至少两部戏的紧凑安排,让她几乎放弃了工作之外的生活。“你希望在工作上有所表现,反而没(时间)去了解自己需要什么?你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孩?你快乐吗?你难过吗?有人爱你吗?你没有机会去探讨自我,就是拼命工作。”
这是30岁的杨谨华,和30岁的“败犬”单无双同样面对的困惑。“且走且看”是杨谨华对自我的判定;反馈在表演上,不同的心理状态,决定了杨谨华会与哪些角色结识。由此,杨谨华和单无双,两个分属不同空间的女性,进行了一场关于人生选择的“对话”。从大龄剩女、情感困惑到事业瓶颈,电视剧《败犬女王》几乎成为2009年最具先锋式的独立女性表达。这也让杨谨华首次入围金钟奖最佳女主角。
《败犬女王》让杨谨华被更多人认识。
“播出后自己也被吓到,还来不及反应。哇!原来这么多人关注我。”但杨谨华也猝不及防地陷入慌张,“那我是不是要在表演上做得更好?”她知道,这需要时间,但她控制不住地想要马上实现。
“我的个性是,越慌的时候,看起来好像越没有事。”那些年,杨谨华依然不断拍戏,但不踏实的感觉就像乌云,时刻萦绕在情绪中,甚至,她开始对表演没了自信,越来越怕犯错,丧失了生活兴趣,焦虑于容貌不够完美……
以前工作再累,只要吃到好吃的,就会瞬间心满意足。但30岁到35岁那五年,杨谨华愈发感受不到快乐。她极力去探寻原因所在。询问自己寻不到答案,她就求助身边亲近的人。“那段时间我什么都有,工作、朋友、父母,但内心真的不快乐。我不喜欢日子过得不快乐。”
2015年,杨谨华已经无法负荷内心的压力;2016年,她开始出现严重失眠。医生说,她内心吸收了太多情绪,从角色到生活,然而却没有适当地排解。整个人就像扛着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
实际上,这种自我敏感,在杨谨华的成长轨迹中也有因可循。念国中时,杨谨华在全班女生中个子偏高,但性格细腻。即便比她矮小的人也总是在极力保护她。每到课间,杨谨华的课桌旁总是围了很多的人。大家总调侃她是“傻大个”,很单纯,容易被骗。与朋友的保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杨谨华的家庭关系并不那么亲密。杨谨华在家排行老大,与弟弟和母亲感情很好,但爸爸却时常令她感到生疏与畏惧。十几岁外出打拼后,杨谨华几乎没和父亲见过面。
几年前,杨谨华曾经历一段人生的低谷期,在家人的鼓励中才慢慢走出来。受访者供图
情感的缺失,像尘封的记忆被拆开。显而易见的是,2014年之后她减少了工作量。她说,她想要直面家庭关系中需要重修的学分。“我以前是会恐惧见到爸爸的,但我要去面对,因为他是我很在乎的人。其实当我去面对后,发现,后面再有什么挑战或害怕的事,我都会更有勇气。”2016年,杨谨华也遇到了自己的丈夫,同样给了她内心安定的力量。“我觉得他是非常体贴、贴心的另外一半。在我喜爱的表演工作上,他是完完全全百分百支持,让我去做我想要做的事情。”
如今,杨谨华开始享受着生活给予的馈赠。她喜欢旅行、插花、烹饪、看电影;疫情期间还追了综艺。她的微博“杨谨华的游乐场”注册于2010年,意在和大家有一个相互交换心情的“游乐场”。许久未变的还有个人简介:“你好!美丽的世界!用笑容面对一切(笑脸)。”
六度错失金钟奖
面对“失去”,学会放下得失心
2015年,仍深陷迷惘的杨谨华遇到了电视剧《一把青》,遇到了“师娘”秦芊仪。这是一个生活在战火纷飞时代,却不屈服于现实的女性。温良恭俭、外柔内刚。为了爱情,她不顾家人反对坚持嫁给一名军官。即便遭受凌辱,面对丈夫去世,她也坚韧地活了下去。
杨谨华凭借电视剧《一把青》获得金钟奖提名。
彼时,杨谨华并不确定自己能否诠释这样的女性。她极力将自我的负面情绪剥离于角色,全身心地把自己交给秦芊仪,小心翼翼地于表演中试探。例如,出身名门望族的秦芊仪,说话语气应当“大气”,仪态挺拔,从不会弯腰或驼背。且编剧为她设计的每一句话,几乎都有另一层含义。这要求演员必须在剧本和生活细节上,付出“狠功夫”。那段时期,杨谨华24小时抱着剧本,每天重复思考、练习“师娘”的台词,“我必须要像她,还要理解她(真正想说)的意思。”即便是生活中走路,她也会下意识地格外注重身体姿态的调整。
凭借秦芊仪,杨谨华于2016年提名金钟奖戏剧节目女主角,但遗憾失之交臂。这是她第四次与金钟奖擦肩而过。而后她又被提名两次,仍无疾而终;距离最近的那年,只有一票之差。
如果说《白色巨塔》《败犬女王》时,杨谨华依然急切地期待用奖项得到大众认可,成了她的压力来源。但六次遗憾错过,在“金钟奖遗珠”的唏嘘之下,她反而对结果看得越来越坦然,甚至感谢一次次“失去”带来的磨砺与反思:“就是因为没有得到,我才会检讨自己,我该怎么去面对,我要怎么去放下得失心,学会顺其自然。”
如今,对44岁的她而言,一切都是最好的状态。她忠于当下的自我感受,关注每一次成长的变化,希望观众能先记住作品,再记住杨谨华。她唯一的担心是,市场能否为这个年龄段的女演员多写一些适合她们的角色。像秦芊仪,像苏庆仪,这些都是30岁的杨谨华无法驾驭,但40岁的她却游刃有余的角色。“40岁左右女性的故事,有太多可以写了。我不会觉得年纪大了,就没有人找我演戏,(人生)是每一个演员本来就应该去经历,去感受的。”
杨谨华希望市场中能有更多关于40+女性的作品。受访者供图
对 话
新京报:很多观众评价,从《败犬女王》至今,你的样貌一点儿都没变。可以分享下保养秘方吗?
杨谨华:保养这件事,内外都需要。营养的部分,我会吃肉、青菜、白饭。因为我们工作的时候常常会在外面吃饭,我都尽量去吃火锅类的,可以扎扎实实看到完整的青菜,一片片的肉,而不是那种剁碎的肉。白饭我一定会吃,但不会吃太多。我也很喜欢喝水,但不太喝饮料,虽然小时候很爱喝。
内心的保养,我觉得可能不要一直去想“年纪”这件事情。做自己喜欢做的事,然后让自己开心,这非常重要。我觉得现在好多人好像都不太会让自己开心。让自己开心有很多种方法,比如吃喜欢吃的东西,看喜欢看的电影,一切都是从“自己最想要什么”出发的,不要一直在乎别人的批评。现在外面批评一个人太容易了,不要被这些东西影响。
新京报:在微博看到2020年时你也关注了大陆的唱跳类综艺?
杨谨华:对,我那时很迷,每一集都在哭。感觉好像是自己妹妹上台去比赛,就觉得每一个人都很有舞台魅力。看到她们在台上讲心路历程和感想,我的眼泪掉得跟什么似的。我先生看到后,以为我在看很感人的电影,后来发现我在看唱跳综艺,就觉得很不可思议(笑)。
新京报:平常还有什么喜欢做的事情?
杨谨华:因为这一两年疫情的关系,没有办法到外面旅行,所以可能会在家看电影,跟朋友相聚、聊天,或者在家里做菜。我平时不拍戏的时候就是这样子生活,也会让自己稍微放松一下。因为拍戏的时候用脑过度,平时就会让自己大脑休息下。
新京报资深记者 张赫
首席编辑 吴冬妮 校对 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