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
对月形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1987年,程小东、徐克的电影《倩女幽魂》横空出世。这部电影不仅在当年风靡一时,至今仍被奉为经典,是许多80、90后的童年回忆。
87版的《倩女幽魂》改编自李翰祥1960年导演的同名电影。该片取材自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短篇小说《聂小倩》。那么,蒲松龄的小说和《倩女幽魂》系列电影有何不同之处呢?
壹
小说《聂小倩》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书生宁采臣家住浙江。有一次,他去金华办事。到了金华城北的一个寺院,宁采臣把行囊解下,打算在这里歇歇脚。
他环顾四望,只见这寺院殿塔华美壮丽,颇有些气派。只是这院墙周围,蓬蒿满地,人迹罕至,似乎荒废已久。东西两厢的寺房僧舍,双门虚掩。只有南面的一个小房舍,门上的锁头是新的,好像有人居住。宁采臣又向大殿东面走去,一派清幽之景映入眼帘:修竹滴翠,娇花吐艳,池塘泛漪,凉荷生风。
幽山古寺
一见此景,宁采臣心中甚喜,暗想道:这几天恰逢学使大人在金华城中督学,城内客栈,供不应求,租金大涨。眼下这个寺院,远离尘嚣,环境清幽,的确是个读书之佳所,不妨就住在这里,也好省些银钱。宁采臣是个正人君子,不愿占别人的小便宜,于是,他就在僧房之外等候住持方丈,打算得到许可之后再入住。
直等到日坠西山,暮色苍茫之时,宁采臣也不见住持方丈,正纳闷间,只见一个书生正在开南面那个房子的门锁。
宁采臣连忙走到那人近前,躬身施礼,将自己的来意说明。
那书生听完,说道:“这座寺院并无他人,几个僧房也空闲很久了。我也是借宿在此地。兄台如果能受得了荒凉寂寞,不妨就在此住下,你我二人也好做伴。”
宁采臣闻言大喜,仔细清扫了一间僧房。他贪恋此处清幽,想多住几日。
幽山古寺
这天晚上,天气正好。青黑的高天上,明月高悬。清光如水,洒满僧庐。耳听庭院虫鸣,眼见门窗几净,让人心宇澄澈,顿忘凡尘。
此时,宁采臣正和那个书生在殿廊内促膝长谈。宁采臣询问书生姓名,书生回答说:“在下姓燕,名赤霞。”
宁采臣又问道:“听兄台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燕赤霞回答说:“不错,在下来自关中,乃陕西人氏。”
燕赤霞语言诚朴,但不太爱说话。因此,没谈几句,两人就相对无言。为了避免尴尬,宁采臣拱了拱手,就回房歇息去了。
古寺夜景
宁采臣有择席之病,刚搬到新住处,难免辗转反侧,睡不着觉。正在烦闷之际,忽听得房子北面似乎有人在喁喁私语。宁采臣心中纳罕:燕赤霞不是说此地再无其他人了吗?这声音又是谁人在说话?
左右也是睡不着,宁采臣披衣起坐,穿上鞋子,悄悄趴在北面的石窗下暗中窥视。
只见一道矮墙之外,有个小小的院落。院中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正和一个白发老太太聊天。
“怎么,这么久了,小倩还没来吗?”妇人问道。
“可能是要把事情办妥之后才能来吧”,老太太回答说。
“她背地里不会对姥姥您有什么怨言吧?”妇人又问道。
“没听说。不过,她每次见到我都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老太太回答。
妇人骂道:“这个小婢子好不识抬举……”
话音未落,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缓缓向二人走来。宁采臣在远处看得不甚清楚,朦胧之中,觉得她貌美异常。
这时,老太太对那妇人说:“这个小妖婢来了也没什么动静,所幸咋俩刚才说的那些话没让她听到。”
待到少女走近,老太太转头对她笑道:“小娘子真好像画中走出的人儿,老身我都差点被你摄了魂儿去,更别提那些臭男人了!”
少女低声说道:“姥姥谬赞了。”
宁采臣听了半天,猜想这不过是邻居家的女眷们在聊天,没什么意思,就躺下去睡觉了。此时夜已深,四下寂静无声。宁采臣又翻了几个身,神思倦怠,渐入似睡非睡之间。朦胧之中,他觉得似乎有人推门而入,急起身睁眼看,发现来人正是刚才所见的那个北院少女。
“姑娘夤夜来访,不知有什么事?”宁采臣惊讶之余,连忙问道。
少女笑着说道:“明月孤照,难以成眠。妾身愿陪公子度此寂寂长夜。”
宁采臣听完正色说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你一个深闺女子做这种苟且之事,难道不怕别人嚼舌头传闲话吗?”
少女说:“夜深人静,没人知道的。”
宁采臣朗声答道:“荡荡青天,皎皎明月,过往神明俱在,怎么说没人知道呢?你快点走!不然的话,我就要喊邻舍的朋友过来了!”
少女有点害怕,缓缓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她又进屋来,将一锭黄金放在宁采臣的被褥上。宁采臣抄起黄金,顺手将它扔出了门外,说道:“不义之财,别弄脏了我的房间。”
少女见状,感觉十分尴尬。她出了门,拾起金子,自言自语道:“真是个铁石人!”说完就离开了。
第二天,有一个书生带着一个仆人到寺院借宿,住在东厢的僧舍中,晚上的时候暴毙在寓所。隔了一天,那个仆人也死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两人的脚心处都有细细的小孔,好像被锥子刺伤一般,小孔处微微有血渗出。宁采臣怀疑是燕赤霞干的,于是当面质问他。燕赤霞猜测这寺院有鬼魅。宁采臣没找到什么证据,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天夜里,那个少女又叩开了宁采臣的门。她对宁采臣说道:“公子是正人君子,小女子不敢欺瞒。妾身名叫聂小倩,十八岁的时候不幸染病而死,就葬在寺院旁。魂魄被妖物胁迫,做了许多迷惑人的坏事,这并非我的本心。现在她们见我杀不得你,决定派夜叉来取你的性命。”
宁采臣闻言,大惊失色,连忙问小倩该怎么办。
小倩说:“隔壁的燕生是个奇人,你和他同寝,则可保你无虞。”
宁采臣又好奇地问道:“你是怎么迷惑那些人的?”
小倩回答说:“他们亲近我的时候,我用锥子刺伤他们的脚心,他们就会昏迷,妖怪趁机来吸食他们的血。如果他们不亲近我,我就把金子送给他们。俗话说,自古清酒红人面,财帛最能动心间。如果他们贪财,就会收下金子。其实,那并不是金子,而是罗刹鬼骨,能取人心肝。世人难逃财色两关,我不过投其所好罢了。”
临别之时,小倩泣诉:“妾身魂坠无边苦海之中,求岸不得。公子豪气干云,必能拔生救苦,济困扶危。公子若能将我那副朽骨择地安葬,真不啻重生再造!”
宁采臣毅然答应了下来,并询问小倩骸骨葬在何处。
小倩回答说:“妾身之墓庐在白杨树下,树上有个鸟巢,极易辩识,公子切记!”说完,就不见了踪影。
第二天,宁采臣记起小倩的话,连忙买了酒菜请燕赤霞吃饭,并希望能和他同宿。燕赤霞推辞说自己不喜欢被别人打扰。宁采臣管不了那么多,直接把被褥抱到燕赤霞的房间。燕赤霞无奈,只好答应。不过,他嘱咐宁采臣不要轻易动他的箱子,否则后果自负。宁采臣应允。
夜深,两人各自就寝。燕赤霞将他的箱子放在窗边,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宁采臣却睡不着。将近一更的时候,宁采臣觉得窗前有人影,抬眼观瞧,只见一双鬼眼闪着青光,正向室内窥望。宁采臣害怕,刚想叫燕赤霞,只见箱子中射出一道白光,穿窗而出,须臾之间又回到箱子里。燕赤霞听到声响,起身查看。宁采臣假装睡着,眯着眼睛偷看。只见燕赤霞从箱子中取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物件,长二寸,约韭菜叶那么宽。宁采臣不知此是何物,连忙起身询问。
燕赤霞回答说:“不瞒兄台,我的真实身份是剑客。此物乃是一把斩妖短剑。刚才剑已把妖怪斫伤。”宁采臣大感佩服。
第二天,两人沿着妖怪留下的血迹一路追踪到寺院北,发现四处荒坟累累。宁采臣留心寻找,果然发现一棵白杨树,上面有个鸟巢。宁采臣谎称自己的妹妹埋葬在此地,并雇人挖出了小倩的骸骨。
一切收拾妥当,宁采臣和燕赤霞作别,打算带着小倩的骸骨离开此地。临别之时,燕赤霞把他的革囊赠送给宁采臣,并说道:“此乃剑袋,中有宝剑,兄台随身带着它,可以辟邪袪魅。”宁采臣称谢。
离开寺院,宁采臣雇了一只小舟由水路返乡。回乡之后,他找了个地方将小倩安葬。祭奠完毕,宁采臣刚要离开,只听得身后传来一个女声:“等等我。”宁采臣回头一看,竟然是小倩。
再次见到宁采臣,小倩欢喜不已。她请求到宁采臣的家中拜谢他的老母亲。此时的小倩比之前更加貌美:
肌映流霞,足翘细筍,白昼端相,娇艳尤绝。
宁采臣答应了小倩,将她带回家中。
见了高堂老母,宁采臣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宁母听完,十分惊讶。这时,宁采臣的妻子尚在病中,宁母担心儿媳的身体健康,嘱咐宁采臣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她。
宁母仔细端详了小倩,见她绰约可爱,心中有几分好感,但还是坚持不准备让儿子娶鬼新娘。小倩请求把宁采臣当兄长侍奉,宁母答应了。
自此之后,小倩白天尽心侍奉宁母,晚上则独自诵读《楞严经》。朝夕相处之间,宁母渐渐地喜欢上了小倩,把她视为己出。过了半年,小倩似乎已具备了人身:原本她从不饮食,后来渐渐能够吃一些清粥;对于燕赤霞所赠的剑袋,小倩本来十分害怕,后来也不再畏惧了。不久之后,宁采臣的正妻病亡,宁母同意宁采臣纳小倩为妾。
婚礼的当天,宁家的亲朋好友都前来道贺。他们见到小倩凤冠霞帔,华妆而出,都惊讶于她的美貌,以为是仙女下凡。小倩擅长画兰梅。她给前来贺喜的亲友每人赠送一幅自己的画作。宁家的亲友都以此为荣。
新婚燕尔,小倩却闷闷不乐。宁采臣问她缘故。小倩回答说:“金华的妖物知道我逃走,恐怕早晚会找到这里。”于是,两人商议把燕赤霞所赠剑袋,悬挂在房门外。
一天晚上,两人在红烛之下对坐,忽然听到外面有声响,好像大鸟敛翅落地一般。小倩吓得连忙躲在了帷幕之后。宁采臣起身向外探视,只见一个电目血舌的夜叉,朝房屋走来。走到房门前,夜叉见到剑袋,犹豫片刻,用爪子把它摘下来,试图将其扯碎。这时,剑袋的袋口忽然大开,里面似乎有个精灵,揪住夜叉,使劲将它拖入袋中。过了一阵,剑袋毫无动静。宁采臣惊魂甫定,不知所措。小倩见状,大喜,拍手叫道:“没事了!”两人一同看向剑袋,只见里面只有数斗清水而已。原来,这剑袋已把夜叉炼化成了一滩水。
夜叉鬼
又过了几年,宁采臣考中了进士。小倩自从嫁给宁采臣后,接连给他生了两个儿子。这两个儿子长大后仕途也很顺利,颇有些官声。
蒲松龄的小说《聂小倩》中蕴含着不少传统价值观。小说告诉我们:一个向善之人,可以贯通人鬼两界。在古代作家的眼中,能贯通人鬼,跨越生死,就是不朽的,是值得追求的。与此类似的是汤显祖的《牡丹亭》。剧中,汤显祖这样评价杜丽娘:“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所不同的是,蒲松龄写得是善,汤显祖写得是情。聂小倩弃恶向善,故能由鬼变人;杜丽娘因情所感,故能由死而生。
贰
蒲松龄的小说给香港电影带来不少灵感。我们看那个时代的香港电影,多是一些风花雪月、怪力乱神之作。1960年,著名导演李翰祥将《聂小倩》搬上荧幕,拍摄了电影《倩女幽魂》。李翰祥用视听语言再现了《聊斋志异》中的经典故事。不过,电影又给小说赋予了一层新的内涵。如果说蒲松龄的小说意在打破人鬼之界,那么,李翰祥则是借鬼写人,直接把鬼拉回到人间。
李翰祥的《倩女幽魂》把故事背景设定在清军入关之后。熟悉那段历史的人都知道,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祯帝朱由检自缢煤山,福王朱由崧在史可法和马士英等人的拥立下,在南京即位,是为南明弘光帝。南明统治长江以南的半壁江山。不过,由于这个小朝廷内部倾轧严重,皇帝又沉湎于声色,昏聩无能,弘光政权只持续一年就灭亡了。清军攻入江南后,制造了“扬州十日”和“嘉定三屠”。电影中的宁采臣路过金华看到的古寺萧条的景象,想必就是暗示时局的动荡。
这版《倩女幽魂》的故事情节和蒲松龄小说大体相似,只是在人物塑造上有很大不同。
电影中的小倩虽是女鬼,但是在出场时,却是一个大家闺秀的形象。她弹弄古筝,悠扬的琴声传到隔壁的寺院,吸引了宁采臣。宁采臣循声而来,在外侧耳倾听。过了片刻,琴声戛然而止,宁采臣不知何故,就缓缓进入了小倩的房间。恰逢小倩出去,房中无人,只有桌案上摆着一幅字画。宁采臣见画上题诗措辞有所不妥,一时技痒,就提笔改了起来。此时,小倩从外归来,见有陌生人在自己的房间,有点不高兴,嗔怪宁采臣一个男子竟然擅闯闺阁。宁采臣连忙道歉,声称自己不过是在改诗。小倩见宁采臣改得合理,也不由得称赞起来。不过,二人还未能深入交谈,就被姥姥打断。姥姥一脸威严,将宁采臣赶了出去。
李翰祥给蒲松龄的鬼故事增添了一丝才子佳人的色彩。宁采臣是落魄书生,却身怀报国之志,略有豪杰气概,他和燕赤霞的交谈,也显示出惺惺相惜之感,这和唐代传奇小说《虬髯客》中,李靖和虬髯客的情节很相似。小倩是一个蕙心兰质、秀外慧中的闺阁女子,她视宁采臣为知己,和红拂女一眼就看中李靖是一样的。姥姥则是一个封建大家庭的家长,象征着邪恶的旧势力,对应了《虬髯客》中“尸居余气”的杨素。这种故事情节的融合使60版的《倩女幽魂》极具古典文学的韵味。
电影中的姥姥
在姥姥的威逼之下,小倩不得不深夜叩开宁采臣的房门来诱惑他,设法摄走他的血来供养姥姥。电影中的宁采臣并没有像小说中那样直接严词拒绝小倩。小倩手持画轴前来请教,让宁采臣忘记了瓜田李下之嫌。柔情似水,佳期如梦,气氛颇为暧昧。当宁采臣快要沦陷之时,道德意识占据了高地,他一把推开了小倩。小倩又羞又恼,拿着画转身跑了出去,跑进了夜雨之中。
这里的宁采臣并非像小说那样是个“古之君子”,而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他面对诱惑有心理挣扎,这显得人物更为真实。
小倩知道宁采臣和其他男子不同,是个正直之人,因此恳求他救自己逃出姥姥的魔爪。最后,燕赤霞和姥姥有一场恶斗。姥姥法力高强,燕赤霞渐渐不敌。这时,雄鸡一唱天下白,万怪烟消云灭。天亮了,姥姥法力大减,被燕赤霞杀死。
李翰祥删去了之后宁采臣和小倩喜结连理的情节。电影结局,宁采臣带着小倩的遗骸乘坐马车离开了古寺。车声粼粼,莫知所之,故事戛然而止。这个结尾好比水墨画的留白,给观众以很大的想象空间。
李翰祥,1926年生于辽宁,曾就读于北平艺术专科学校,专攻西洋美术。他早年生活在军阀混战的旧社会。那时政治混乱,民不聊生。他把这些切身的体会融入到电影人物中去,使得普通书生宁采臣具有了“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士大夫情怀。而小倩的形象则脱离了魅影,变成了一个闺阁女子,终日生活在封建家长的阴影中。最终,宁采臣带着小倩离开古寺,象征着她挣脱封建家庭的束缚,奔向全新的生活。
这个情节设计,很明显地反映出了“五四”之后,文艺青年们渴望挣脱束缚,寻求个性解放和爱情自由。在小说中,宁采臣和小倩之间更多的是恩情而非爱情,小倩最后嫁给宁采臣很大程度是为了报恩。在李翰祥的电影中,宁采臣和小倩之间才有了些爱情的意味。两人有着相似的精神世界,可以算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值得一提的是李翰祥电影中透出的古典文学气质。电影的名字“倩女幽魂”应该是由元代剧作家郑光祖的杂剧《倩女离魂》四个字改编而来。这四个字可以说是相当切题的。“倩”字点出了聂小倩的名字,而“幽”字则包含了两层意思:
“幽”有“昏暗、深暗”之意,点出了金华古寺的整体环境和它背后的诡异氛围。
“幽”还有“囚拘,监禁”之意,这暗示了小倩之魂受姥姥的胁迫,不得自由。
此外,李翰祥还设计了宁采臣给小倩题诗的情节。电影中的诗是这样写的:
十里平湖绿满天,玉簪暗暗惜华年。
若教雨盖长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这首诗是宁采臣题在小倩所画的鸳鸯凫水图上的,从诗的内容上看也算是贴切。这里几句诗很明显地表露出了宁采臣对小倩的爱意,其作用大概相当于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所奏的《凤求凰》。
不过这首诗并非是李翰祥原创的,而是将古人的诗句连缀而成的。
据说,诗的第一句是改编自一首叫《别思》的诗:
十里长亭霜满天,青丝白发度何年?
今生无悔今生错,来世有缘来世迁。
笑靥如花堪缱绻,容颜似水怎缠绵?
情浓渺恰相思淡,自在蓬莱舞复跹。
诗的第二句有明显的出处,就是“初唐四杰”之一卢照邻的《长安古意》中的几句诗:
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在程小东、徐克的87版《倩女幽魂》里,诗又改为:
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
对月形单望相互,只羡鸳鸯不羡仙。
在87版电影中,这几句诗是题在小倩生前的画像上的,画像上的小倩形单影只,独自梳理头发。因此,和李翰祥电影中的诗相比,这几句诗显得有些凄冷。不过,正是这几句凄冷的诗,恰如其分地表现了宁采臣和小倩之间因人鬼殊途相恋不得的哀婉之情。
总得来说,李翰祥的《倩女幽魂》是借古人之酒,浇胸中块垒,借人鬼之幽情,寄兴亡之悲感。由于运用了许多古典文学的意境,60版的《倩女幽魂》可以说是十分精致的。
叁
1987年,程小东和徐克决定拍一版新的《倩女幽魂》。这部电影对李翰祥的60版进行了大幅度地改编。程小东和徐克抽掉了清军入关的背景,将情节放入到不知哪朝哪代的架空历史中,彻底打造一个既真且幻的人鬼的世界。
电影中,书生宁采臣不仅是落魄,可以说是狼狈不堪。他替人收账不顺利,无处可住,明知兰若寺有鬼,也只好去那里栖身。张国荣饰演的宁采臣带着一种呆萌的属性。这里的宁采臣不是正人君子,也不是仁人志士,他只是一个单纯的、心怀善念的普通人。他和女鬼小倩之间的爱情和之前两部作品又有所不同。
在蒲松龄的小说《聂小倩》中,两人之间多是恩情。李翰祥的电影中,两人发乎情止乎礼,有一种含蓄的古典美。程小东和徐克的电影中,两人共同经历生死考验之后,却仍是爱而不得。这给电影蒙上了悲剧色彩。蒲松龄的小说意在打破人鬼之间的阻隔,而87版的《倩女幽魂》却着重强化了人鬼殊途。人鬼殊途其实象征着人与人之间聚散。“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世人皆过客,相聚也终会相离别,正如电影主题曲唱的:“一丝丝梦幻般风雨,路随人茫茫。”
87版的《倩女幽魂》去掉了家国情怀,增添了现代社会下人的迷离。
宁采臣作为一个书生,却靠替人收账谋生,暗示了商业大潮的冲击。人为了一己私利而不择手段,使得社会充满了扰攘与纷争。这从燕赤霞的一些观点就能看出来。电影中的燕赤霞,愤世嫉俗,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众人皆浊我独清”的意味。他看不惯世道浇漓,认为人心尚不如鬼,因此隐居在兰若寺,同鬼怪作伴。
不过,兰若寺依然是人间世的颠倒镜像。电影中的小倩生前死于强盗之手,死后要受树妖姥姥的胁迫。可见,心中有恶念,处处皆鬼蜮。
宁采臣是个心存善念的另类。他用自己的善念,鼓舞小倩摆脱阴暗的生活,同时也激发燕赤霞心中沉寂已久的正义感。宁采臣代表了导演心中的美好愿景。
87版的《倩女幽魂》在视听语言上进行了极大的创新。影片场景大多是夜间,整体氛围幽暗诡异。即使是白天,也是愁云惨淡,衰草枯杨,荒冢孤坟的景象。此外,电影中还有不少光怪陆离的情节与形象:雌雄同体的树妖姥姥、黑山老妖罩袍下的人头、鬼娶亲时的阴森客栈……这种视觉冲击也是该片取得商业成功的原因之一。
不过,电影也有点小瑕疵,就是“兰若寺”的名字。蒲松龄的小说是这样写的:
(宁采臣)适赴金华,至北郭,解装兰若。
其实“兰若”一词是梵文的音译,本身就是指寺院。因此,“兰若寺”三个字语意重复。李翰祥明白这点,因此他没抄小说中“兰若”两个字,而是把它改为“金华古寺”。
87版《倩女幽魂》大火之后,又出现了不少仿作、续作和改作。然而,却没有超过这一版的。2011版的插入燕赤霞和小倩的前世恋情,剧情狗血。2020年的《倩女幽魂:人间情》好像小作坊做出来的,就更没法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