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盛十四年,我及笄那天,雪下的很大,太子殿下他说要退婚。
在爹爹的坟前,我上了柱香,心下一阵悲凉,想他风光霁月一生,临了化作一坯黄土眠于一口棺。
林嬷嬷将那退婚圣旨递给我,我寻了个火折子,看也没看便将它点着了。
“太子殿下真威风,跪在宫门只一夜便断了这姻亲,又搏许千金美人一笑,倒是叫我好生吃亏。”
十几年前父母笑谈姻亲 ,倒叫我沦为笑柄。
我扬了扬手中的灰,转身冲林嬷嬷嫣然一笑,呢喃了一句:
“寡恩薄情之人的骨灰,也是这般轻飘飘一撒了无踪迹罢?”
忽地不自觉想起了昨夜被抓到的南胥国细作。
他好似很惊讶会是一个女子担任这劳什子刑侍郎。
不过,我将他流露出的不屑收入眼底,手起刀落——自然是我刑侍郎亲自剜下他的眼珠,徒留他空洞眼眶血流不止。
月华流淌在我那双替父亲书写过无数折子的手上,常年握笔的指尖生疏地使着尖刀,不浅不淡的茧子沾上的血珠清辉下格外剔透。
“将这副鱼目送给陛下,以太傅的名义,就说汴安当年死不瞑目的人太多了,刑部缺一个孟姓的尚书。”
告诉那个蠢皇帝,没人陪他下棋了,我要掀翻这桌子。
(2)
长盛十年,我是在这一年遇到的太子。
彼时的我极顽劣,又苦于整日被束缚在孟府,听腻了夫子枯燥无味的教诲,每天脑袋瓜子里便是想着法子溜出孟府。
不过某一日,我在街边买一串糖葫芦因着牙口不好,又或者是那天糖葫芦委实难吃,许多人见一个小女孩边哭边吐掉糖葫芦,还掉了几颗牙齿。
自此卖糖葫芦的老大爷已经不受孩子们光顾,更甚至,哪家小孩不听话就会有大人说:“你再哭,就叫你吃酸掉牙的糖葫芦。”稚子听闻马上收起眼泪,酸葫芦可止小儿夜啼的名声打出,生意一落千丈后,他记恨了上我。我每次偷偷溜出来,他充分发挥他的人脉,号召京城小贩一条街的七大姑八大姨九大婶,自此,我孟野云被列入集市黑名单。
具体表现为我前脚刚消费完后脚孟府的人就追出来把我抓回去,这群商贩惯会做人,他们不仅要挣小孩子的钱,还要骗小孩子的心。
其实这都是那望女成龙的爹爹的小手段,他想叫我承袭他一身衣钵,不做冠夫姓的孟氏。
拜我娘所赐,我朝女子入仕并不艰难。
可那时我不懂事,便常去山祈寺,这是少数几个我不会被爹爹逮回去念书的地方。
山祈寺里有个骑着小羊羔的小胖和尚和总是笑眯眯好脾气的方丈。
小胖和尚总端着圆包子般的小脸,许是自小在山中长大,被露水山月滋润,那一股子不染纤尘的质感和京城里那些个皮孩子相差甚远,好一块未被掌眼的羊脂玉,纯粹干净,渗着灵灵水气。
我总是喜欢逗弄他,如同稚子在匪石堆里寻到了一块珍贵的宝玉,一经触摸便爱不释手。
“小胖子,你说你们和尚天天吃素斋,你是怎么吃胖的?”我戳了戳小胖和尚脸上白嫩嫩的婴儿肥,凹陷又弹回来,有趣得紧。
“小僧也不知道呢。”他每每应对我的轻佻,总是装作神色如常的样子,可又会实打实的害羞退后半步。
我一下落了空,未散的余温萦绕在我的指尖,叫我心痒痒。
他身畔的小羊羔蹬着小眼睛愣愣的盯着我,被养的精致的小羊崽子,也是一身细皮嫩肉。
“小和尚,总叫你小和尚也说不过去,不妨告诉我你的名号?”
是了,这小和尚还是个别扭精,每每我想问他个名字,他就讳莫如深的推脱。
“小僧还没有法号呢。”
他轻轻摇了摇头,在察觉到我又想伸出手逗弄他的小脸时,又退后了一小步。
他有一双好看又狭长的眸子,每每笑起来就会眯成一条缝,如那王母手一拨钗划在天际的细碎的银河。
我盯着他,看他那软乎乎肉肉的耳垂,当下伸出了一只手,轻轻的捏了捏,口中调笑道:
“小胖子总是这么见外,可为何每次到寺庙的时候总是第一个在门口看见你,是不是在等我呀?”
我看着指尖捏着的那一坨肉色变得绯红。
小羊蹭了蹭我另外一只手,这个和它主人外表上一样纯良无害的美味小东西要伸出舌头舔我时,我赶忙将手缩了回来。
“小僧,小僧经常守门的。”
他摸了摸小羊,粉嫩的小舌头舔了舔他主人肉乎乎的小手。
他包子小脸忽然一僵。
“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莫要骗我,守门的都是些武僧。”
我笑嘻嘻的贴近。
小光头蔫了吧唧的,那委屈的小表情,可真是讨喜极了。
“施主下次来,就见不到小僧了,想来小僧会扰乱了施主的心情,叫施主不快。”
他闷声道,泄愤似的拔下了几根羊毛,小羊崽子咩了一声跑开了,圆溜溜的羊眼珠水汪汪的,一副天塌地陷受了的委屈,与它的小主人如出一辙。
我每每欺负一下这个小光头,他总是有些拧巴的小动作,好不生动。
“小胖子,擦擦吧,羊羔的唾沫星子可不好闻。”
我忍俊不禁,掏出一个帕子给他,看他的小模样也不忍心再逗弄他了,怕过了火,便是泥作的佛像都有三分气。
“小施主,拿,拿回去吧,于礼不合的。”他见我要递给他帕子,连连推开,期期艾艾了起来,脸红了半边,说什么也不肯收受。
我装作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恶狠狠地道,“怎么个于理不合,不过是个帕子罢了。”
他半红的脸变成了全红,小包子完完全全蒸熟了。
“男女之间要注意分寸的,不可,不可如此孟浪张狂。”
闻言,我冷笑了一声。
他察觉到我的语气不善,耷拉下了小脑袋,垂眸嘀咕了一句,“莫要生气呀。”
“我,我不是说你孟浪张狂的,你,你莫要多想。”他的语气有些许慌张,现下说话都不利索。
我不甚在意,若说孟浪张狂,谁也比不得将门出身的虎女江飞雁,我白了这小胖子一眼,道:“爹爹只教我同世俗男子般的经学道义,我素来不喜繁文缛节,眼下无旁人,我还端着架子做甚?”
“这样不好的。”小和尚见我没生气,反倒是煞有介事的思考了起来,正欲辩驳一二。
我乘他不备,赶忙拿帕子擦了擦他肉乎乎的小手,然后一把将帕子塞到他的手上,挑了挑眉。
果不其然,他酱酱酿酿忸怩了一会,到底还是没有继续推辞。
小和尚六根未净,稍微挑弄便如同含羞草一般合拢起初绽的细叶,同些古板的寺庙中人相比,更有些活人气。
不过很快,小胖子养的小羊蹬着四个蹄子跑了回来,嘴角还带有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通体雪白沾染的红很是醒目。
它咬着小胖子的裤脚,急躁的咩了一声,见他没反应,索性绕到身后轻轻的顶他,然后又跑到前头,一步三回头焦急的回头看着我们。
待我们走近了一看,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夹杂着才开的桃花芬芳,如此极端刺鼻的味道,引得我一阵反胃。
地上躺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人,好似被鞭挞了几番,一身黑衣开了几个口子,暴露在外的肌肤伤痕累累。
我哆嗦了一下,险些站不稳,小胖子也不好受,白玉佛般的小脸几分红润血色尽数褪去,面色苍白。
饶是如此,他抿了抿嘴,学做那做法方丈,双手合十,“小僧这就超度施主。”
我又好气又好笑,拍了拍他的小脑袋,“超度个头啊超度,他还有呼吸呢。”我赶忙凑上去,示意他搭把手。
“我佛慈悲,阿弥陀佛…”他一边念叨着佛门净地不容污秽,一边又嘀咕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最终还是犹犹豫豫的和我一起将这人抬进了寺庙里空余的厢房。
“小姑娘每次一来就能倒腾些新东西,这次还整个人出来。”方丈闻讯赶来,弯起了眉下一寸月,与其说他是和尚,倒不如说是一只修炼成人的狐狸,他每次弯眉轻笑,我总觉得他在不怀好意。
他那一贯以来的笑容在看到床榻上浑身是血的人僵硬了片刻,转头望向了我,神色复杂,幽幽地说道:“小女娃倒是有本事,瞧着带回来个了不得的人。”
“老和尚,他是在你们寺庙里发现的,怎地成了我有本事。”
我不服气,赶忙顶嘴。
他朝我吹胡子瞪眼,拂着自己地阁处的须白,摇了摇头。
“你这小女娃真不讲道理,咱山祈寺虽香火鼎盛,可眼下这位小友眼瞧着伤的很重,咱些个和尚自个都吃些素斋凉食,可买不起千金名贵的药材。”
说罢,他叹了一口气,方才那笑不及眼底的眸子似有转瞬即逝的怜悯叹惋。
“我佛只渡有钱有缘人,不渡无钱无缘人。”
铁定是我花了眼才看到他眼底的怜悯。
我惊讶于他扯犊子的无耻,堂堂佛庙方丈,算盘打的啪啪响,如同那些个富贾经商一般,便是半点亏不肯吃。
佛门地见死不救属实是叫我大开眼界,当下埋怨道:
“老和尚铁公鸡一毛不拔,这些个香火钱拿来修门槛的功德可比得上救人一命?”
小胖子马上插嘴,想要维护师傅的权威,刚想解释:“非也,非也……”
我马上扭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缩了缩脖子,如鹌鹑一样,老老实实地闭嘴了。
方丈只是笑了笑,眸意渐冷。
“你瞧这小友身上,衣着华贵,再仔细瞅瞅这样式,小姑娘可是知晓一二?”
黑色缎袍,金丝滚边,绣着蟒蛇的模样,广袖袖边缂丝忍冬花纹。
我脑子里警钟大响,竟是捡了个太子。
我朝皇室血脉稀薄,皇上膝下孩子不过二人,一位是太子,眼下生死不明。
二皇子是早产儿,体弱多病养在太医院,活到弱冠便谢天谢地。
“小姑娘,我佛门不染世事。”
方丈再度开口,摆明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我听懂了他话中深意,我非佛门中人,却又与国家大事息息相关。
爹爹虽为帝师,长陛下不过几岁,却是真真正正的三公集权,乃是历朝历代都前所未有的位极人臣的太傅,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辅佐陛下在储君之争,九子夺嫡中立下了汉马功劳。
一山尚且容不得二虎,更何况九龙夺天地河山呢?想来陛下子嗣凋零也是因着当年的事情有些后怕。
“兹事体大,小姑娘还不回家告诉你的太傅爹爹?”他看出我眼中的纠结,索性让我找爹。
“那现在就让他躺着不救?”我不解,这老匹夫想事这般不周到么?
“小姑娘,你的一举一动可都是代表着太傅。”
他饱含深意地看着我,我心下一乱,低下了头,垂眸盯着脚尖。
若是我不管太子死活,想来日后也追查不一个日日闲来无事跑到寺庙里的小姑娘也要费一般大功夫,便不会惹上什么大事。
可若是铁定心思多管闲事,便是要入趟浑水,太子浑身的血便会染我红裙。
难道要叫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我的眼皮子底下?
我自诩做不到。
脑海里浮现起某日天公不作美落簌簌大雨,陛下因些个原因误了早朝,大殿前,我那太傅爹爹如竹节般挺立的脊梁傲然立于暴雨中,静候朝门开,半分不见落魄。当夸一句松柏凛凛,长栖人间仙家鹤,七分浩然气。
思至此,我郑重地开口:
“当今天子姓顾,天亦姓顾。”
“好一个天姓顾。”
方丈摸了摸胡须,眸底望向我的深意愈发浓烈,我无从探究。
“这位太子殿下虽伤势严重,但一时半会还是死不了的。”
一旁的小胖子轻轻的用布擦掉了羊羔嘴旁的血渍,喃喃道:“脏,脏。”
(3)
太子在庙里静养了些时日,方丈不过提供了个住所,汤药还需我负责。
“云儿姑娘,这簪子配你可当真好看。”少年人眉目间矜贵自显,久病之躯面色尚有些苍白,可他轻轻的拿着木簪戴在我的发髻上,言语和煦,一双剑眉挑星目,刀裁长鬓,色若春晓,顶好的皮相。
我并没有告知他我的名讳,只是自称“云姑娘”。
太子殿下情况并不好,时而精神恍惚,记忆时断时续,想来是伤到了脑袋,不过万,是他还记得自己的身份。
面对他这番自来熟的轻浮,我淡漠道:
“太子殿下,不过一寻常簪子罢了,我一俗人,配一个俗簪子很是正常。”
虽然我救下了他,但却不想同他有过深的交集。
我也自觉矛盾,怕麻烦还救下一个大麻烦。
他好似并未察觉出我的疏远,又或者说并不在意我的冷脸,自顾自的开口道:
“云儿姑娘,孤虽为太子,却遭贼人算计,落得如此田地,幸得云儿姑娘所救,你唤孤一句君临哥哥便好。”
我麻木的忽略掉了云姑娘中那个让我鸡皮旮瘩起了浑身的儿字。
如此亲昵的“君临哥哥”我自是叫不出来,济济数面,我不过照拂了些许时日而已,饶是他笑得人畜无害,可那言辞间一口一声“孤”,又让我不要见外。
好生可笑。
“太子殿下名讳,民女不可直呼。”
话虽如此,可我端着碗的动作却不客气,还热气腾腾的汤药被我猛然一推,放在他的手上。
我扬了扬眉,挑衅道,“殿下趁热喝罢。”
嘁,不过一落难凤凰罢了,眼下在我面前就是只山鸡,还嘚瑟什么。
瓷碗委实是烫了他一下,他险些端不稳,可他只是爽朗地笑了笑,一脸灿烂,“云儿姑娘如此生动活泼,远比宫里些个婢子有趣多了。”
哦,那我和伺候他的婢子作对比。
“太子殿下修养好了便早日回宫罢。”
赶快回你的东宫,这山祈寺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还肖想我这高门贵女平白无故当你的婢子。
“不回。”他的笑意更浓,长睫微微颤动,宛如灵蝶扑闪。
“孤这些天时而清醒时而不清醒,昨日事今日忘更是常有。”
“这样的太子回宫保不齐就没了。”他用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面上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无所谓。
“孤还是记得的,宫中生活枯燥无味,于此偷得浮生半日闲,倒也逍遥。”
说罢,卧在床上的腿搭了起来,放下了汤药,双手枕在脑后,十足十的二流子。
我无可奈何,毕竟眼下他好似真的不能回宫。
我每日如实和爹爹汇报太子的情况,爹爹并未在意,只是嘱咐我不必太费心。
三月匆匆,我尤爱晚春出窖的青梅酒,温醇青酸,饮上一小盅,随手拿出一小包话梅,见山祈桃花纷纷落,好不快意。
顾君临也是个不见外的,自从能下床榻,便日日像个街坊老大爷在庭前懒懒散散的坐着,现在厚着脸皮讨要我从家里偷偷弄到的酒,喝了还偏生一副极惋惜又嫌弃的模样道:“饮青梅,啖话梅,俗家食,不若宫中琼浆玉露。”
我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碗碟,一把将酒洒在地上,嗤笑道:“太子殿下殊胜尊贵,凡物怕是污了口。”
他全然听不懂我话里的讽刺,还认真的点了点头,煞有其事道,“孤当体恤百姓之苦。”
话虽如此,但又老老实实又给自己盈满一壶。
“小胖子,饮酒否?”我嬉皮笑脸的凑道小和尚旁边,我一靠近,他那肉乎乎的小耳朵就好似会滴出血一般通红,我见状,顺势捏了捏那耳垂。
这般亲昵的举动却叫他那润玉圆滚滚的小脸也抹上了胭脂,两面红霞连颊发,煮熟的虾子莫过如此了。
“不可,不可饮酒的。”
他小心翼翼的挪了挪屁股,保持了于我的距离,听到我提到他,平淡的眸子变得清亮,却又转瞬即暗,闷声道,“佛门戒律不可破。”
“方丈不在,偷偷喝一点罢,没人知道的。”
我出言蛊惑道,似有若无的一口热气吐在他的小脸上。
他饮粗茶,巴巴地看我们饮酒,也怪可怜,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人,却时时刻刻要恪守清规。
其实我更想知道这规规矩矩的小佛子,若是逾越了规矩,醉了这酒,会是怎么个模样。
真叫人想狠狠欺负一番。
念及此,我一激灵,利索地倒了一碗酒,想强塞到他的嘴旁。
“就喝一点点嘛……”
他抗拒地推了推,才淡下的绯红,见我一凑近又涨了起来,可说出来的一番话却又沾着苦涩。
“酒肉穿肠过,小僧恐佛心不再。”
我不死心,努了努嘴,拿出颗话梅说,“试试这个?”
他依旧不愿意,垂着狭长的睫毛,还是一副拧巴样,我又怜又恼,正想开口,他忽地瘪起了嘴,怅然道:
“若是贪嘴,日后吃些素斋总会不免念着别的。”
张了嘴,便是日日夜夜想着山下俗世,这清修愈衬寒苦。
“云儿姑娘,强人所难可非君子所为。”一旁的太子吊儿郎当的投掷了颗话梅,再一口接住,纨绔子弟莫过如此了。
“他不吃我吃。”顾君临神态自若,不把自己当外人,抓了一把话梅。
我心痛,这话梅可是我托嬷嬷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怎地便宜了这厮。
“莫要如此小气嘛,就几颗话梅。”他又笑眯眯的凑上来,作势又要拿几颗。
我一巴掌打在他伸过来的爪子上,他委屈的缩了回去,湿漉漉的眼神叫我想起了领家养的那只小狗崽。开口装可怜:
“云儿姑娘,我尚有病在身,下手还这般重,可叫我身痛心也痛。”
“登徒子。”我白了他一眼,恼怒了起来,一时不注意,还是让他拿走了几颗,他见得逞,又露出贱兮兮的笑容,简直是一只披着狗皮的大尾巴狼。
我见他这一脸贱样被气的肝疼,索性别过了头,我怕我忍不住将话梅如数砸他那欠揍的脸上。
一朵桃花忽的落下,顾君临身子一探,伸出手来,粗糙的指腹轻轻的拂过我的发丝,带有些许温热,我回过头直直撞入了他深不见底的双目,漆黑的瞳孔好似有潮汐涌动,他的喉结一紧,微微一动。
待花被拂落在地,他又恢复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口中又不着调的油嘴滑舌,“云儿姑娘真是好姿色,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八字沾得落花二字。”
我一时不知道他是在夸赞还是在揶揄。
于是又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推开了他的手臂。“碰什么碰,男女当大防。”
他不服气,如同一只斗鸡,如果他有尾巴的话,那屁股后几撮毛一定撬的老高,“你不也天天上下其手那小胖子吗?”
我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嗤笑道:“看你这副欠揍的狗模样,哪有那小团子手感好。”
小胖子饮茶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又咳嗽了几声,面色红润,怕不是呛到, 赶忙过去帮他拍了几下。
(4)
其实来山祈寺最大的乐趣不是逗小和尚,而是在他抄写佛经敲着木鱼的时候逗他。
我拿起他面前的一卷纸,他的字迹同他一样端正规矩,说不上是什么名家好手笔,不过却是一板一眼有始有终的分明,倒也赏心悦目。
“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体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
我念了出来,疑惑道:“你个小和尚说自己劳什子老僧。”
小和尚摇了摇头,“不是我写的。”不过又意识到了什么,点了点头,“不对,是我写的。”
我看着他这副奇奇怪怪的模样,啼笑皆非。
“什么我写的不是我写的,说的什么胡话,前几日烧糊涂了吗?”我下意识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嘀咕道,“这也好了呀。”
他轻轻的抓住我的手从额头上放了下来,触碰到我的手寒之后,又反手握住了,蹙了蹙眉,清而亮的眸子沁出不悦,闷闷问道,“小施主的手怎这样冰凉?”
说罢,他扶在案上的另外一只手也捂住了我的手,哈了一口气,想将热气渡过来。
我看着他光滑的小脑袋,手痒痒地弹了几下,不一会,白净肌肤浮现出淤红,被飞虫叮咬了似的。
我心虚地打量了他一眼,见他毫无反应,只是搓了搓我的手。
前几日他生了场小病,我好心照顾了几日,未曾想痊愈后对我平日里素来轻浮的挑逗举动没那般反感了,这倒叫我好生不习惯。
他开口解释道,“方才那经文乃一前辈所言,我不过誊写下来罢了。”
说罢,顾君临像只撒欢的黄鼠狼一般溜进了祠堂,白瞎了挺拔的身姿。他看了一眼那经文,细细端详,不一会,浓眉皱了起来,颇有不屑的开口:“山便只是山,水也只是水,参禅悟道最终怎地同未参禅时一般?”
我又不自觉翻了个白眼,“太子殿下真真俗人也。”
他反唇相讥,“那你说说这个老僧知晓个什么山水?”
说到这个我可就来劲了,每每闺阁女子聚会都是谈论些个女工机织,绣花技艺,又谈论哪家小儿郎怎么怎么好看,和哪个小女儿眉来眼去眉目传情眉飞色舞,我眉毛直跳,向来插不上话。
不过这些个学问从小就受父辈熏陶,自然还是有点墨水的,于是自信的开口道:
“未参禅时山水自现,以俗眼观,只是山水,悟道些许,便如同人世千万修行,知晓缘由一二,见山便想着山中鸟木,见水便想着水之清浊。此之谓见微知著,我见山水,窥一眼知其全貌,山不是青山,水不是碧水,芥子之中藏三千小世界。至于最后顿悟,返璞归真,知晓格物致知无穷尽,再看山水又难穷山水,意识到个人极限,便生了然宽释,山水只是山水。”
太子殿下见我认真了起来,立刻意识到不能暴露自己的浅薄,得维护一下储君的形象,当下马上装模作样,故作深沉道:
“云儿姑娘读佛法是以儒眼诠释,倒也有些许道理,正如同孤为顾君临,也不只是顾君临,孤于父皇而言,是太子,是万千家户里有父亲的儿,又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太子,身份种种是孤,孤因着这身份才是孤,不可剥离,如同老僧一见山水,只见见山水徒表,二见山水,山中林木,水中游鱼,虽与山水联系甚密但终归为外物,见山水想鱼木,此之谓见山非山,见水非水,管窥蠡测。三见山水,忽的明白人之一世责任二字,山盛林木,山便成了青山,水育游鱼,水便成了活水,其非外物,而是密不可分的部分,所以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欣然接受了这些个外物,如同纷乱加于人身,如若无这些个外物,便枉遭人世。”
说到后面,他自己也认真了起来,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随意,略微佝偻的背逐渐直了起来,眸中水光荡漾倒映着万千星河。
好像有些人模人样了。
我看向旁边垂眸的小和尚,灵机一动,想听听他的想法,歪着头问,“你觉得呢?”
他第一次直视我的视线,那往日羞赫的小眼神此刻灼热,握着我的手突然用力了起来。“山只是山,水只是水。”
“外物所缚终归是外物,倘若某天天下大乱,政权更迭,太子不是你了,你顾君临便不是顾君临了么?山水在那里,山夷成田,江水为竭,自然何其瑰伟,人何其渺小,不管他日世事如何,你只是你,而我也只是我。”
“一如明月照古今,有人唤它白玉盘,有人呼作广寒宫,初一如勾如弦也好,十五大圆满也罢,可它还是月,只要它是月,便有万千文人墨客给它取无数雅称,可它只是月。”
会在日暮时分升起,不会因文人墨客想提笔写斜阳而迟起。会在破晓时刻落下,不会因农人贪恋夜里几时安眠而滞留。
只是做一轮孤月。
他那双狭长的眸子浮现我读不懂的复杂,欲说千言万语,这灼灼神色第一次叫我移开了眼,不敢对上那往日羊崽子般温顺的眼神。
“说什么胡话呢,孤是太子,也一直是太子。”顾君临恶狠狠的瞪了小和尚一眼,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狼,眼中闪过一抹痛色。
他是太子,这是上位者不容旁人置喙身份的逆鳞,
我意识到了不对劲,抢先开口,“不过是打个比方罢了,太子殿下莫要上心”
“哪有这样打比方的,这般胡话叫旁人听去告到御前便是杀头重罪!”他的双眶红了,被侵犯领地的小狼浑身汗毛竖了起来,保持进攻的姿态。
旋即,打量了小和尚一二,轻蔑地笑出了声,“也是,不过一个和尚罢了,也只能是和尚,这点倒不会变。”
空气中弥漫起了一股浓烈的硝烟味。
小和尚向前走了一步,两只紧握我的手松开了一只,可那只未松开的手力度却大了起来。
他轻声道,“太子殿下若是看不上和尚,为何还肯屈尊于此呢?”
我从未见过他将拳头攥的如此紧,向来与人和善甚至有些迟钝的小包子此刻也动了怒,我心下窦疑,怎地小羊羔子主动咬人了?
顾君临额头青筋已经略微暴起,再看一眼神色表面平静的小和尚,下嘴唇却是在微微颤抖,我赶忙出言和稀泥,只怕再说下去这俩人要打起来。
(5)
某一日,顾君临神秘兮兮的拉住我说给我带我去个好地方。
我不解,跟着他走,弯弯绕绕的山路,不知走了多久,眼前恍然跌入一片火红,只见一簇簇花烛怒放着,比那山祈寺内粉嫩桃花更加惊艳,飞红如雨,竞吐芳华,拂面风起,这大片殷红似舞姬红袖招,只恨花烛香淡,无甚芬芳。
我看的痴了,顾君临见我这副模样,低声笑了笑,陌上花开眼前少年如玉。
“可还喜欢?”故作轻松的询问带有些许颤音。
我点了点头,此般美景,如何不喜?
他开口的声音带有些许蛊惑,“这是本太子寻到的花田,你如今看了便答应我一件事可好?”
我疑惑的看着他,“什么事?”
他张了张口,嘴唇翕动,面色绯红,说出来的话细若蚊呐,“云儿姑娘于孤有救命之恩,他日孤娶你,予你泼天富贵如何?”
“什么?”我凑近了听,这个狗太子平日里大大咧咧,直接爽快,怎么现在这般娇娇滴滴,说个话像嗓子里卡了痰一样。
“没听清就算了。”他忽然恼怒了起来,抿着嘴不说话了。
我又不免翻了个白眼,“太子殿下,每次见着您,我这眼皮子总是翻了不停。”
“好好说话,别阴阳怪气。”他气急败坏,炸毛了起来。
我洒然一笑。
他看着我,面前火红翻滚,春夏交替之际,暖阳和煦,也熄了小脾气,爽朗笑了起来。
只是身后,林木遮掩了一身玄衣如羊脂玉般的人,拳头微微攥紧,死死咬住嘴唇,那狐仙般狭长眸子第一次出现了悲伤的情绪,喃喃道:“明明是我费了数月种的。”
她曾说喜欢鲜艳灿烂的花,桃花灼灼,却无骨娇嫩,还是缺了神韵。
于是他寻来花烛,可于牡丹争颜逞色,其掌花汁液却有毒,不可轻食,不会沦为鸟虫口腹之物,而平出的佛焰苞千姿百态又不娇嫩,想来便是她想要的神韵了。
每天夜里他偷偷溜出寺庙,不做古板佛子,当个勤劳的小花农,找到一处良田,想着花开那日给她一份意外之喜。
虽劳苦,可他每每想起她娇花照水吟吟一笑,心里就泛滥甜意。
而今那笑颜不是为他而绽。
心上一颤,如无数针刺虫啮。
情之一字,冰上燃火,火烈则冰融,冰融则火灭,故此佛曰不可说。
怎地就无了佛心,是初见月夜雪地红衣入庙,白的雪黑的夜,他的世界蓦然闯进了火红。还是佛像前她起身摇摇晃晃洒下的青梅酒一滴不露的浇在了他的心头。
他一直不敢对她说他的法号,因为寺庙里其他师兄弟的法号都被她问了个遍,她听了,皱皱眉,瘪瘪嘴,说了句“无趣”,蹦蹦跳跳跑开,也不再理会旁人。
他怕也落了个“无趣”,成为旁人。
直至那太子来了,他可以喝到她煮的汤药,可以为她拂去鬓边落花,话梅青梅酒皆随意而食。
反观他,偷偷藏匿自己那隐秘而又大不道的心思,一只小蜗牛,探出软软的小触角,即便被柔柔的爱抚一下便会缩进自己的小壳里。
可又不自觉的想去触及。
前几日小病一场,她亲手喂他汤药,看向他的眸底有心疼有在意,他想,如若就此一病不起,是不是她就会一直看着他。
他想从他的壳里钻出来。
他说太子不会永远是太子。
佛曰人世爱恨痴嗔,嫉妒二字最可怖。
嫉妒二字笔画繁多,一颗佛子心已结千千染世俗。
如若他永远是这山祈寺的僧人,他凭着何站在她的身边,拿什么同那太子争?
心下一狠,夜中提把大刀霍霍将整片花田都砍光,以至于次日孟野云带他来这片田时,昨日开得正艳的花烛今日只剩光秃秃的绿茎杆子,她眼中流露出的尴尬神色叫他心生懊恼,悔得捶胸顿足。
“哪个采花贼这般无耻,竟将美景毁去了。”她愤然扯着他的袖子离去,步子风风火火。
无耻的小贼唯唯诺诺跟在她身后,眸色中的温柔都要溢出来了,可孟野云回头叹息,他又一副期期艾艾受气的小媳妇模样。
“唉,都怪我害你白跑一趟。”
“不要紧的。”他说。
和你一趟不要紧的。
孟野云见他这一副呆呆愣愣的模样更加气愤不平了,“要是让我抓到这采花贼……”
他心虚的拂去了裤脚旁边的昨夜泥土,任凭眼前的人儿拉着他回到山祈寺。
(6)
正如我们相识的草率,离别也同样猝不及防。
不过这一次,是我站在山祈寺门口看着小和尚了。
“施主,我要走了。”小和尚垂眸,瞧着有些感伤,那双向来温热的小手此刻冰凉。
“师傅要我下山修行几年,日后小施主到访,恕小僧不能亲迎。”
“咩咩~”小羊察觉到了什么,眷恋的蹭了蹭他的手。
“劳烦小施主照看小僧的小羊羔了。”他轻轻叹了口气,又对我和煦的笑了笑。
我不解,对他这劳什子修行很是疑惑,眉头拧了起来,“你要修什么行,下什么山?”
他静静地看着我,唐突的伸出了手,那在酷暑下透着凉意的手抚上我的额,好似想替我抚去皱起是眉头,开口是那最熟悉的柔和:“小施主还是笑起来好看的。”
远处的红霞倒映在他的脸上,那平日里一挑逗就羞红脸的小和尚在此刻变得叫人陌生,仿佛佛祖亲临,他浑身上下沐浴着佛缘。
他逆着光,同我并立,我们离得很近,可又恍若隔了一道人世和极乐的银河,离得很远,我为凡土中人,他自云间而来。
这般飘渺距离感叫我心突突的慌乱了起来,我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你还会回来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润玉般的手指了指我的身后,回头看,青翠原野萋萋,漫山桃早凋,阴交夏木繁,一片林岫浩然。
“待到山花烂漫时。”
那时候再见吧。
我额间的一抹清凉忽地离去。
“施主,小僧走了。”
远处清泉潺潺,清润的话语被这层层山林萦绕,恰如环佩相撞的清脆。
残翠收,骄阳盛,望着离人身影渐行渐远,愈来愈小。
“小胖子,你的法号究竟叫什么呀?”
我大声喊了起来,我要这声高喝顺着石阶,踩着满山青翠向他奋不顾身地奔去。
我要他回头看我。
“小僧也不知道呢。”
天边朗日照耀的身影转了过来。
见他回了头,我不自觉地勾起了嘴角。
我该欣喜的。
可莫名地,眼角起了雾,我抬了抬手,想拂散这雾气,这雾好生邪性,竟是越来越浓郁,反弄得我我面上湿润了起来。
孟野云,你快收收你的眼泪呀,这小和尚平日里都没被你逗哭,你倒怎么先丢盔弃甲了。
我索性仰头,朗声道,意识到了一件重要的事。
这小和尚,怎么只叫我小施主,真是生疏。
“小和尚,我叫孟野云,下次,下次你可要告诉我你叫什么,你到时候,一定,一定要吃话梅,我的话梅。”
“小僧可还可以说不吃?”他也很大声回道,我第一次听到他这么用力的说话。
“不行,你若不吃的话,我就把你的小羊羔子给宰了炖汤喝,分给你们山祈寺的和尚,叫他们破戒。”
“师傅说我是水云身,来来去去皆自由,可怎还要被小施主掣肘?”
我轻轻的摸着小羊羔,许是知了羞,不知如何回,正如我不知道他离开的背影不再看我一眼的脸上其实也泪水潸然。
我一直以为登上山祈寺的台阶是很长的,每次来都费劲,可这样看去,小胖子步履明明很慢,却很快就消失在我的视野里面。
不知站了多久,感到一身疲惫,日初长,天气困人,我缓缓蹲了下来,好想就此大梦一场,一觉醒来,那小包子又会在我眼前晃悠。
一双温热的大手将我拉了起来,但动作并不粗暴,他眨了眨眼,一双多情眼看着我,轻佻道:“云儿姑娘这般柔态倒是少见。”
我没心思同他逞口舌之快,懒懒地道:“忽而知晓离别二字折煞人,来山祈寺最常见的面孔便是这讨喜的小和尚了。”
“常见所以分别才不舍?”他蹙了蹙眉,沉思道,旋即好似顿悟了一般,又赶忙开口。
“约莫是有些许情意在的。”
“不瞒云儿姑娘,孤这些个天其实是记不得人的面孔,每天一醒来见云儿姑娘都好似第一面,不过是知晓这和尚庙里只有你这一女娃才同你熟稔。”
“云儿姑娘鲜活明朗,每每见云儿姑娘都应了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见,叫孤好生喜欢。”
他又一副狗腿子笑嘻嘻的模样,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若是有一天我走了,云儿姑娘也会不舍吗?”
我定定地看着他,想起他虽为太子却毫无架子,与我干杯共浮青梅酒,柔梢披风间拂我鬓角落花。
许是彼时夏日峥嵘,人多情。
我看着他粲然一笑,道:“自然。”
他看着我,眼底星光大泄,可刹然又懊恼道:“可惜我见之而忘,若是日后难辨云儿姑娘……”
我绾着的发髻突然散乱,他轻而易举取下我的木簪子,话语间藏着一些小心翼翼,道:“以后见到这簪子便知道是云儿姑娘了。”
我勾了勾嘴角,方才离别愁绪倒是散了许多,不过仍是有些惆怅:“可这簪子平凡,叫谁都可认去。”
“别后相逢,我便告诉你我的名字。”
“君临哥哥。”
我难得没叫他太子殿下,算是遂了他的意。
他很认真地收好了簪子,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珠宝一般,
“好。”
数日后顾君临突然不辞而别,只留下了一封信,信上寥寥一句“勿念,我可不喜欢见姑娘家流泪。”
倒像是他的风格。
我便守了这约,只为这不告而别淡然一笑。
我之后几次来山祈寺,庙还是端庄的庙,人却是古板的人。
不过悠悠经年后,桃树下的石桌为清露所蚀,安不下一人。
我也不再常去山祈寺。
(7)
长盛十三年末,爹爹还在的时候,曾奉当今皇上口谕,带足兵马,赴汴安定时疫,爹爹捎上了我一同前往。
汴安同繁华的京城不同,不能从城门口一眼看到高耸入云的山祈寺佛塔,城内也无瓷砖砌瓦堆垒,朱红门链金锁,排排列列的侍卫来回巡视,叫人瞧一眼便心生敬畏的皇宫。
青砖黛瓦,汴安处江南水地,与天子脚下恢宏的皇城不同,富庶的汴安含潋着一股碧玉贤淑的娴静,无论是潺潺溪水蜿蜒处偶现的四角凉亭,还是小桥下纤夫曳着船桨慢慢渡河的岁月静好,很难让人联想起疫灾会在此处兴起。江南虽好,烟雨养人却也害人,湿气从生,瘴疠易兴。
“小姐,今儿个到汴安可不得乱跑了,小心染上什么疫疾。”
“知道了嬷嬷,爹爹带我汴安定有他的考量,我心里有数的,不会添乱。”我乖巧的点点头,马车一路颠簸,我强压下晕眩感,阖上双眸。林嬷嬷瞧见我面色苍白,也没再嘱咐什么,只是眼底有掩盖不了的心疼。
“别家姑娘这个年纪都娇纵活泼,偏生小姐这般安静懂事,老奴这些年带着,觉得小姐便不同于其他孩子,到底少了娘带着的孩子早熟。唉,老爷也不知作何想的,平日里教小姐功课严厉不说,还要带着小姐出来受这苦,若是张公主还在,唉。”林嬷嬷连连叹气,这般颠簸到底还是叫我吃不消,不一会便倚靠着马车睡去。
我从未见过我那身为大周长公主的娘亲,哪怕是画像也无,她在生我时因血崩而死,鹣鲽情深的太傅公主恩爱两不疑在大周传颂为一段佳话。
彼时尚未中举的孟太傅不过是一介布衣,长公主顾平昭慧眼识珠,相传是上元节长公主谢绝宫宴独自出游,于花前月下与这位孟书生一眼定情,书生骨气铮铮不做驸马,长公主却甘愿下嫁。
这位书生果然非池中之鲤,才华横溢,一朝位极人臣,是为太傅也。
可却因我,从此阴阳两隔,饱尝死别之苦。我曾经问过爹爹为何家中无娘亲的画像,每每的回应是一长串的沉默。
直到无意间听茶馆里说书铁嘴道:“醒木这么一拍,咱今儿个论长公主何等风华绝代,且说那公主香消玉殒,也同万千深闺怨妇截然不同,一句‘而后身死,何故存像供追忆?’自个烧了自个的画像。长公主身死当天,孟太傅嚎啕大哭似孩童,公主却只是说道——”说书铁嘴清了清嗓,瓮声瓮气道,“所幸伴君半世,得以善终,而后夫君半生,恐不能再相陪,切莫徒思,当另寻佳偶。”
“这长公主烧这画像,竟是为了不叫孟太傅睹物思人,断了这念想,督促太傅大人续弦,此等胸襟,当非寻常妇人可比拟。”
虽个中真假难辨,但想来也八九不离十,我的爹爹连个妾室都无,更遑论发妻离世后续弦。于是,做了鳏夫,世人叹道情深不寿。
我长的很像娘亲,很多人见了都这样说。
父亲在我呀呀学语时候是真疼我,不过是什么时候同我疏远呢?
好像是我正梳着羊角辫的时候,无意间跑进爹爹书房拿起了一根玉簪。
爹爹那日难得醉酒,他看着我试图戴上簪子的笨拙模样流出了无声的眼泪。
我觉得如若这些个水珠会说话,定是在叫“平昭,平昭。”
爹爹从此不再亲近我。
以后的日子里就是没日没夜的苦读,除却女儿家的琴棋书画,剩下的便是太傅手上的政务谋略,纵合捭阖。
“孟野云,你得担起责任,不得偷懒一分,不得懈怠一分。”
我不知道我要担任的责任是什么。
我在寒夜里不敢轻易合眼,白烛燃灭了一根又一根,只因京城第一才女是太医之女林莲生,过目成诵,天赋异禀,七步成诗。
我在宫廷里教仪嬷嬷的戒尺下,口含木珠银牙溢血也不敢流一滴眼泪,只因泼天军功的江大将军有女飞雁,巾帼之姿多少好儿郎求娶。
这些盛名彼时属于平昭长公主,我活在整个京城的注视中,活在泥销骨但芳名百世流传的娘亲的影子下。
我想我怨极了我素未谋面的娘亲,也怨极了待我严苛的父亲。我时常问自己,孟野云啊孟野云,你何时如云般肆意,圆了名字里头的“野”字呢?
我不曾野过,那长盛十年山祈寺的人没由来的散了,所以那些桃花我好像再也见不到了。
(8)
时隔半个月,三十年没下过雪的汴安因一场突如其来的寒风满城银装,若是放在以往,富饶的汴安指不定大开冬宴,可今非昔比,时疫下以丝织商贸为支柱的经济遭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作为大周重要的税源地早已经流民四窜,当地的父母官一要安置流民,防止暴乱和更深处的疫情传播。二要稳定丝织商贸,避免大规模经济崩盘,三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能抗击时疫的解药,以防时疫恶化,而这第四点,便是这冰雪天灾,指不定要有多少普通老百姓熬不过这冬天,更别说流民。
“即日封城。”府衙内,爹爹同汴安官员群吏商讨对策,数十人的会议,俨然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照常理来说,我不该出现在此,可爹爹偏生还是带上了我。
“大人,还望三思,今汴安人心动荡,此刻封城一断水路,二隔商栈,绝运输,如此一来,汴安便同那落后闭塞之地何异,如若失了这一块 朝廷那边的赋税怎么交代?”为首的官皱了皱眉,像是不满我一个女儿家在旁边一般,但顾忌到身份也没有发作。
“大人莫要说笑,今若不封城,这时疫从汴安便作蝗虫四散,时疫的肆虐何等厉害在座各位都有目共睹,说是个一传十,十传千都不过分。莫不成要举国上下都为这汴安防疫不当承担恶果?至于赋税……”爹爹抿了一口茶,顿了顿。
“汴安水土倒是能产一方好茶。”他扫了我一眼。
我心领神会,连忙接过话茬:“此番父亲大人前来,是受了圣上旨意,尽一切可尽之力平疫。”我看向爹爹,他轻轻挑眉,算是得了他的许可,拿出来一卷贴金轴。
“陛下有令,观汴安今昔赋税繁重,酌而减之。”
“至于封城兵马,此般家父随行将士不在少数,想必各位大人都知晓,小女便不在缀述,诸位大人不必担心。”
一减税,二出兵,这些个人精脑袋转的飞快,如此规模的驰援,想来是打着平疫的名头暗地里少不了对汴安的官僚体系大洗牌。
“陛下皇恩万莫敢辞,但吾等即为汴安父母官,理应尽九死之力渡此难关,岂能作壁上观?”另外一位官员压下眼底的不悦,客套话说的漂亮。
“这位便是传闻中孟太傅和长公主的孩子吧,长相倒是随了公主太傅个十成十,是个妙人,如若是个男儿身想必能成就大业。”
爹爹望向说这话的人,毫不掩饰眼底的嘲讽。但他仍旧没有开口的意愿,于是我接着道,“大人谬赞了,眼下之急是解决时疫,晚辈是男是女无关紧要,还望诸位大人连结一心,共克时艰。”
散会时,一位身着青色官袍,身形削瘦的官员从我旁边擦肩而过,轻声道:“孟千金颇有长公主遗风。”
我怔然,看着他慢慢离开。爹爹揉了揉我的头,以往从未有过的亲昵动作他做的有些生硬,沉声道:“不过一位故人罢了,不必多挂念。现如今这汴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些个官员满脑肥肠,汴安百姓到底还是受罪了。”
来汴安这半月,爹爹雷霆手段想来知晓了不少腌臜黑幕,我从来没有好好看过爹爹,世人都说当年孟状元郎好颜色,纵马能引满楼红袖招,可当他的大掌落在我脑袋时,我感到昔日如玉的状元郎手上布满了茧子,抬首望去,青丝间忽缠白发,终归还是老了。
可他就算颓唐,也如玉山之将崩。
爹爹派我去汴安周遭施衣布粥,他一惯要求我亲力亲为一些要务。
“诸位莫要推搡拥挤,都是有份的。”我吩咐着下人安抚好群众,心里却涌现出浓浓的不安。都说汴安是大周南方最最富饶的地区,可眼下流民,难民横行,妇孺哀嚎,前来领生活物资的人儿个个面黄肌瘦,连足量的粥都需要抢夺,许多人身上衣单薄,汴安寒冷异常,显然活不了多久,今天也许有热粥暖胃,可保不齐明日便会无声无息冻死在夜里,这般悲惨的景象,哪里有诗里写的“三城都会,烟柳画桥,十里繁华”的风姿?
汴安的情况比上奏的折子里描述的更加棘手,要克时艰,不仅要和天搏,还要同人斗。
我的目光很快被不远处的一位少年僧侣模样的人吸引过去了。
少见的,一家包子铺还在正常经营,一位客人买下包子的时候稍有失手,一个白白嫩嫩的包子便在地上滚了几圈,不一会便染满了灰尘,但即便如此,不知从哪窜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许是在这里蹲了有一会了,顷刻间连滚带爬捡起来包子撕咬起来,饶是我离着有一段距离都看得出这小乞丐有多馋。
那位客人大声喊了一句“晦气”,想来看向这乞儿的目光定是浓浓的不屑和厌恶,顺道踢了两脚,仿佛还不解气一般,恶劣的蹲下来想要伸手一把抢走他啃了一半的包子。那位少年僧侣弯下腰握住了他的手腕,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那个客人口中嘟哝了几句,便站起来走开了。
僧侣对着他的背影双手合十,我辨认他的口型,果不其然是一句“阿弥陀佛”。他转身掏出几文钱,回头在包子铺买了几个包子,俯下身递给了小乞丐,那小乞丐瑟缩了一下,迟疑的抬头看了他一眼,颤抖地接过了包子,又上下打量了几眼,好似怕他反悔,一拿到包子就不管不顾的每个都咬了几口,活像包子会长腿溜走了一般,要咬几口才不会跑。
周围好些个乞丐围在旁边,瞧着很是觊觎这个小乞丐手里的吃食,可碍于这位僧侣静静地站在他旁边,像是要确保这个小乞丐能安安心心吃完包子,就不敢上前明抢。不多时,小乞丐吃完了包子,一骨碌头也不回的溜走了。
僧侣朝我们布粥的方向走来,我细细打量了一番,他那似狐仙狡黠的眉眼偏生含着佛门怜悯众生的慈悲,我辨认出他的玄色僧袍是京城山祈寺的款式,千篇一律的灰压压僧袍,并不赏眼,可这人独穿出了似半妖,又有佛子出世谪仙气,如此杂糅着轻佻的邪气和不容亵渎的佛气,矛盾的结合在他身上无一丝违和,天人相的面孔以冰玉为神韵,一点朱唇恰如三月桃,空添妖冶。恍如画卷走出,只得惊一句“定非尘土间人。
好像有些眼熟。
“阿弥陀佛,小僧号逃虚子,见施主于此布粥,可略尽绵薄之力。”
他自报名号,垂眸做礼,如大佛亲临,即敛声而若笑。
我摇了摇头,微微笑道“施衣布粥人手已经安排好,突兀的增添人手并不能帮到什么,小师傅,见谅。”
“方才见小师傅助人之举,果真符合“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察小师傅气度非凡,想来佛法大成。”
“不敢,不敢。当不得如此称誉”
“可小师傅,适才你为何独助那小乞儿,周围落魄人可多了去了,难道这就是佛门所说‘待万物为刍狗’的公允吗?”
我不信神佛,甚至有一股怨气,我知道,爹爹在娘亲怀我时常去山祈寺祈福,为求母子平安,甚至一掷千金修门槛,造佛像,平日里也时常焚香敬佛,可谓之虔诚。怎地佛祖独不见,依旧没能保住娘亲呢?
“三人才成一众,独渡一人,可当得起佛渡众生的名头邪?”
逃虚子闻言,并不恼,而是静静开口道,是那深山溪泉的静谧:“众生是千千万万,亦是你我他独一份,小僧力薄,能助一人便助一人。”
我讽刺道,“到底还是神佛无情,庇护不了众生,将黎民的苦难作笑谈。”
“非也,非也。”逃虚子好像很喜欢这样的说话方式。“端坐于庙堂内的是佛像,木塑泥雕由金饰,毕竟是死物,真正的佛就在天地间,施主行善举,倒也可称之为佛,施主你看,这今儿个来的人,不就是受了恩惠,吞一碗热粥,添一件棉衣,也就有希望捱过这个冬天。”
他那双似狐仙般的眼神湛湛的看着我,澄澈到不含一丝杂质,定定道:“施主虽对佛门颇有成见,可心有大善,他日定有大造化。”
我突然认同万物同为刍狗的道理了,因为他这个模样已经不能单纯用俊俏来形容的僧侣,脑子不太好使,净说些神神叨叨的话,
上天给了他好容貌却不给他一个与之匹配的脑子。
我以往遇到的僧人,口中说着些阿弥陀佛,此举不妥,可见香火钱入功德箱眼底的精光却是做不得假。
得道高僧一口一个有缘人,为他人做法事的时候却只找些有钱人,虽打着出世的幌子,但归根结底又不是什么辟谷的仙人,能饮露水咽月光,凡人嘛,口体之俸少不了,不寒掺。
我又想起来那个牵着羊羔的小胖子,过了这场雪,便是四年未见了吧。
“小师傅年纪不大倒是和爱念叨的大爷一样,我不过一个俗人,看见汴安此景难免不忍,又有一份能力做事,当不得悲天悯人的神佛,不过堪堪能称古道热肠,要我说呀,小师傅才是的佛子,模样顶好,连说话都这般有佛气,莫不是我在小师傅身旁点亮火折子都能烧出舍利子。”
他轻轻的笑了一下,分明汴安是寒冬,可我却在他眉眼里看到了盎然春意。他全然不在意我话里的尖酸,静静地站在我身边施粥的时候打下手。
我不时用余光瞄他,真好看呀,如果不是个脑袋不灵光的话,就更好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在爹爹的授意下,按照他的要求开了几个义诊堂,大夫有从京城来的也有本地的,爹爹给足了银子要他们寻好疗养治时疫的方子,因打着义诊的名头,许多人慕名而来,到底还是能缓解灾情。
于是我一天天两头跑,有时去布粥施衣,有时带着些医馆新开的方子去发药,虽不能一蹴而就的解决时疫,但起码能让这些个无力寻医的穷苦流民有所慰籍,让他们知道,总有人在担心他们的生死,让他们有个盼得来年春的念头。
逃虚子小师傅时不时的出现,我们很少交谈,他默默的帮我做一些事,我也不去和他细纠什么活该怎么安排,不知为何,他在我身旁时我总能安心,他似活佛游走于世,我不问他为何留下,也不问他何日离去。毕竟我与他都不是这汴安之人,我随爹爹赈灾,他着山祈寺僧袍,此番出行定有归期。
“仙女姐姐,你说这汴安何时才好呀?”一个时常来领粥的小男孩问道,稚子星光如许眸子犹如珍珠一般亮闪闪。
“总会好的。”我伸手想摸摸这孩子的圆圆的小脑袋,看一眼就知手感好极了,我的手痒了起来。
他却连忙后退,头似拨浪鼓一般直摇,“仙女姐姐不能摸的,小流儿怕会把当地人的病气渡给你。”
我哑然失笑,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小流儿孩子心性,见我有些失落,瘪了瘪嘴也耷拉了起来。
不过,心念一转,哄劝道:“来,小流儿,今天回去的时候给隔壁家的小妹妹多带包话梅回去,小女孩家家最喜欢了。”
我拿出一包话梅,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油纸,隐约溢出好闻的酸甜话梅气。
“真的吗,谢谢仙女姐姐!”小流儿喜出望外,刚想接过话梅,突然想到了什么,小脸垮了下来,巴巴地将伸出的手放下,想来是怕接触到我。
我顺势将这包话梅放在桌子上,对小流儿挑了挑眉,他便欢天喜地的拿了起来。
“早些回去吧,天色不早了,别让家里人担心。”
“好的仙女姐姐,再见。”
我目送小流儿支棱着小短腿一溜烟地跑回家,高声喝道:“慢些走,别摔着了。”小流儿咕噜咕噜地似个团子一样渐行渐远,也不知道听到没。
我又拿出一包话梅自己吃了起来,瞧见旁边低头继续匀粥的逃虚子,心念一转,抓了几颗话梅放在他的手心。
他匀粥的动作停了下来,转头看我,似乎有些不解,我弯弯嘴角,道:“这是话梅,很好吃的。”
想来如僧侣这般苦修之人,整日里除了吃些素斋没去尝过这些个甜食。
他犹豫了一会,小心翼翼的将话梅放入嘴中,兴许是入口微酸,他微微蹙了蹙眉,但约莫是尝到了甜头,旋即又舒展开来,连带着眉眼间都沾了些少年人气,像一只慵懒的狐狸。
“怎么样?”
“好吃,好吃。”逃虚子点点头,如实回答道,愈发像一只满足的狐狸。
我盯着手中的话梅,心中百转千回,悠悠道:
“我呀,从小到大便在爹爹的严苛要求下长大,仿佛这十几年的光阴都是苦的,咸的,苦的是爹爹不大喜欢亲近我,我也怕他,他总是给我做不完的课业,咸的是我每每承受不住流下的眼泪,小女孩心性只能这样了。”
“不过林嬷嬷瞧见我哭了,便会带包话梅给我,说‘吃些甜食心里就甜蜜蜜的’,我未曾体验过寻常百姓家父母阖家欢的酸酸甜甜,想来,约莫如这话梅一般,从口中,到心里,都是一股股的甜津津。 ”
逃虚子眨了眨眼看着我,是神色难辨的复杂,我恍惚了起来,解释道,“小师傅叫我想起了一故人,所以不免多言了几句,见谅。”
他闻言,睫毛轻颤,仍旧是那副满不在乎偏偏又让人觉得口述佛法传大道解惑应如此的腔调道:“时也,时也,命也,命也。”
我假装没注意到他偷偷摸摸伸手又拿了几颗话梅,存了些许逗弄他的心思,一口如吞枣般的将剩下的话梅骨碌塞到嘴里。
他略有愕然,收敛了目光,悻悻地看着自己的话梅,明眼人都察觉到他有些失落。
我勾了勾唇,刻意凑近了身附耳道:“小师傅若是喜欢,下次多寻些给你。”
他似乎不太习惯与人保持这么近的距离,若有若无的温热湿润的气息渡入耳畔,拂了些寒意,这不,他的耳朵像点了绛一般变成了猪肝色。
此情此景,我像极了成了精的女妖怪引诱纯良无知小和尚。
一如当年。
“谢谢,谢谢施主,不过贪恋口食之欲非小僧该为,还是不用,不用了。”
他离去了,颇有落荒而逃的韵味。
真像啊。
打趣无趣的人真有趣。
可无趣之人前来讨趣便让人烦厌。
我很是不喜爹爹口中满脑肥肠的官员来我们暂住的府邸一批又一批的前来,送礼呀,参观呀,各种理由都有。他们粘腻的,贪婪的目光,我总不免想起逃虚子的清明,小流儿的干净。
他们送来的礼爹爹不动声色的回绝,但他们明晃晃的一身华服,浑身富态着实扎眼。
那些个排队食粥的百姓,如柴骨的身影时不时晃荡在我脑海里。
门外风雪,有人单衣怨天寒,有人锦衣不知愁。
爹爹和我说的故人,便是汴安知府大人,瘦骨嶙峋的身子一袭青衣,在这寒冬下的身影衬得格外萧瑟,风一吹他便猛然咳嗽起来,仿佛下一刻便会倒下。
饶是如此,他的眼神却毫不混浊,全无枯骨将朽疾病缠身的颓废,官场浸淫多年叫人看不出半分世侩气。
“宋城,汴安如今情形,已经做不成独占明月两分清辉的钓鱼台了。”
我悄然立在爹爹身后,看着白衣青衣在庭前观雪。
“孟知鹤,平昭走了十五年了吧。”
唤作宋城的知州微微偏了偏头,我能感觉到,他在打量我。
“平昭岂是你配叫的?”爹爹出声讥讽。
“多大的人了,还在计较这些,你合该学学我,这知府做不做都不甚在意了。”宋城摇了摇头,嘴角擒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昭儿当年果然是瞧不上你的。”
“若是叙旧可以一聊,储君之争不必再谈。”
“宋大人,”爹爹刻意拔高了音调,“你莫是睁着眼睛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了,前两天你新抬进房的美妾可是顾氏女。”
“孟大人连鄙人都查的一清二楚,莫不是连我今日亵裤怎般颜色都知晓。”
我的眼角抽了一抽,看向了另外一边庭院闲聊的达官贵人,他们身着锦衣貂裘,身前跟着点头哈腰的侍从提着火炉,汴安此时于他们而言是春日。
宋城指了指这群人,说:“你看,这不是挺好的吗?”
“朝廷拨款的四十万雪花银,想来宋大人是知晓何处去了。”
隐约间的一声苦笑。
“这天地落雪,我满眼都是白茫茫一片,雪愿落我身,不染半分浊。”
“宋大人的洁身自好,怕是自欺欺人,我可还是记得,当年的榜眼曾说要见天下清明,海清河晏,怎地,而今可是罹患目疾?”
爹爹俯身拨了几寸地上的雪,表面的白雪扫去,露出黄褐色交融的泥雪。
“雪和泥混在一起,这颜色可不兴看。”
“不兴看那便闭眼不看,泥雪交融又怎么分开?”
“你想要的,是蕴含生机的耕地”
“拔出萝卜带出泥,是要生生少了一大块沃土,可还称得上良田?十五年前你我殿前高谈阔论,我是榜眼,是天下前三甲。可十五年太久了,我身在汴安,皇城千里远,纵断魂而不可归。”
宋城猛然又咳嗽了起来,古井无波的眸子一阵猩红,清瘦的身体抖如筛糠。
“宋城。”
爹爹伸手搀扶住了他。
“小女野云,是夷陵孟氏唯一的后人,也是我孟知鹤唯一的亲人了。”
说罢,父亲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里面兴许饱含温情,期待,也有我看不懂的复杂和担忧。
这是第一次,爹爹将我看在眼底,以往他只是眼神里的倒影是我,我分明知晓他是在透过我,思念娘亲。
我和爹爹从来都隔着一道天堑,他想亲近我却又不愿亲近我,所以我从未于他并肩过,只是站在他的身后。
不知过了多久,我看着雪已经压弯了庭院里的树丫,“啪嗒”一声断裂坠地,阴沉沉的天上连着一片又一片的乌云,看不出是否移动了几多,寒风仍旧吹着,手心泛着止不住的冷意。
“好。”
“真是欠了你们夫妻俩的。”
宋城小声嘀咕了一句。
天边的浓云搅在一起,难舍难分,透着一阵阵压抑。
我心想,约莫又要下一场大雪,比这哗啦啦似豆子般撒欢的雪还要大,还要急。
(9)
逃虚子也是这样认为的。
他说:“施主,风雪越来越大啦,我要赶在山祈寺桃花凋落前回去了。”
山祈寺好春光,满庙花粉浓,使人见之忘俗。
我看着他的光头落了几片雪花,有些滑稽,一时间竟忘了礼数,伸出手替他掸去,应是残留了些许水渍,摸起来有种诡异的光滑,我不免柔声问道:“小师傅,你的头冷不冷呀?”
他那安静时眼角总挥之不去的妖冶,现在淡了许多,他认真的想了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冷的,不冷的,习惯了便不冷,不过突然有人问起来,就冷了。”
我塞了包话梅给他,冰冷的手指触碰到他同样冰冷的掌,很快就缩了回来,我笑得灿烂,“小师傅,路上化不到缘就吃一口解解馋,万莫要饿死在路上了。”
他失声笑了笑,也塞了个东西给我,才缩回的手又碰到了他如润玉的手掌,一时恍了神,定睛一看,一串佛珠赫然出现在我腕上,散发着淡淡的木檀香。
“施主,风大,早些回去吧。”
他的目光在我枣红色大氅停滞了会,我顺着视线象征性的拢了拢。
那儿沾了些许雪,他下意识伸手替我掸去,就如同我为他拂去雪一般,不过他的动作轻柔,仿佛触摸的是易碎的瓷器,小心翼翼,而后又替我紧了紧衣。
“施主,小僧算了算,你我二人日后还是有缘再见的。”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仿佛看到了他眼底有挣扎的神色,大抵是这佛子一般的人物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凡人的情绪,觉着虚幻。
我望着他遥遥离去的背影,一身玄色僧袍佛莲纹样在灰蒙蒙的天里只窥得依约,我同他道别,只有长盛十四年汴安的飞雪。
汴安红衣送玄衣,白皑皑的雪很快将离人的步履覆盖,天地归于一线的苍茫。
长盛十四年,汴安天大寒,恰逢时疫,死伤流亡无数,值此灾年,恐有易子相食之患,然本朝太傅治理有方,终平此祸。
及笄之年,我见了风雪催折的房屋,葬了数面之缘的小流儿,叹了哀鸿遍野的汴安,终红了眼眶。
汴安百姓说神女曾是来过的,那许是因埋了太多白骨而显得苍凉的雪地,她一袭红衣,来回奔波,见不得无所食,以身试药,见不得无所医,掷数万雪花银得千万广厦,见不得无所居。
是孟家女,她救汴安人。
可她救不了身边人。
那个喜欢甜甜地叫她仙女姐姐的小流儿,想着给自己的领家孤苦伶仃小青梅吃话梅的小流儿,再见时是一具冻的发紫蜷缩的,了无生气冰冷的尸体,身边散落着沾了泥雪的话梅。
那个不爱同自己亲近的,总是冷硬的叫她“孟野云”的父亲,在回到京城,第一缕黄雀风后突患重病不治而亡,彼时树荫郁郁,他忽而清明,细闻蝉鸣阵阵“知了,知了”,念叨着“昭儿在叫知鹤呢。”手上死死攥着一副他从来没拿出过的女子画像。
生死来的草率,这莫大的悲嘁却并未叫我流泪,不得是哀一句“来不及,来不及。”
来不及结一桩善缘,来不及恨一出无情。
孟野云不流泪。
我为父亲立新冢,冢下无骨,不过一无字碑,影葬心头。
父亲,哪怕到死你心心念念的都是娘亲,索性遂了你的愿,合于一坟,了情深二人死同衾。
不过孩儿不孝,还肖想着,再立一座孤坟野墓,指不定年年七月中元节,鬼门大开, 你和娘亲回魂入梦,骂我一句不孝女。
只是,只是你们再见我一面可好?
孟野云依旧流泪了。
(10)
长盛十四年。
爹爹自汴安归来后一病不起。
不凑巧的是,当朝皇后也染了恶疾,派去汴安的医者本就占了京中大部分,而今人手紧缺,我连着几日东奔西跑,可却无一人能说清楚爹爹究竟患了什么病,都说什么“行医数十载,都未曾见过这般怪病。”
我气的骂这群人草包饭桶废物,不是说太医院人才济济,怎么连我爹爹的病都治不好?
我想利用爹爹的势力,调来太医院医术最精湛的林太医,可皇后凤体尊贵,恶疾伴身,林太医短暂的成为了皇后娘娘的御医,便是抽空见一面都困难。
太子二字划过我的心头。
虽说他回皇宫后杳无音讯,但近来传出他和许家千金一眼定情的消息,陛下特意赏赐他出宫建府,虽五年未见,我不由得想起当初山祈寺时他桀骜又张扬的面孔,那几个月的相处下来,不难感觉地出他定是有情有义之人,许是可以从他这里入手。
以权强压太医入孟府,从皇后娘娘身边抢人,先不论能不能抢过,如此一举便是公然和皇家叫板,坐实孟太傅权倾朝野,有不臣之心。
太子为皇后嫡出,求他说动,让林太医从皇后身边放出,皇家大气,皇后贵为国母,体恤朝廷重臣,合情且合理。
皇后娘娘虽患恶疾,但朝中眼线却禀告我不日便可医治痊愈,现下不过体虚,不似爹爹病的那般危急反常。
诺大京城,孟府到太子宅邸有一段距离。我命人架着马车加急赶往太子府。
“闲杂人等休要擅闯太子府。”守门的侍卫看着孟府的马车,严声呵斥道。
“放肆。”我压下心中疑惑,我所乘车马足以彰显身份,难不成太子的侍卫这么没有眼力劲?
我端起孟府千金的架子,冷身道:“吾乃当朝太傅之女,现前来有要事同太子商议,岂容汝等称呼闲杂人?”
侍卫闻言脸色,态度虽和缓了一二,但依旧冷硬,“太子殿下现下不在府中,大人怕是白跑一趟了。”
“那烦请诸位如若太子回府禀告一声,孟某不甚感激。”说罢,我从马车上下来,掏出一袋银两交于侍卫。
岂料守门的两位侍卫皆目露难色,推拒钱袋,踌躇道:“太子大人同许家千金出游,可能近几日都不会回来。”
我蹙眉,心中莫名,皇后也病重,怎地太子不需要守在床榻前侍疾,还可如此自在出游?
不过眼下想来太子这条门路走不通了,我咬了咬牙,打道回府。
我心里隐隐掠过一丝不安,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翌日早朝,我手持昔年陛下给爹爹的信物入宫,没有按照我朝应有官宦子弟入宫的惯例,我很清楚,我的时间并不多,我不能眼睁睁地一方面见父亲病重,一方面等陛下召我入宫。
那挂名的刑郎中官职可没上朝的能力。
入宫陈情,哪怕落的个殿前失仪的罪名。
我于众目睽睽下连磕三个响头:“求陛下救救家夫,求陛下救救家父,求陛下救救家父。”
“孟家女郎,你持信物入宫,又叫朕救太傅,可是有什么要事?”
高堂上,端坐于龙椅上的陛下神色莫辨,只一瞥,面拢笑意,语气和善,若寻常长辈对小辈的亲昵,可明晃晃的龙袍在身,那笑意不达眼底,疏离而威严,君臣尺度把控刚好。
“启禀陛下,家父病重,小女不才,已寻京城名医救治,皆无所为,不过是想像陛下借林太医,早闻林太医妙手回春医术高超,小女知皇后娘娘今也病于床榻,但小女不忍见家父如此,冒昧入朝,斗胆请求皇上救救家父。”
说罢,我声泪俱下,磕头不止。
“我朝以孝治天下,今孟家有女,诚叫朕欣慰,太傅病困若此,朕却不能早日明察,是朕的疏忽,孟家女郎拳拳赤子心,实为我朝子女典范。朕的皇后苦于疾,帝后一体,朕怜其病,故遣林太医侍左右,未曾想险些误了大事,朕定不能叫我朝肱骨寒心,孟女郎所言,太傅之病早已寻遍妙手而无所医,那今日,朕便允了孟女郎这一番请求,明日,太医妙手,定能使朕的爱卿康健。”
我赶忙扣首,“臣父病重,常念陛下,言,食君之禄分君之忧,今者病困若此,然每每念朝政,远甚其疾。”
天子拊掌大笑,高声喊,“好,好,好!”
好一出纯臣鞠躬尽瘁,明君体恤重臣。
底下的朝臣面面相觑,打量我的目光神色各异。
“谢陛下隆恩。”
今日是太傅之女孟野云跪圣上,而不是刑郎中跪天子。
(11)
“小姐受苦了,才从汴安一路颠簸,又要来回奔走,若是太傅大人醒了定是要心疼的。”林嬷嬷怜惜的摸了摸我的额头。
“嬷嬷,林太医还要多久到。”我不安地望着天际,残阳如血,覆盆子红晕湿了苍穹,蝉时风吹拂,京城的盛夏要来了。
“快了,小姐莫要心急,皇宫到孟府要不了多远的。”
关心则乱,我试着宽慰自己,前几日都等过来了,也不该急这一时。
可不知为何,我总安不下心,总感觉背后有双手在推着我走,眼下太医就要到了,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却更是强烈。
我没有去想林太医是否能医好父亲,我甚至不敢去想,我只能将希望寄托给这名誉天下的桃林圣手。
我不安的在爹爹房门口里来回踱步,却又不敢进去看一眼,爹爹向来注重形象,我怎么能忍心让旁人见他如此狼狈?
门口的小厮急匆匆的赶过来,面色慌乱。
“报,报告小姐,大事不好了。”
“林太医被歹人袭击,而今被接回林家,昏迷不醒。”
“什么?”我两眼一昏,脚步虚浮了起来,险些倒了下去。
天边的火烧云暗淡了下去,被夜幕所遮掩,月只留一勾,星子零乱,几只寒鸦从树梢上飞过,依稀听到枝丫掉落的窸窸窣窣。
不过几息间,又闻传唤。
“报——林太医之女,林莲生求见。”
正欲开口,一位身穿白衣的女子径直走了进来。
林家有好女,自名为莲生。盈盈一握玉尺腰,窈窈一步可生莲,一眸春水照人寒,颇有遗世独立之姿。
“孟小姐,我自幼跟随父亲行医,习的医术有八九。”
她湛湛地看着我,湿润的眼眸如小鹿,盈满泫然,万千言语只一眼令我知晓。
“家父已料到此行会遭人算计,特地安排我来孟府。
“孟小姐,我知你满腹疑云,可当务之急便是让我见见令尊。”
我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咽了下去。我打开了父亲的房门,她看了我一眼,柔声道:“孟小姐,我当尽我所能。”
我思绪万千,一团乱麻似的现状缠住了我,叫我万分焦灼,不得细想,从太子府碰了一鼻子灰后,我心中的惶恐渐渐浓烈了起来,在听到太医遇刺达到了顶峰。
一切毫无逻辑却又凑巧的事情就这样发生。
半柱香过后,林莲生面露疲态,对我摇了摇头,“药石无医。”
“不会的,你不是深得林太医真传吗,怎么连这病都治不了。”
她低下了头。
见她如此,我哆哆嗦嗦的打了个颤,全身上下渗起一股寒意,冰冷的手一把抓住她,像是说于她听,又好似说服自己:“有救的,有救的。”
她搀扶住我,一双满含柔情的眼睛带着怜悯劝道,“还有些时日。”
她如天底下万千医者一般,无奈地目睹旁人的悲戚,胸口的怅然到眼底便化作了宽慰。
夹杂着医者仁心的冷漠。
我摇了摇头,身体抖如筛糠,“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我生平第一次不敢直视旁人的眼睛,低下了头,我见不得一丝垂怜,那是对弱者的怜悯,不是我孟野云该见的。
林莲生静静地扶着我,忽然开口,
“家父曾言,孟大人于他有恩,饶是用命也要相还。”
于是这般明知不可为的暗度陈仓,她林莲生还是来了。
我醍醐灌顶,松开了紧握她的双手,想挽救这般失态,即便开口仍是涩然:
“林孟之恩,如数还清。”
闻言,她只是摇了摇头:“今朝堂纷争诡谲迷乱,黑白颠倒,孟小姐,望自珍重。”
一双如霜雪般的玉手替我揩去了眼泪,她拂了拂衣袖,略有吃力的背上了那沉重的医箱,我搭了一把手,她柔柔地冲我展颜一笑表示感谢,我看着她的迈着步子走向了那朱红的宫门,缓慢又坚定。
渐渐沉下的暮色将她淹没,一袭白衣再黑与红的交接下映她皎洁,却又透着一股萧条的易碎质感。
我自嘲的勾了勾唇,孟野云呀孟野云,有空担心别人不如担心你自己。
(12)
父亲走的时候复而清明,叫我去自己的书房里的暗格拿一副画像和一个簪子给他。
簪是玉簪,画像上的女子同我七分相似,丹凤眼含春,眉似远山,朱唇皓齿,虽画中的她闭目养神,但也能看出是个极美的女子。
我心想,原来这就是娘亲。
“我知晓你怨我待你冷淡,怨我虽为人父却对自己女儿如此疏忽。”爹爹替我戴上了那枚玉簪,缓缓开口。
“这玉簪你娘生前最最喜爱,整日便缠着我要我帮她梳辫绾发。”他轻柔的拂过我的发丝,眼底的温柔与深情盈不住,还满散乱。
“你合该怨我的。”他的手垂了下来,目光逐渐空远,回忆起了往事。
“你的名字是你娘亲取的,她希望你活的潇洒自在,如天上云野。”
“可爹爹当初却总是惹她生气,说要我们的孩子无论男娃女娃,都要举世无双。”
我眼泪簌簌直流,扑到父亲的怀中,因病而瘦的身躯早已不再如从前,他胸口扑通扑通的心跳孱弱。
“都说女像父,儿像母。”
“可我的小云儿啊,真是愈发像你的娘亲,爹爹就愈不敢同你亲近,她一个人在那边会孤单,会害怕吧,我生怕哪日想不开同她一起去了。”父亲伸手抱住了我,低声说道。
“可是爹爹错了,你是你,平昭是平昭。”
“我让你接触朝政,三岁读史,五岁跟在我的身旁看要文,要他们看看我孟知鹤的女儿如何了不得。”
“你看呐,十五岁及笄的小云儿,已经赢得汴安芳名,”
“我一直在逼你往前赶,都忘了你过的并不开心,我连你娘亲最后的愿望,让你无忧无虑过一生,都未能实现。”
“是爹爹把你逼成了一根弦。”
“小云儿想不想知道,为何爹爹逼你这般紧?”
我早已泪流满面,哽咽道:“不想。”
我好怕父亲在交代他的身后事,说完便再也再也不理我了,我不听,爹爹就会撑着一口气,继续拿着戒尺追赶着我。
闻言,他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也好,我们上一辈的恩怨算计,随我身死一并散去便好了。这些个未了的仇雠,怎能让你去替我负隅顽抗?”
“小云儿,待为父死后便去青州,再也再也不要回到京城。”
这京华困了他一生,日后我替他掬一捧灰,洒向故里。
“莫要再踏入这座皇城了。”
我脸上的泪痕干了,抬起头,看着父亲迟来的舐犊之情,忽然笑了。
“爹爹,小女今日可不愿应爹爹的任何要求了。”
他失声苦笑,没有再看我,而是拿起了那副他一直不敢看却又一直在心底临摹了无数遍的画卷。
也许曾经爹爹为娘亲临摹过无数画卷,可就如茶楼里的先生说道,都叫娘亲一把火烧了。娘亲不愿爹爹缅怀她,她要爹爹日后忘了这段情,她要爹爹永远是风头无量的状元郎。可他们之间的恩爱两不疑是一块被时间冲刷的玉石,棱角未磨平,反倒是被锻造成了坚硬无比的三生石。
他将娘亲烙印在了心里,私下藏了一副娘亲也不知道的画卷,此后,化作爹爹夜夜都在凝望的明月,每每忆起便是皓月千里清辉,真切的感受生死相隔的冰冷无奈,最远不过阴阳。又成了心头的一颗被摩挲了千万次的刺,剜掉心尖肉只叫其愈发锋利,却又实实在在的横亘在心房,每一次跳动都是彻骨透身的疼痛,最苦不过相思。
是年少情深不辜负,在彼此最爱对方的年纪抽离,永生永世毋相忘。
彼时京城连日暴雨已过,帘外天气新,蝉蜕蛹而出,趴在树上聒噪“知了知了。”
“昭儿在叫知鹤呢。”
他最后一眼,最后一句都是我的娘亲。
命绝今日去,情续黄泉赴。
人间一场,爹爹是过客,现在他要去有娘亲的地方做归人了。
(13)
年初才在汴安见了三十年一遇的大雪,相比之下,京城的大雪也称不得多大了。
宋城从汴安来到了京城,依旧一袭青衣,孤身一人,在雪中还是那般单薄。
“小女娃,要不要听一个故事?”
彼时我正在扫爹爹墓前的雪,并未施舍给他一个眼神,他站的位置妨碍到了我扫雪,我不管不顾的用扫帚扫了过去。
他也不恼,后退了一点,自顾自的开口,“那就先从夷陵孟氏说起。”
“我不想听。”我斜着头望向他,目光冰冷。
爹爹都未曾告诉我的夷陵孟氏,也不需要旁人知会。
“咦,不想听故事的话,那就给你讲点京城现状吧。”
他掸去了青衣上的白雪,似苍鹰般的双眸直直的盯着我,“林太医遇袭后,那群歹人纷纷畏罪自杀,可天子脚下太医出此大事,又做的如此蹩脚,经查证,果不其然是太子的手笔。”
“是不是很是疑惑,这个中缘由何在?这小太子不过是受了狗皇帝旨意,明知太傅病入膏肓再无半点转圜的生机,那个狗皇帝还是一如既往的狠戾决绝,大费周折困住林太医,他惯喜欢借刀杀人,这事经不起推敲,索性将这血溅给他的儿子,做老子的倒是没惹一生腥。”
“作为交换,不出十日,顾平昭和朱颜曾经许下的儿女婚姻,也就是你和太子的婚约就要解除了。”
“她们俩当初怎么说的来着?喔,姐妹情深若是结为亲家便是喜上加喜。不过呀,京城里的人估计没几人知道还有这档子事情,但这婚约可是当年先皇立了据的,这太子如今和许家女走的近,皇帝恰好能利用太子,拉拢丞相打压太傅,一石二鸟。”
我扫雪的动作顿了顿,“宋叔叔,我不过一闲人。”
“别这么冷淡嘛,你爹爹他当日费劲口舌说服我,我又岂能白跑一趟呢?哎,真过分,以前天天看他和昭儿给我上眼药也就算了,现在他俩的孩子对我爱搭不理,世事无常,我堂堂宋城沦落到带故人娃的地步了,唉唉唉,别砸雪球啊,尊敬一下长辈可好?”
宋城说了一大串,顺便在我爹的坟前推了一个雪人,上面写了一个“顾”字,似笑非笑的看着我,一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眸带有几分煽动。
我懒得深思,一脚踢翻这个雪人,硕大的雪脑袋上写的顾字,滚落在地。
宋城尴尬的摸了摸鼻子,掏出来的胡萝卜本想插在雪人上,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处理。
索性咬了一口。
“孟小女,你这一脚踢掉雪娃娃只能疼了脚,要解气,得做一番大事业。”
“哦。”
“唉唉唉别这么兴致缺缺嘛,你看哪,皇帝害死你爹,其实当年你娘也是被这个狗皇帝给害死的。”
“这半年来你估计也知晓了些东西,我还记得去年你初来汴安的时候还挺活泼呢,伶牙俐齿对群吏,怎地而今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
我直愣愣的看着他,如丧考妣入了耳,眼角的泪水便止不住了,我手上的扫帚哗啦一声倒在了雪地里。
“宋叔叔,我知晓你和我爹有旧情,但我爹已经死了,你大可回汴安,做你的知府,宠你的美妾,而不是来这里看我的笑话。”
他嘟囔了嘴,自知说错了话,但开口还是一副死皮赖脸的态度,“我不仅和你爹有旧情,我还和你娘有旧情呢。”
他看我面色更加难看了,摆了摆手,心中泛起了些许愧疚,改口道,“你莫要误会啊,这个旧情可不是旧情人的旧情。”
“我娘亲指定瞧不上你。”我笑了笑,比哭还难看。
“不要这么扎心嘛,你爹你娘一对俏佳人,得天垂怜又为天妒。”
说罢,他释怀的笑了一笑,又说道:“看呐,孟知鹤一手扶持上位的帝王要他死,这个疾病从汴安这个地方回来后患上,现传闻太傅死于时疫,但你我心知肚明,汴安疫灾也已经安定的十之六七了,连深得林太医真传的女儿都无能为力,这个病可之谓歹毒,个中病因人已撒手去细想也无济于事了。”
“斯人已逝,画地为牢不可取的,小女娃,有些事情你要明白,你不提刀总有人提刀。”
“就像当年狗皇帝才上位一年,就敢卸磨杀驴,你娘便难产而死,孟知鹤心结郁郁于此,作茧自缚,而今又在这上面栽了跟头。”
“皇帝做的烂事,你总该替你枉死的双亲做些什么的。”
“顾平昭不提刀,不过多了断肠人断魂坟,孟知鹤不提刀,不过孟府多了一座衣冠冢。”
“朗朗乾坤,愚善的人命最是下贱,”
宋城如此平静的陈述这些天方夜谈,大逆不道的以下犯上的忤逆之言,叫我心生骇然,直觉告诉我他说的是真的,待我再次开口,声线却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为何……陛下要如此?”
“当真想听?”他歪着头看着我笑,没有一丝温度,叫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我点了点头。
宋城收起了那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鹰眸渐冷,嘲讽道:“因为长公主非先皇亲生,狗皇帝不知,却又在儿时朝夕相伴中起了龌龊之心,爱上了自己的长姐,却又顾忌人伦,看着她和顾太傅喜结连理,他自己却深陷其中,太傅如日中天,升官进爵,美人仕途两手抓,他本来要放下了。”
“可是却有人告诉狗皇帝和长公主并未有血缘之亲,这叫他彻彻底底的疯掉了。”
“因为呀,孟知鹤和顾平昭的金朝玉露相逢,纵他不想承认,却也是他促成的。”
宋城蹲在我旁边,握了一把雪又张手任其挥洒,循环往复。
“为情爱所困的帝王,自诩一腔深情,实际比花柳巷妓子对每个嫖客的媚眼还要下贱。”
雪还在下,颇有掩盖天地万物一切的气势。
我一把推开他,他重心不稳倒在了雪地里。
“小女娃,你这就不地道了。”
他犹豫了一会,骨碌的站了起来,伸手揉了揉我的头。
“为什么?”
宋城没有回答我,一改常态的沉默了起来,我知道,没有人能回答我。
大周的皇帝昏聩下作,九龙夺嫡的储君之争斗的你死我活,爹爹娘亲也曾与他并肩,当年君君臣臣,在宦海浮沉,朝堂争斗里,终究是真心不被真心待,落得于上不能佐君主,于下不能亲人臣的田地。
疯狂二字去开脱廖廖前尘太过于轻描淡写。
我甚至不敢去想,那汴安哀鸿遍野,这什么时疫究竟是天灾降罚还是人祸作祟?
荒唐,太荒唐了,什么权谋诡计,什么皇室秘闻,父亲的死,娘亲的死,我这十五年的光阴,都好似一出闹剧。
我背负着让父母生离死别的罪孽,父亲不敢亲近,从出生起他便要我去承担什么夷陵孟氏的职责,可到头来这一切只是是旁人的爱而不得,一厢情愿所酿造的笑话,我虽有家,可我分明感受不到一丝温暖。
我不过是他临终忽然想起的儿女亲情罢了,他深情又无情。
世事无常荒谬,以至于我都禁不住哈哈大笑,猛然一抬手拂了拂面,擦去湿润,旋即将父亲给我的簪子粗暴拆下来,放在了坟前。
“终归不是我的。”
我决然离去,并未回头,自然不知道身后的宋城仍旧站在原地,凝视着皇宫的方向,捂住胸口猛然咳嗽了起来,这一次,无人搀扶他,任凭雪染白了头。
(14)
顾君临说要与我退婚我并不在意,即便退婚理由是他遇到了他的真爱,那许丞相之女许芸。
许丞相此前一直被我爹爹打压。
也许顾君临不知道当年的云姑娘,是他为了讨他父皇欢心,掺合了除掉的太傅的女儿孟野云。
我与那太子意中人并不相识,她有一日来我孟府说要见我,自报家门说叫许芸,说有要事相求。
“孟姑娘,求求你帮帮太子哥哥,他因为要和你退亲,不仅跪了一夜,还被陛下禁足了,求求你替太子哥哥美言几句。”
我本想开门迎接,正走到一半,还没开门见这姑娘,就被她的哭腔给烦厌到了。
语气娇纵,强人所难于她而言是理所应当,她的太子哥哥因为儿戏退婚被禁足,她是许丞相的掌上明珠,是太子殿下心尖尖的芸儿,合该被宠着,将一切捧在面前。
现在她见不到她的如意郎君,她想当然的认为只要我出面,合了她的意。
可凭什么?就凭她是许芸?
是个蠢的。
我蹙了蹙眉,歇了开门的心思。
“林嬷嬷,送客。”
林嬷嬷是娘亲留下来的人,自然不会畏惧什么身份之别,三言两语便叫了侍卫将许芸抬出孟府,丝毫不顾及丞相的面子。
“我命令你们放开我,我爹可是丞相!”
许芸叫的更大声了。
没有人理她,其实我朝丞相式微是个众所周知又心照不宣的事实,太子殿下舍弃太傅选择丞相就是像世人昭告他对许芸的一番情意。
这一对痴男怨女简直叫人感动,如果我不是被退婚的那个的话,定要请好些个小秀才去茶馆酒楼里去唱他们二人的情比心坚。
美好的爱情总是令人向往,可我偏偏是第三者。
“嬷嬷,这几日耳朵怕是要不清净了。”
我吩咐道。
果不其然,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千金没有吃过苦,想要的闹腾一番就能得到了,这不她依旧用一股子粘腻恶心的腔调,孜孜不倦的在孟府门前哭喊了数十日,可每一回的结果都是被我喊人丢出去,我甚至都没让她进过孟府。
我可不会惯着她。
孟府白幡未撤,近日来京中流言愈盛,说孟家女思父极盛,日日啼哭,声传十里,可之谓孝顺。
我直呼冤枉,我并未有这样的本领,想来许芸日后不做丞相千金,改行哭魂,头七夜定能叫死者返阳。
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子的禁足解了,还是她自讨没趣了个够,认为自己身为堂堂丞相千金遭受冷落乃奇耻大辱,一改常态,在我孟府门前撂下一句狠话,同太子殿下退婚的那一句话一样。
“不识好歹的俗女。”
孟府的大门打开了,我见到了许芸。
太子果然不是个只看脸的肤浅之人,毕竟京城高门贵女貌美者多如牛毛,许芸说不上丑,有几分姿色,侍宠如娇让她明媚而又艳丽,但这副面孔美则美,却过于乏善无味。
是个好扇巴掌的脸,我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她头上的簪子我认得,就是当年太子从我头上拿下来的木簪。
似乎一切都明了。
许芸被我掌了掌掴,五指印烙在白皙脸上格外醒目,白里透红。
我呵斥道:“我孟野云七岁默识诗百篇,九岁随父参誉三疏九策进良言,论文才只有林莲生书《药王赋》压我一头,论功绩,汴安定灾虽是奉皇命所行,可除却三定蛮夷的江飞雁,又有哪般闺阁待嫁女子能与我相比?文武分论我孟野云不才,当不得冠绝无双,但岂是汝等只知晓女工不谙世事的草包所能妄论?”
许是我眼底的嘲讽太过于明显,又或者她咽不下被打了一巴掌的这口气,但无论如何,她这几日受尽羞辱,尊严被我如数踩在脚下,本是单纯甚至愚蠢的人现下目露凶光,恶狠狠的盯着我,咬牙切齿,我丝毫不怀疑,如若此时她手上有一把刀,定是想将我碎尸万段。
“好,孟野云,你可真是好样的。”
“啪”,又一声清脆的响声。
“第一掌,是罚你扰我孟府清净,脏我门前路。”
“第二掌,是你替太子受过,你们二人,毁我孟家女清誉,不知廉耻。”
“啪啪啪”我又连扇她三个巴掌。
“这三掌,是你谮毁我为俗女。”
俗女,我可以是俗世女子,因着我身在俗世,但决不能是俗女子。
“孟、野、云……”许芸很好的诠释了疯狗这个形象,她现在的模样实在是有些不忍直视,披头散发,眼尾猩红。
她头上的木簪被我拿了回来。
侍卫们都很默契地别过脸去,但束缚住许芸的手还是牢固的,这不,脸已经彻底被扇红的许芸已经癫狂了起来,但丝毫不能发作,我盯着她,发现右脸比左脸更红,于是又扇了一下,这下顺眼多了,我满意的点了点头,要侍卫放开张牙舞爪的她。
侍卫们迟疑了一下。
毕竟许芸被我扇的如同一市井悍妇,目露凶光。
我笑了一下,林嬷嬷后来告诉我那个笑很瘆人。
我阴恻恻地附在许芸耳畔,宛若阎罗低语,“许小姐,赶快回去告诉你那结党营私,吞脏皇款,私通外族的丞相爹爹吧,就说孟野云欺人太甚,趁我心情好,你还能多蹦哒几天。”
宋城几乎了解整个大周的阴暗面,他是父亲给我的一把锋利的刀。
父亲也许想让我替他肃清朝纲,去造一个太平盛世,可我偏不。
我才不要再听父亲的话。
我欣赏地看着许芸的脸色由怨恨愤怒转向苍白慌乱,暗暗想着,以后看戏那些个戏子变脸都按照这个标准来。
木簪小了,我对着铜镜绾发,稀稀落落的任凭三千长发散落。我平静的看着镜中倒映的自己,当年折煞春日桃的丹凤眼萧瑟荒芜,早已经失了灵气。
许芸戴上木簪成了芸儿,孟野云却不再是长盛十年的云儿姑娘。
我戴上了娘亲的玉簪。
(15)
我看着面前的皇帝,连礼都懒的行一个。
“陛下,前几日的南胥国的细作的眼珠子可还好看?”
“我身为一个小小刑郎中,能在顶头尚书面前把他的人轻而易举地处理了,陛下该知晓些东西的。”
“陛下怎么就看不明白呢,登基了好说歹说也有个十五年,怎么以为杀了太傅就能散了朝廷那股权呢?”
阴影中的皇帝并未说话,饶是天下谁都不敢想象,一个小小的太傅之女,挂了个刑部郎中的职位竟敢如此放肆。
“陛下,容我一个及笄女子给你解惑一二,您这一辈子好像都在同我爹斗,他呀,不过是想让你赢一次,这才撒手人寰,可您瞧,您赢的好生窝囊,自以为不过堪堪的太子和丞相,这就蠢蠢欲动勾结起了南胥国呢。”
我取下了头上那根玉簪,故作惋惜道,“可惜这先皇遗诏藏在这里,我那可怜早逝的爹爹,竟半分不想拿出来看。”
先皇其实一直想扶持上位的,都不是九位皇子,而是有孟知鹤相伴的顾平昭。
只是可惜,为何会是现在这般田地。
他开口了,不过一中年男子声音却沙哑的不像话,这可不像数月前我在朝堂上连连磕头的天子。
“你想要什么?”
我歪了歪头,无辜的眨了眨眼,咦了一声,不解的反问道,“前几日太子退婚的时候我不是就告诉陛下了么,刑部尚书缺一个孟姓尚书。”
“怎么样,我替陛下拔去朝廷上的利爪,陛下给我个六部之一的刑部尚书当当。”
“瞧呀,刑部多好呀,对您而言,不上不下的,触手也伸不了太长。”
“陛下该清楚,你现在已经老啦,你也许不知道太傅帮你压了多少东西吧,现在他们全都爬出来找您了。”
“其实我也很能理解陛下,被人压了一辈子,好不容易寻个机会捅捅刀子,那定是要血流满地的,可是陛下。”
我冷笑了一声,笑他愚蠢荒唐,做事不过脑子。
“您那一刀子桶的,可是您自己身上呢。”
“您可是除掉了你最大的臂膀,爹爹纵容着他和公主的好弟弟的小动作,还妄想当年的六皇子能够成为一代明君。”
我吐出一口浊气,这端坐明堂的天子此刻只剩缄默。
陛下,您该如何面对将被我掀起的波澜?
“眼下,南胥国的势力驳杂在朝堂中,陛下觉得您能对付的了吗?”
依靠我吧,老皇帝,我手上可是依旧掌握着太傅的权,我可真是觉得稀奇,一个皇帝位置越做越久,怎么权利越来越散,太傅分的二分之一权替你做事帮你掌权,你就因着心底的肮脏情爱,自断筋骨?
现在谁都能在你面前蹦哒。
要一个尚书的官职,为求父亲一个心安。
你的女儿,成了人臣。
(15)
在我拜为尚书的旨意还未下来之前,我难得参与了一次女眷宫宴,以孟氏女的身份。
“瞧是个听话的孩子,只可惜临儿不懂事。”皇后娘娘怜爱的摸了摸我的头,颇惋惜道。“只可惜你入宫的次数少,小时候你爹抱你来的时候还是个小团子,瞅着都出落的如此标志了。”
“临儿退婚,是混账了些,可本宫为人母也只盼孩子好,本宫替临儿道一句歉,我与你娘你情同姐妹,你且宽心莫要生了嫌隙,日后若有看上眼的好儿郎,同本宫说道说道便是。”
她目光真挚热忱,宛若柔荑的玉手将我的手揽了起来,仿佛这一刻她不是什么皇后而是一位替晚辈着想的长辈。
我不动声色的抽出了皇后抚摸的手,余光瞥向许芸,果不其然面色一阵青一阵白,气的茶盏都握不稳了。合计皇后娘娘这副温婉娴熟体贴的作派,又是拿我来隔应许芸呢。
我自然乐意奉陪,想找晦气,那大家就一起不痛快。
思至此,我学着许芸,用一副腻死人不偿命的腔调,朱唇轻启,“娘娘说的哪里的话,不过是小女平庸,入不了太子殿下的眼。”
我见状拿帕子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黯然神伤道:“小女虽未曾见过太子殿下,不过想来,饶是有娘娘和娘亲的交情在这,太子殿下都不愿被束缚,倒是个洒脱自在的直性子。”
“小女无能,未能遂了娘亲的愿,淡了长辈的交情。”
皇后娘娘端庄大气的姿态不改,不过端茶送到口里的手稍稍顿了一下,须臾间便恢复如常。
我在心底冷笑一声,故作怅然道:“说到底,太子殿下为了红颜冲冠一怒,连陛下都敢冲撞,当真是天家少有的真情。”
真情二字我咬的特别重。
桌上洒了几点茶渍。
我歪了歪头,故作沉思状,“娘娘,近日我府芳兰不知怎地长于庭前,下人劝我挖了,但我不忍心,虽然碍了路,可它开的那样好。”
“不过呀,还是娘亲留给我的嬷嬷告诉我,芳兰生门,不得不锄。”
芳兰再香,也不可生在正门之前。
这番话里有话,一是提醒她太子不仁在先,你休要再念什么旧情,当年那些破事你皇后也不是什么干净的。二是太子失德,现在就如同那庭前兰。
皇后失神了片刻,我刻意抖了一抖,左手的茶杯没扶稳,几滴水渍泼洒到了皇后的凤袍,我藏在衣袖里的月影白色的镯子也自然而然的掉了出来,我趁机将其戴到了皇后的手腕上。
我佯装慌乱,赶忙拿帕子作势要去擦水渍,从许芸的角度看我好似贴着皇后,举止亲昵,余光瞥到许芸又炸起了毛,勾了勾唇,见目的达到,低低地笑了笑,像一条毒蛇吐着信子,用只有我和皇后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娘娘,这镯子上还刻着一个颜字呢。”
她眼中骇然之色尽显,虚扶着我的手颤抖了起来,涂了嫣红口脂的唇瞧出几分苍白,再次抬手时便收好了镯子,望向我的眼神冰冷异常,卸下了方才惺惺作态的伪装,愠怒道:“你想要做什么?”
皇后朱颜,十几年的宫闱戈乱都挺过来的人,今天你这副表现,是怎么坐稳后位的?
“城阙宫深,试问故人依旧。”我拉开了和皇后娘娘的距离,念出了宋城要我说的话。
她敛了敛神,恢复了皇后娘娘该有的仪态。即便开口,是那无法掩饰,数十年未曾道明,汹涌如浪潮席卷的情意。
“送君垂泪,只道朱颜未改。”
如果不是宋城要我来见一趟皇后,我甚至还不知道会有这一茬。
妙极了。
(17)
露浓夜重,我读完信件之后,神色淡漠,挑起烛火,将其投了进去,蜡黄的薄纸不一会便焚尽。
“这么晚了还不睡呢?”宋城敲了敲我的门,一会便毫不客气的推门而入。
“宋叔叔,已经是黄土埋半截的人了还学些个登徒小儿郎夜探香闺?”我面无表情,吹灭了燃着的烛火,逐客之意显然。
他没有理会我,嘿嘿笑道:“小女娃,宴会怎么样呀?”
“宋叔叔好算计,真不愧是只老狐狸。”
“小女娃,你这话说的就不动听了,夸人可不是这么个夸法。”
“宋叔叔莫要自作多情,小女并未有夸人之意,只是觉得能将皇后的心思拿捏,钦佩罢了。”
宋城表面和善,我却深知他是一只杀人不眨眼的笑面狐狸,心肝挖出来指不定是黑的。
“哪里的话,略知人心一二。”他谦虚的说。
不知为何,我脑海里浮现了皇后那端庄的面容,我想窥探他眸底的神情,是否有一丝别意,可这夜色沉沉,星子熹微,灭了烛火,黑的浓稠,徒留一片晦暗,什么也看不清。
我决定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宋城半夜到访,绝不只是为了问我一个他心底已经肯定的答案。
“宋叔叔,太子殿下于长盛十年遇过一场刺,你可知道?”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反而点亮了烛台,一霎而至的亮堂微微刺到了我的眼。
正欲开口,未关紧的窗户一阵秋风吹过,他下意识捂住了胸口,尽管极力克制,仍然不免发出低沉又急促的咳嗽声。
捂住胸口的手腕上露出一个月影白色的镯子,双蛇纹路血口大开,一点胭红。同先前嘱咐我交予皇后的不甚一致。
待他缓过劲来,声音沙哑,“知道的。”我还未回过神来,正想再打量几眼那怪异的镯子,宋城抬手便收了起来。
我猝不及防的撞进了他似笑非笑的眼眸。
“不过一场刺杀罢了,皇宫年年有刺客,今儿是皇帝明儿个是后妃,轮到太子有什么问题吗?”
他语气轻松,仿佛再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不过,这小太子我听说当年回来后脑子不太好使?”
我沉思了一会,说道:“好像是当初受伤,扰了些许记忆罢了。”
许芸戴上我的簪子定是那个脑子缺根筋的太子给的,这个劳什子太子将她认做我。毕竟许芸一个娇养的千金,骄横散漫惯了的性子同幼时我有些许相似,我还记得顾君临那时是记不得面,没想到我曾说簪子叫旁人认去了的玩笑话而今一语成谶。
我同这太子不过几月的缘分,当初是真心待他,我也知晓有一二好友属实不易,可现在他甘愿做狗皇帝的一把刀,屠向我孟氏 那就休怪我不念旧情。
我倒是无所谓这风吹就散的朋友情意,只是可惜了那些被他吃掉的话梅和青梅酒。
“小女娃,你可曾去过青州?”他忽然话锋一转,开口道。
“未曾。”
他约莫是没想到会是这个回答,怔愣了一下,旋即摇摇头道,“也好。”
“青州曾经不叫青州,而是叫夷陵。”
后半夜他絮絮叨叨,外头昏昏沉沉的夜我看不见一丝星光。
他说,当年夷陵孟氏有一支孟家军,不隶皇权,悍勇无双。
当今天子,忌惮孟氏兵权,荒唐到利用敌国军队屠了夷陵满城,孟氏八百六十户人如数被屠,提携玉龙为君死的孟氏果真为君死。
夷陵惨像怎是只言片语可描述?只知御驾亲征收复的夷陵改名青州,这青州地砖里渗着连绵三月大雨都洗不掉的血色,青州常年阴云密布偶有雷声阵阵似鬼哭狼嚎般悲壮,风声烈烈如婴孩啼哭般凄厉。
夷陵被夷,青州不清。
这狗皇帝,借着敌国的刀杀了自己的臣,又深知孟家军战力剽悍,重创敌国,他自个过河拆桥,舍一夷陵反令敌国割五城,更遑论日后御驾亲征得夷陵的壮举被世人如何称赞云云。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孟家军当年并未被狗皇帝所得,一大部分兵力不知所踪,可如若不是因为这一部分孟家军不知所踪,夷陵未必会惨遭屠城。
他说,孟野云,狗皇帝是踩着你们孟氏的忠臣骨,啖着孟太傅的赤子心,扒着长公主的美人皮上位的。
我问他,宋叔叔我该恨吗。
他鹰眸如同我初见时一般古井无波,没有一丝温度。
你该恨。
宋城点亮的烛火被我熄灭了。
深秋早寒露浓霜重,天边一两红日无甚温度,我彻夜未眠,只是燃起烛火又熄灭,凤眸被反复的光暗照的明灭。
一双无形的大手推着我前进,我不曾去探知前人世情恶衰,可总有人一股脑的将其在我眼前倾泻,要我咽下去,我非饕餮,消一口,会如同吞象蛇胀腹而死。
(18)
我骗了宋城,其实我是去过青州的。
那是长盛十二年,爹爹说带我去见故人。
他说的故人竟是山祈寺里的那个方丈,哦不,应该称其为安王殿下,不过他同方丈唯一的不同是他有头发。
我当初年少,疑惑的问,“怎么有两个老和尚,一个有毛一个没毛?”
爹爹说我无礼。
然后这个老而不死是为贼也的安王殿下就摘下了头上的假鬓,我至今还记得他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
其实他也不老。
但我无礼,我就要说他老。
这个老贼精明的很,我怀疑他和宋城有什么亲戚关系,但是我没有证据,他俩如果都是狐狸的话一定是一个山头的。
他又戴上了假鬓,
他说,“小施主挺合我眼缘,要不要当我儿的世子妃?”
我扯下了他的假鬓,顺便拔了他一撮小胡子。
爹爹没有骂我无礼了,大抵他也觉得这个老和尚过分。
“堂堂安王混不上帝位也就罢了,现在还要搞什么拉郎配。”
“我儿子对你可宝贝的紧了,你天天摸来摸去他都不和你急,我摸一下他的小光头他都要瞪我几眼。”
我把他的假鬓扔了,顺道踩了几脚。
他毫不在乎似的,说“我当不上皇帝可都是你父亲的功劳,还是公主姐姐疼她的四弟,留了我一条性命,让皇上赏了我个封地。”他幽幽地看了我爹一眼,不知又从何处掏出来一顶假鬓戴上。
我父亲听到他张口提公主,眼皮子跳了一跳,淡淡地扫了我一眼,我立刻准备动手。
“安王殿下手段也是极好的,我孟家军操练的可还顺手?”
“新兵蛋子入伍,老将衰退,十几年过去了,你这孟家军可还是孟家军?”
“安王殿下这是不顾往日情分了?”
姐夫和小舅子的唇战,你一言我一语,我听的厌烦,末了当初状元郎到底还是占上风,我这个便宜舅舅被嘲讽急了,瞪大了眼睛说:“不带你这么欺负人的,我跑回皇城开个寺庙的香火钱都养兵去了,你怎么能说拿走就拿走?”
“我死了要告诉我的公主姐姐你不要脸,我和姐姐虽无血缘之亲但也比你这个外男要亲。”
爹爹成功被外男两个字刺激到了。他一把拎过我,冷笑道:“外男和你的亲亲公主姐姐的娃都会扯你头发了。”
他骨碌骨碌转了转眼睛,想到了什么,展颜笑了起来,“我给我儿子的,给儿媳妇也是一样的。”
“我俩各叫各的,孟知鹤,你叫我小叔子,我管你叫亲家公。”
我想起了那个任我揉捏的小胖子,他的爹爹如此不靠谱怎么养出那么令人顺眼的团子,我开口问道:“安王殿下,那小胖子当初下山修行可是去做什么了?”
长盛十年,我同那小胖子相识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他是世子。
安王欣慰的看着我笑了笑,那笑容比我爹还慈祥,尽管我爹一点也不慈祥。
“乖儿媳,他给你攒彩礼去了。”
他自觉把假鬓摘了下来,一脸谄媚:“小女娃,喜欢秃顶的话以后天天看着我儿便可以了,他日后还俗你也可以叫他不留头发。”
爹爹那时甩了袖子说,冷着脸,“我儿不会是旁人的世子妃,而是孟野云。”
(18)
长盛十四年到长盛十七年
这三年,京中掀起了一股惊涛骇浪。
十六岁的孟野云,待字闺中的女子成了六部之一正二品的刑部尚书。
要说这刑尚书可真是能耐,并称三法司的御史台和大理寺的其他二位长官全都被揪出来些小辫子。
大理寺正卿,掌审谳平反刑狱之政令,怒斥孟尚书罔顾大理寺,阳奉阴违,杀人如不能举,擅用私刑,才被大理寺驳回不当诛的劄子还没送至刑部,那犯人直接被孟尚书令人断了头。
御史台左御史,职专纠劾百司,辩明冤枉。称孟尚书引律失议,滥用重刑,不遵仁义,引窃盗入连坐,后妃失德以骨醉浸之,实乃按心论罪,不可谓不歹毒。
朝堂上为千夫所指的孟野云抛下一句“刑乱国当用重典”,随即众目睽睽下端出那个大理寺想保下的人的头,眉间双蛇印记醒目,昭然若示其为南胥国贼子,按律可当场诛杀。并一纸文书道大理寺正卿贪墨三千石。
这是一个正一品官员五年的俸禄。
旋即正卿府邸翻出穷尽奢华的珊瑚珠,亮瞎了众人的眼。
孟尚书亲手将珊瑚珠喂入正卿嘴中,那么大个珠子,看着他活生生被撑破了喉管,目眦尽裂,暴毙而亡。
“贪墨者当因贪食而亡。”
孟尚书当时只是擦了擦红裙上的血。
旋即冲左御史展颜一笑,“罚人当本其事论其志。”
那窃贼偷盗高门大户财物的行径败露,彻查出其还有纵火灭门的念头,孟尚书本其事,轻描淡写地上奏请窃盗引连坐罚,将这孤身无名小贼判死附连坐之名,以儆效尤。
孟尚书将尸首扔给了左御史。
他是左御史的小儿子,孟尚书虽说连坐,可临了这小贼身份只是一孤儿。
那被孟尚书泡在酒缸里的后妃,被制成人彘送到左御史家中——这妃子是左御史的妹妹,在皇后朱颜的酒中下了鸩毒,欲毒害皇后,同样未得逞。
孟尚书论其志,妃子欲使人沉醉死于酒,那便自食其果,叫骨头酥醉于酒中。
左御史修书一封乞骸骨,在返乡的路上疯了。
满朝哗然,只见龙椅上那位神色淡漠,算是默许。
自此,三法司二司督察复核二权旁落,刑部完完全全掌诏狱。
长盛十七年。
孟尚书女阎罗一名号响彻朝野,如同当年太傅一般,学了个十成十,处处打压许丞相。
孟尚书她想,终有一日这同南胥国勾结的丞相也会同他底下那群人一般死于她的诏狱。
她如此放肆的行事,叫那灭了她满门的皇帝放下了心,好像她只是在清君侧。
只有孟尚书自己知晓,她的屠龙术该施展了。
(19)
我该去一趟山祈寺了,我挑了一件最是鲜艳的褚红裙,若是旁人穿上,大抵会被讥讽一句艳俗,可我是孟野云,当得起真国色的孟野云。戴上了那根玉簪,玉蝴蝶金步摇昭显华贵,去为我离世的父亲和惨遭灭门的孟氏上一柱香。
父亲当年同家中闹了别扭,孤身一人隐姓埋名,考科举背井离乡,闯荡了些名堂,未曾想这一别竟是永恒。
山祈寺登山长阶还是儿时那般,不过此时秋风萧瑟天气凉,满山遍野的林木单薄,香客廖廖,颇有败落之感。
我暗暗恼怒自己怎无年少时那般精气神,不过披一身贵重服饰,爬个山路就气喘吁吁。
可我一抬头,便见寺门口枯木畔斜靠着一身穿玄色的僧侣,落叶疏疏几片飘,身后山野竞相为衬,枯荣二度的山川寺庙里,他日日守在门前,抬眸尽数收起望穿秋水的盈盈。
慢自矜高的出尘佛子,年少时牵着小羊羔的小僧啊,望着眼前红衣,回想起了她第一次来到山祈寺时,也是这样一身红,那是她踩着细雪的哒哒,伸出手捏他耳垂的温热,一眼见那一颦一笑,日后她每每来山祈寺,便叫他修不得佛法,从此不见观音。
那五年下山,尝遍无数人间疾苦,也曾屡屡踏入阿鼻地狱,九死一生境地凶险异常,每至及此,他总会想起那位红衣小姑娘,会大声告诉他“我叫孟野云”的小姑娘。
他还没告诉她他的名字是什么,那年少还没有尝过话梅,与她一起畅饮青梅酒烂醉于桃树下的遗憾未了,他不甘心。
汴安漫天大雪,又见红衣,千万言语只开口一句,“小僧法号逃虚子。”
再见时,他自报其名,尽管不是他的世俗诨名,尝了她的话梅,虽还未饮一杯青梅酒。
夙愿未了,圆月有缺。
她许是有些怨气,刚见面就说佛祖无情,佛法无道。一如他离去五年杳无音讯,她问过佛祖他的信徒是否安好,也曾去问方丈归期,可方丈只说未有期。
临了汴安大寒,她风雪立中宵,回首一抹雪地红,尚且当不得竹马青梅的少年情谊,平地无柴自燃,便是滔天巨浪都不可熄。
他劝诫自己要放下,他非那能普渡众生的弥勒佛,无八般法相,一朝风月终究随万古空。
明知不可再靠近,却还是忍不住说,“施主你我日后有缘。”
定会相见。
她将他认做端坐于莲花里的佛子,百般无邪,超然物外,可他是当年皇位相争只差一步的,四皇子安王的嫡子,此身因父辈,可论一句罪已,好不容易借着出世以避世,苟全性命,怎么能去亲近她呢?
不过是每日醒来,总会习惯在佛门前,等一个不知何时会来的人,再看一眼。
长盛十五年春光烂漫到长盛十七年秋风泠泠,两年而已。
现在,他心心念念的人,告诉自己只看一眼的人,来了。
真正见到了她,便怎么也移不开视线,她鬓角有几颗豆大的汗珠,爬了这么久的山她一定是累了罢,步履缓了下来,直至停下来擦了擦汗,红衣被汗水浸润,湿涔涔。
她向他走了过来,如同彼时一样,她无数次来山祈寺,漫漫山路,第一眼见到的人总会是他。
只能是他。
脑海里响起一句曾抄誉数遍的佛经,“于千亿劫、不闻佛名字,亦不闻正法,如是人难度。”
人难度,人难度,他想,至少搀扶她走一程,别让这登山人茕茕孑立。
她见他终于踏出门前来迎,嫣然一笑,秋日霎时胜春朝,如同孩提时那般轻佻,伸手想摸他光秃秃的头,不过,那位软糯的小胖子已经身高数尺,玉树兰芝,现在需要她踮起脚尖,才能替他拂去刚刚落在他头顶的枯叶。
“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白玉般的佛子脱去袈裟禅衣,季庚凡间,逃虚子归实,山祈寺红衣留名,华裙玉簪金步摇,一万三千六百阶,盛妆迎世子返俗。
女阎罗与白玉佛的手牵在了一起。
(20)
皇后娘娘邀我去宫中一叙,且嘱咐不可让第三个人知晓。
但我想知道她传话的心腹在她眼里算不算人。
“我待会要进宫一趟,你好生在孟府里待着不要乱跑,眼下你的身份还不能暴露。”我头疼的看着我从山祈寺接回来的小和尚,现在该称呼他为安王世子。
他乖巧的点了点头,板正的坐在旁边,用那副我最熟悉的期期艾艾的小眼神看着我,说,“还,还有没有话梅呀?”
这眼神叫我想起了他曾经养的那只小羊崽子,虽然已经被他那老顽童似的爹抓起来饱腹一餐。
那小羊嫩得能掐出水,可惜我没有这口福。
这几年不见,他从一个小胖子变成现在一副妖孽的模样,当年在汴安没认出来,只觉得有些许熟悉,这厮也不同她说,反而神神叨叨的说叫什么“逃虚子”。
很难将他同安王手上接管了大部分我孟家军的世子联系到一起。
我叹了口气,认命的拿出一包话梅,油纸没包扎好,话梅散乱在我掌心,我伸手,努了努嘴,示意他拿过去。
不知道这厮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可能是认为我的手离他的嘴近了些,他干脆一口咬住那些话梅,舌尖隔着油纸似有若无的蹭在我的掌心。
我一哆嗦,手上的话梅都落在了地上。
他抬起了头,鼓着腮帮子,那晶莹纯净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里满是疑惑和幽怨,仿佛在控诉我浪费话梅的行径。
心下涌起一股可耻的罪恶感,我劝慰自己,不过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虽然他长我一二岁,不过这不谙世事的模样委实让人担忧。
已入纷争,这样的小羊崽子莫不是会被那重重深宫里的庞然大物血肉并着骨血吞下去。
我怀揣着满腹心事入了宫。
掉落在地上的话梅被一双修长的手捡了起来,用油纸重新包装了起来,捡的很慢,但是又满怀柔情。
旋即,世子手一翻,双蛇缠绕,血口大开的镯子出现,眸底暖意如数褪去,如若孟野云在此,定能认出此物同那夜宋城手上的无二样,不过识货的人只消稍稍掌眼,便可知眼下这玉镯色泽暗淡纹路粗糙,约莫是赝品。
薄唇轻启,听不出喜怒,“倒是个有趣的汴安知府。”
他换了身行头,把不要乱跑的嘱咐抛之脑后,出了孟府。
(21)
我没有同皇后的人接应,反而自己偷偷溜进了宫中,凭借背的滚瓜烂熟的宫中路线不一会就摸到了椒房殿门口。
此刻皇后寝宫前无任何人把守,我心下正疑,“哐当”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止住了我正要推门的手。
我寻了个偏处,戳了窗子一小口,只见皇帝一人大肆摔屋内的瓷器,面色阴鸷。
他摸出那个我上次偷塞给皇后的镯子后,面色沉的仿佛能滴出水,像受了刺激的野兽,眼眶猩红。
“我的好皇后,连你也要背叛朕么?”
他哈哈大笑了起来,手中鲜血流不止——他竟硬生生用手捏碎了那镯子,又不知抽什么风,将碎玉又扎在掌心中,流出的血触目惊心,我不忍直视,将头偏了过去。
“阿颜,朕说爱你,你回头看一下朕好不好?”
屋内一片死寂,没有人回应他。
发狂的野兽在牢笼里做最后的挣扎,我冷冷的看着,嘴角不由得勾起。
本欲享杀人之快,未曾想还有诛心之喜。
宋城好大一份礼。
御花园内。
入宫十余载的永远端着温婉华贵的美妇,在瞧见来人青衣瘦骨后,绽开了二八少女娇憨的笑颜。
“你终于来啦,不过有些晚了。”
青衣点了点头,嘴角也擒着笑意。
“是挺晚的。”
伸手揽过了发丝,印在唇畔于一吻。
“不过还不迟哦。”
美妇摇了摇头,嘟了嘟嘴,小女儿家的媚态尽显,她挑起了自己青丝下藏的白发,自怨自艾了起来。
“可惜我们都老啦。”
老到我已作人妇数十年,华发早生。
老到你在汴安妾室满院,膝下无子。
青衣长臂一展,揽过美妇,柔声道:“你别怪我好不好。”
美妇将头埋入他的胸膛。
“不怪你的。”
你来晚啦,可还好你来了。
美妇,她唤朱颜,长盛元年入宫为后,没人知道封后前夜,有人冒死出宫,于长桥暴雨下无言泪千行,痴傻等来人。
她从暮色到天明等来了禁军,等来了余生宫阙重重。
青衣,他唤宋城,长盛元年自请离京,没人知道封后前夜,有人别离故国,受长公主顾平昭凛然一剑,彼时人常言“一遇公主误终身,不遇公主终身误。”
他确实是被那一剑误了终身,未能执手良人,只恨未有金刚躯,残旧病身倒在了长桥前三里。
当年没走完的三里,是汴安到京城的三千里。
“阿颜,再等等可好。”
“都等了十几年了呀,阿颜不急你遣散妾室的数月。”
“阿颜一直在等宋宋哥儿的。”
(22)
没想到我还能在这后宫乱转碰到许芸和顾君临。
这好像是长盛十年别后七年,我第一次见到顾君临。
被我连扇几个巴掌的许芸如今已经是太子妃了。
顾君临看到我那一刻眼底,神色震惊,“你…你是?”
我没有理他,转身对许芸说,“许芸,回你爹爹身边孝顺几年吧,我可真怕我这尚书在上朝时把他活生生气死。”
这三年我除了扩大刑部职权,还顺道隔应许丞相,许丞相以为死了个太傅他就能呼风唤雨了,可惜我偏不让他如愿。
勾结敌国的乱臣贼子,这许丞相野心不小。
他应该是没想到我这个小女娃如此棘手,翻旧账翻出长盛十三年朝廷为汴安赈灾的雪花银落在他的手中,不过他到底还是有些手段,可将他冠冕堂皇处死的理由被他化解,我只得清理清理他的幕僚,免得天天对我阴阳怪气,一群糟老头子和我斗智斗勇。
不过快了,南胥国并非什么强国,派的细作贼子像飞蛾一样一个个的扑上来,都被我一一处理。
许丞相最近屡屡在我这受挫,他该意识到他斗不过我孟尚书,斗不过父亲的旧部。
很快许丞相就要倒台了。
“你…你是云儿姑娘对不对?”顾君临甩开了许芸,向前一步,想拉住我的手。
呦,这太子貌似对我有那么一丝情意。
我一把将他推开,嘲讽道,说出来的话却淬了毒,“太子殿下,我是孟野云,长盛十四年被退婚的,你口中的俗女,时任刑部尚书一职,家父孟知鹤,暴毙于疾。”
你瞧瞧你,怎么还敢在我面前出现。
他忽地颤抖了一下,这几年的事情如走马灯闪过,“不是的,云儿姑娘,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不等我开口,许芸就尖叫了起来,抓住了顾君临的手,“太子殿下,同孟尚书解释先太傅如何死的么,别忘了,现在你可是和丞相府连在一起的。”
我赞赏的看了一眼许芸,打蛇很会打七寸,这二人现在已无情意,许芸倒也有点脑子,提醒他太子殿下的身份。
她也知道她的父亲与我交手讨不了好处,便死死抓住太子这根稻草。
可她那双手除却抓太子,还会推人。
她笑得阴森,拉着顾君临的手轻声道,“太子殿下,她今日不死,明日死的便是你我了。”
顾君临怔了一下,纠结的看着水中的我扑棱。
他没有任何动作。
也许明日史官只一笔,孟尚书,溺水而亡。
在我晕过去的前一刻,瞧见了一个逞亮又熟悉的光头。
“顾君临,你不会永远是太子。”
(23)
小和尚浑身湿漉漉地,抱着我,一路跑回孟府,眼泪哗啦啦的流,说要我别死。
其实我没有完全晕过去,他刚把我救出水,嘴对嘴渡了水气的时候我就醒过来了。
不过我实在是没有力气睁眼,我太累了,从父亲去世后,这几年来,我要去接管那些个旧部,要去听宋城说的旧事,要去和皇后接应去安插宫中的眼线,要去同看不见的看得见的,上至天子,下达丞相明争暗斗。
忽地有人在水池里拉了我一把,给我一个温暖的怀抱。
就靠一会。
他在我耳畔吼,“孟野云你别死,看看我。”
“你不是问我下山修什么道吗,孟野云你醒来我告诉你啊,那五年,我去接管你孟家军,叫他们对我心服口服,那五年我不做逃虚子,我要做能站在孟野云身旁的顾重霄。”
“他们看不起和尚,于是我做世子,我那时九死一生都挺过来了,孟野云不过落水而已,你凭什么睡过去啊。”
“你还有仇未报,你还有该杀的人没杀。”
“我知道你的谋划,那沾了你孟氏八百六十条人命的皇帝已经被朱颜下了毒,撑不了多久的。”
“那许丞相和顾君临同南胥国的勾当你都查到了,你都找到证据了,只消一两年的光景,他们都要死。”
“你还有很多事情不知道,我说于你听好不好。”
“那年汴安时疫,也是南胥国和许丞相做的孽啊,他们派人散播恶疾,天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罔顾百姓性命,想借南胥国和许丞相之手除掉太傅。”
“太傅染上的病是南胥国和许丞相的手笔,皇帝利用皇后的疾病,将林太医困在宫中,顾君临的婢子是当初吃过你话梅,死在雪地里的小流儿,你口中的小青梅,你那么心软,你想动谁,告诉我一声就好了。”
“可你睁开眼,看看我,看看那些人的死状好不好?”
我面上湿润了起来,我听到低低的抽咽声。
他的泪水落了下来。
“吵死了,别哭了。”我终于忍不住睁眼了,懒懒的看着他,伸手替他擦去了眼泪,轻声道,“难看死了。”
可我不该睡的。
仇雠未报,无日安眠
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许芸推我入水,却不知道她还会放火。
顾重霄抱着我冲出了孟府,我回头看着那儿时给我话梅,会宽慰我的林嬷嬷被房梁压倒,火舌将她活生生灼烧,那硕大的“孟府”牌匾砸了下来,一扇大门隔绝了生死。
孟府人很少,父亲走了后,我遣散了许多下人,所以此刻我没有听到滔天哭喊,耳边只听到火焰滋滋啦啦的声音,是夜一片死寂,没有茶楼里那些个善口技的人妙嘴发出的那般嘈杂喧哗。
我看着林嬷嬷安静地死在火中,她倒下时只是嘱咐顾重霄:
“照顾好小姐。”
林嬷嬷无声无息的闭上了眼睛。
我窝在顾重霄的怀抱里,直视他的眼睛,看见了火光倒映下的少女面色惨白,满面泪痕,我说,“顾重霄,你想当皇帝吗?”
我取下了玉簪,里面暗藏的机关打开,露出一个小东西,说:“这是孟家军另外一半兵符。”
“父亲留了一部分兵力在别处,没有任何人知道。”
我掏了掏袖袋,里面空空如也,习惯性放的一包话梅许是掉在火海里,连同我埋藏在孟府地窖里的青梅酒,没有了。
我想我再也不吃话梅。
(24)
长盛十九年,一切荒唐闹剧都结束了。
太子逼宫,圣上驾崩,安王世子进京勤王。
单凭孟家军是不够的,我不过推波助澜,拿出先皇遗诏,游说了我朝顶梁柱江家。
明晃晃的取而代之四个字落在了她的眼里。
那怀抱红缨枪耍的威风的女将军江飞雁长枪一甩,挑了我的发丝,说,“狗皇帝真不是个人。”
“他娘的老子江氏一族只护明君。”
她潇洒甩了甩她的马尾,红发带在夜里格外显眼,一身黑衣,好生飒爽的女儿郎。
她眼角的泪痣随着她大笑也颤抖了起来,“我帮你,何以为报?”
我平静的说,“愿以此身为明月观作药引。”
“我如何信你甘为药引?”
她红缨枪枪尖指在我的面前。
“江小姐心上人中了南胥国的五毒丸,此药仅仅四粒,不巧我孟野云父母皆亡于此。”
“此药第三粒为明月观所食,第四粒而今在我腹内。”
说罢,我眼底血液自流,若有菱花镜倒映,定是一副恶鬼模样。
“你可知两年前,我孟野云身旁有一人为宋城。
“此人原名为明月城,是为南胥国皇室之人,藏在我身畔良久。”
江飞雁愕然,但她替我擦去了我流出的血泪。
她那杆名为边关月的长枪熠熠生辉。
我好生羡慕,江家飞雁恣意展翅。
不是燕雀而是鸿雁。
怎么会那么巧,孟府大火那天他不在孟府,怎么会那么巧,他会戴着南胥国特有的双蛇纹路的玉镯。
那玉簪里的信,有南胥国关于五毒丸和双蛇印记的只言片语。
宋城想借我之手扰乱大周,南胥国的王爷做了条毒蛇盘踞在我大周。
他怨我娘当年知晓他的身份,予他一剑,叫他与朱颜错过十余年,可我娘却并未杀他,只道“一剑泯恩怨”,饶是后来我娘中毒,我爹中毒的五毒丸是他借皇帝之手所下。
他毫不吝惜又神不知鬼不觉的给我下了最后一枚五毒丸。
当年那一剑叫他落下病根,风稍微一吹他便咳嗽不止。
他以退为进,失去了朱颜后暂避爹爹的风头,去汴安做了知府,同京城藕断丝连,可爹爹到底是最后的操盘手,以皇帝杀心,自己身死为代价,诱骗这位老狐狸以为朝廷风向扭转,请君入瓮,让我与他周旋。
真不知是爹爹过于自信我的能耐还是爹爹算准了宋城的小心思。
宋城许是念着年少情谊珍贵,自己已对故国谋略太多,心底有些许愧疚,才叫我无意间瞥见他的双蛇缠绕的玉镯,才叫我以玉镯让他和朱颜重逢。
他露出马脚想解决掉我,却又我抓到了他的破绽。
他许是意识到了我寻来顾重霄的助力,已然不是他能拿捏的小女娃,更何况,我做孟尚书的这三年明着暗着当着他的面以酷刑将他的国民处死。
才下了一步臭棋,明明早就在我的吃食下埋了那慢性毒药,却偏生等不及要将我斩草除根,即便是用下三滥的纵火。
顾君临并非是朱颜的孩子,真正的太子刚出生就是个死胎,没有人知道,因为宋城处理掉了所有相关的人。
可那时林嬷嬷还活着,或者说,宋城不敢动林嬷嬷,因为她是长公主的人,又是从小看着朱颜和长公主长大的人。
朱颜需要一个孩子稳固地位,宋城深谙个中隐秘,自己深爱的女人嫁作他人妇,而这个他人深爱长公主,不会怜惜他的阿颜,却还是执意娶了她。
因为朱颜母族身份尊贵,皇帝又能借朱颜和长公主关系亲近接近长公主。
这般隐匿心思叫宋城察觉去了,于是他借朱颜之口告诉皇帝,长公主和皇帝没有血缘关系。
宋城偷天换日混淆皇室血脉,眼下的顾君临其实是南胥国的人。
他要给他和朱颜之间一个念想,又给朱颜立足于后宫的理由。
顾君临自己不知晓,或者说,他知晓,他不认。
他和许家勾搭上时,那许丞相与南胥国勾搭其中有宋城的安排。
在宋城以为顾君临会借南胥国军队逼宫前夕,他那不知从何而来的责任感猛地迸发,告诉了皇帝。
自然让我得知。
而皇帝此时被朱颜一杯毒酒送上黄泉。
这朱颜妇人之仁了一生,最终为了情郎的大业狠毒了一次。
可惜。
太子殿下的反水打了南胥国一个措手不及。
不得不说,这个顾君临又当又立的二五仔,如此矛盾行事简直是意外之喜,暴露了南胥国长久以来的埋伏,我甚至还没来得及深究的暗线就被他给端了出来。
两败俱伤的时候,顾重霄带着孟家军包围了皇宫,控制了禁军,将埋藏在朝内的隐患一并除去。
而江飞雁,有了南胥国的作战图,上阵杀敌那便是易如反掌,还替我抓来了大势已去的许芸和顾君临,扯着嗓子在大殿上喊道:“砍死这俩鳖孙。”
真好。
(25)
长盛十九年,圣上驾崩。顾君临此时跪倒在我的脚边,他双腿已经被我命人打折,竟还想站起来为我带上木簪。
我看他单手撑地,眸中柔情百转千回,仿佛天地间独我二人,他说“云儿,戴簪子。”
我一巴掌把他掀翻在地。装什么深情不渝,不过是而今小命被我拿捏在手里,才这般伏低做小,若是还有些男儿骨气,一头撞死在这大殿上,我还能高看他一眼。
别后二次相逢,一次是我狼狈落水,二次是你卑微匍匐。
话虽如此,可我贴近了他的耳朵,好似黄泉彼梁畔归来的恶鬼,呢喃道,“你虽负我良多,然少年情谊以命相抵总归还是重了些,顾君临,如若你从大殿前阶一路爬到另一端,叫这睽睽众目见你狼狈,如同当年你害我沦为京中笑柄一般,我们便两清了,好不好?”
“好好好…云儿,我们两清了,你不要怨我了。”
他像是沙漠中生命即将干涸的旅人一般,猝不及防望见一泓清泉,竭尽全力地爬了起来。
当年人中龙凤,现在呀,不过是我孟野云脚边一只爬虫罢了。
我笑吟吟的看着他,残阳如血照我衣,似才开苞的花烛,迸发着浓郁的蓬勃生机。
即便苍白的面色恰如将凋的夕颜花,充斥沉沉死气。
我如那地府的鬼差,一步步引导着顾君临的爬行,他的双膝本就有伤,深色地砖就这样勾勒出两道狭长暗红色血痕。
就是这样,将他们这些该死的人踩在脚底下,叫他们偿命。
“顾君临,到了,我们之间那不足道的儿女情长两清了。”
我蹲下来,歪着头,不自觉浮现孩提时那般天真无邪,“你不是想回到那年相逢吗?”
他点了点头,顷刻又意识到了不妙,那双倒映满天星斗的眸子此刻混浊不堪,惶恐,“我不过一时糊涂,原谅我好不好,云儿,原谅我。”
“原谅?”我似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笑得花枝乱颤,“长盛十年的恩换来了是你的仇报,我只当自己识人不清,我不怨你,这是我孟野云的自作孽。”
“顾君临,我夷陵孟氏一族,八百六十户人,这笔账本来算不到你头上,可你的父亲真是没骨气,一口毒酒就咽气了。”
“顾君临,你纵容许氏一把火烧我郡主府,我向阎王借了一条命,爬了回来,可我的嬷嬷呀,活生生死在的大火里,她的惨叫日日在我梦魇里回响。”
“孟氏一族和你和你的好父亲业仇怎么可能两清?”
我死死掐住顾君临的脖颈,“如今你一口一个云儿,可莫是要唤我,叫人倒胃。”
“你该叫的是草包芸儿。”
“来人,把许芸拖过来。”
我看着当初明艳动人的许芸如般若恶鬼狰狞,像被打烂脊椎的丧家犬一样被人拖来,天牢苦刑,她裸露之处没有一块好皮,她素来最喜的洁净白衣此刻污血浸染。
一股悲哀的快感袭来。
我拿起了方才从顾君临手上的簪子,目光充满怀念道:“你不是最喜欢抢别人东西吗,你看,我要你想要的东西融入你的骨血如何?”
说完,我猝不及防的一抬手,木簪狠狠地划破她的脸颊,只见刺目的血痕滴答滴答淌下了猩红。
她早已哑声,饶是疼痛钻心也只能呜咽流泪诉苦,曾经不可一世的她眼底只剩想要把我吞之入腹的仇恨。
“顾君临,你看你的芸儿,可还有我半分风采?”
他看着我的残忍,忽然好似受了刺激,痴了一般,目光呆滞了起来,口中喃喃道:“云儿,云儿…”
“许芸,你既纵火想要烧死我,定是极喜欢火的。”我勾唇一笑,风情万种。
我的眼眸中倒映着浓烈的火光,被束缚手脚在火中煎熬焚身的许芸的身姿痛苦的扭动着,她双瞳流出血泪,愣生生张大了嘴发出的不过是“啊啊啊”的几个音,本就残破的肌肤慢慢灼烧着,叫人不忍直视。
我扭头看向趴在地上失神的顾君临,阴恻恻的开口道:
“顾君临,你的临想来会是凌迟的凌吧?”
准备好的渔网罩住了那个曾经风华正茂,芝兰玉树,而今的丧家之犬。不过稍微一用力,他露出一块块肌肤变显露出被丝线勒紧的红印。
至于凸出来的部分…
“如此,可以削成八百六十块吧。”
(26)
我毒哑了许芸,活活烧死了她。
如同我作尚书的那些日子里,落到我女阎罗手上的人一般,饱受酷刑。
他们该死。
这两年来,我闭眼就是林嬷嬷沉默的缩成一团死在火海里的模样,夜夜被梦魇所扰,每次睁眼早已身后大汗淋漓。
顾重霄夜夜守在我的床前,我每次深夜不得安眠,惊醒时他便小心翼翼地拿帕子擦去我满头大汗,又似哄孩童一般催我入眠。
我瞧见这白玉佛这两年眼底愈发浓郁的乌青。
我要他走,我要他滚,我要他赶紧带着孟家军去登基,去篡位。
他对我永远一副永远温柔和善的模样,见我闹腾,只是紧紧地抱住我,颤抖又饱含眷恋地道:“你在,我哪也不去。”
白玉佛怎么就这么惦记女阎罗,怎么就这么稀罕女阎罗。
他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见她流泪心便泛着密密的疼,见她安稳睡去又觉得餍足。
我咬他手臂,满嘴血腥尝到铁锈味才松口。
可每见他玄衣渗出了猩红,我眼泪便掉地更凶了。
这傻傻的小佛子全然不知疼痛一般,看到我这般自作孽,又为他心疼掉眼泪的模样,会莫名其妙地欣喜,痴痴地抱住我,口中念叨,“孟野云,孟野云。”
不要对我这么好啊,顾重霄,你的前路一片坦荡,往前走是已经铺了万人骨的皇位,你无需沾一滴鲜血,我孟野云已经在深渊里游离,时日无多,我有什么好的啊,顾重霄。
“顾重霄,你会受万人朝拜,会有佳丽三千,前朝罪孽将熄,你要替我开创一个太平盛世,圆了我爹我娘的念想。”
你要风光霁月,走向朗日乾坤。
“孟野云,我只要你看着我,我只要你陪着我,前朝事前朝了,我顾重霄不论前尘渺渺,来日方长,只要你孟野云。”
我只要你,孟野云。
“你知道当年我有多嫉妒那顾君临么,你曾经看的那片火红花烛田,分明是我为你所栽种。”
“你那时无论做什么都会向着我,问我吃不吃话梅,问我饮不饮酒。”
“我不敢答应,我怕我应了,吃了第一颗话梅,便想要第二颗,你看我一眼,我便要你一直一直看着我。”
“我无凌云志,来去水云身,不过是为你入樊笼,而今你却要我走。”
他咬了咬我的唇角,颤声道,“你好狠的心啊孟野云,你怎么忍心赶我走。”
他说,“山水只是山水,我是顾重霄亦或逃虚子,都只是你孟野云的小和尚。”
所以我啊,女阎罗也好,太傅女也罢,永远只是孟野云,终于能在他怀里的孟野云。
“我的孟野云,恩怨分明,那顾君临于你并无深仇大恨,他虽为南胥国民,可临了却不愿让大周沦为南胥囊中之物。”
尚有铮铮骨气。
“害死太傅的元凶不是他,害死孟家人的元凶也不是他。”
冤有头债有主。
我知道的顾重霄,可凭什么前人罪孽要与我纠缠,要我做这女阎罗去斩人首级,用尽手段知晓寄生于至暗至邪处的隐秘,要我不情不愿受深渊所裹挟。
可为什么又在我决心玉石俱焚,以命搏命之时,叫我窥见一缕辉光,叫我遇见独属于我一人的佛子用柔肠包容我棱角,叫我偏生对这无趣的凡间生了一丝不舍。
顾重霄,你如此痴恋我,是为何啊。
为何叫我,也如此放不下你呢。
顾重霄将我揽在怀里,下巴顶在我的头上,摩挲着我的长发,柔声道“放了他,也是放过你自己。”
我无言,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
“孟野云,睡一觉吧,剩下的交给我了。”
(27)
椒房殿内,朱颜抚摸着已经被皇帝,哦不,现在该称呼先皇捏碎的玉镯,静静地坐着。
她回想起了往事,她那时心如死灰,便安安心心做了皇后,她合乎礼数,却仍然被爱而不得的皇帝凌辱,皇帝会掐着她的脖子问她,“为什么?”
她恪守本分,为皇帝照理好后宫,她自己都以为自己是个贤良淑德,爱惨了皇帝的皇后。
可惜她很清醒,她不爱他,可笑皇帝居然爱上了她,居然以为她爱他。
凭什么呀,他毁了她的姻缘,他待她如烟柳巷的供人寻欢作乐的妓子,他会摁着她的头撞向桌子,会强迫同她欢好,他砸碎了宋宋哥儿送她的玉镯,他为了杀太傅让她患病当做棋子。
她明明什么也没有做错。
她凭什么要承受她的暴戾,可她不能向任何人诉说这深宫之苦,她的兄长犯了错被他打入天牢,她的母族的利爪都被他如数拔去。
就连她的孩子,也不是她的孩子。
所幸她的宋宋哥儿来了,宋宋哥儿要她等等。
皇帝要她像以前一样温婉,像以前一样爱他。
她只想要他去死。
她静静地坐着,等呀等,眼见明月升起明月落下,天边又泛着鱼肚白。
她恍惚间听到了皇城外的兵马相接的厮杀声
“宋宋哥儿,你又来晚啦。”
“这一次迟了哦。”
她拢了拢鬓角的发丝,宋宋哥儿会将凌乱的发丝温柔的束好,也会给她无限爱恋的一吻。
她顶着长盛最后一张精致面容从容地走向了池水。
城阙宫深,试问故人依旧?
只道英雄白头红颜枯骨,故人坟独向黄昏。
宋君双垂泪,但见朱颜改。
“扑通”一声,那些个前尘往事,都随着流水一去再也不回来了。
(28)
宋城听到朱颜的死讯后悲呼了一句“阿颜”便一头撞死在了天牢里。
能怪谁呢?顾平昭和孟知鹤的恩爱两不疑,如朗日昭昭,照出了皇帝的丑恶,衬出了宋城的贪婪,临摹了朱颜的悲哀。
如若皇帝是那贤明三帝,如若宋城没有满心算计。
那么是不是,当年孟知鹤同顾平昭可以在长盛年年上元节互道一句“上元安康”。
像初遇时一样。
可世事有常无常,偏生没有如果,长公主绝代风华孤身赴黄泉,孟太傅一身傲骨泠泠渡余生。帝后离心,一为鸩杀,一为投水。
宋城倥偬悲呼心上人,草草收场。
顾重霄放了顾君临,他们二人相顾无言,顾君临憔悴地说,“我输了,你说得对,我不会永远是太子。”
他生在大周,也曾诺过要做受万人敬仰的明君,也曾与意气相逢夸下海口说要开创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
走岔路了的顾君临,他明明不屑于那些肮脏勾当,却又不得不与之依附。
少年斗猛气,现而今,落得凄凄。
顾重霄只是摇了摇头,“你当得起太子二字。”
如果顾君临甘心做南胥国扶持的傀儡皇帝的话,那江家定会将其枭首,大周的军马远盛于南胥。
这场仗他其实是必输的,可他却又实实在在做了回太子。
顾君临说,“云儿现在怎么样了。”
其实也没有必要了,顾君临。
顾重霄将顾君临丢了出去,给他留下了一大笔银两让他永远消失在孟野云面前。
后来垂垂老矣孤独终老的顾君临,在他真正的故土的南胥国病死时,脑海里浮现了他的一生。
年幼时,总有人喊他野种,他长的不像母后也不像父皇,二皇子的生母早衰,自个儿也是个药罐子,他们也无甚交集。
他后来发现,那些个叫他野种的人是太傅有意安排,长盛十年的刺杀也是太傅做的。
清冷的太傅容忍不了他的肮脏,他的存在好像是个错误,他会玷污皇室血统。
后来他遇到了云儿姑娘,山祈寺几个月的美好他用了一生去缅怀。
再后来啊,他将芸儿做云儿,他受父皇的默许,在父皇的引导下发觉了年少的阴影是太傅所带来,所以他甘作利刃,除去太傅,所以他没有去管丞相做的烂事,行将朽木,直到临了叛国他猛地醒悟。
那个曾说“山水只是山水”心怀天下的太子悬崖勒马。
太傅给他带来的阴影被他的女儿所抹去。
他同云儿姑娘一直在错过。她父亲要杀他,云儿姑娘救了他,他害了云儿姑娘的父亲,他退了他最爱的云儿姑娘的婚,那父母儿戏他以儿戏待之。
终究还是错过了,不过是两颗星子短暂的交汇,又各自坠入相隔万里的平原。
许芸咎由自取,她行事癫狂,事了一句,“顾君临你真是个孬种。”
其实他们从未真心相待过。
她贪他的权,他将她认作故人。
他的一生都是错误。
(29)
顾重霄说要给我一个惊喜。
他背着我到了山祈寺,我摸了摸他的头,“为什么不留头发,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他说,“我想要你摸的舒坦,要是长了头发,你不喜欢了,我上哪哭去。”
我的心软的一塌糊涂。
“都这么晚了还来山上做什么呀?”
他拉着我对着佛像拜了一拜,吻了吻我的发丝,庄重道:
“我顾重霄今日在佛前许愿,一愿孟野云身康健,二愿孟野云与顾重霄如梁上燕,岁岁常相见,三愿孟野云所愿皆如愿。”
我怔愣地看着他,山祈寺可求姻缘,我瞧着旁边突然多了些许僧人,他们嘴角快速翕动,低声呢喃,院内有人敲暮鼓,咚咚咚,悠扬辽阔,可我忽然耳失聪,一阵嗡嗡,所有人都在说话,而我独不闻佛音。
五毒丸的毒效开始发作了。
我惨然的笑了一笑,“顾重霄,我好像听不见了,是不是我身上罪孽太多,佛不愿庇护我呀?”
我孟野云身为尚书行事狠辣,沾了这么多人的鲜血,这业报来了。
我看见了他眼底的心疼和挣扎,他紧紧的搂住我,说,“佛不庇护你,我护你。”
虽听不见,却看懂了他的口型。
他带我来到一片花田旁,我无骨似的倒在他的怀抱里,耳畔复而空明,闻虫鸣蛙声。
“我又听的到了。”我亲了亲他的眼角,他怎么这么爱哭呀,我都替他擦了多少次眼泪了。
“不要紧的。”
不要为我流泪。
“佛前有花,名优昙华,一千年出芽,一千年生苞,一千年开花,弹指即谢,刹那芳华。”
凉如水的月华下,一排排的昙花迎风摆动,素净芬芳,美姿秀色。
“上次没能带你赏花,这次补上了。”
“我寻不来千年优昙,便寻这昙花。”
怪不得这几日总是晚归,问他一二又支支吾吾。
我笑着流泪,撑着摇摇晃晃的身子站起来,眼前一黑,险些站不稳,我听到了死亡的呼啸风声 。
“顾重霄,我孟野云不能愧对野云二字,我来时平昭长公主离去,我去时便也要孤身一人撒野。”
“我不会死在你的怀抱里,我是无法被束缚的云。”
我用尽最大的力气推开他,猛然跑了起来,我跑的多自在啊,我这一生都没有这么放肆过,那嫣红的长裙上拂上了结白的昙花瓣,那金步摇摇摇欲坠,乌黑的长发散乱一团,脱缰的野马不羁地奔至天涯,奈何桥畔挣脱黑白无常枷锁的厉鬼冲回人间。
月下红衣美人在望不到头的花田里撒野,身后的男子跟在她的身后,满脸清亮的泪痕。
“顾重霄,我们扯平啦,长盛十年我送你背影下山,长盛十五年我送你背影离雪地,如今,我要你看着我的背影,永生不忘。”
她倒了下去,面朝黄土,血痕和着泥土,污了她的容颜。身后的男子拿出了一包话梅,抱着怀中紧闭双眸的人,为她拂去了面上的脏污,他生平第一次饮了一碗青梅酒。
孟野云你骗我,青梅酒无半点甘甜,徒品满嘴苦涩。
他摘下孟野云发髻上欲落的玉簪,在自己胸口重重的划了一道口子。
昙花白净的瓣儿染上了猩红。
“孟野云,你以后啊,就在我的心头滴血。”
这黄泉孤寒,我偏不遂了你独自离去的快意,你不是孤身来去自如的云,你瞧你在这人间还有一笔债没有还清。
地府只要孤魂野鬼,不要你孟野云。
“昙花一现为韦陀,这般情缘何有错。”
九重霄之上,一望无际的澄澈,万里无云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