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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华语影片范围内，王家卫的《重庆森林》可以说是公认的经典爱情电影， 电影中的凤梨罐头和登机证也成为爱情的隐晦象征，本文试图通过分析影片中的 食物、物件以及一些特别的电影语言来归纳分析王家卫电影所呈现的爱情观。

一用食物隐喻爱情

香港影评人洛枫曾评价说，“打从《重庆森林》开始，王家卫便善于‘托物言志’的象征手法。”“托物言志”一词出自《孟子注疏》的序言部分，后来广泛用于古典诗词的创作之中，具体是指通过对物品的刻画来表达自己意愿的一种表现手法。因此，《重庆森林》中的诸多物品不仅是日常生活中的确会出现的东西，亦是一种情感的投射。所谓借物喻人，寄情于物，情物交融就是这个道理。

会过期的凤梨罐头

电影《重庆森林》截图

“在电影《重庆森林》内，警察金城武最执着的东西，就是凤梨罐头。凄凉的是，吃足一个月凤梨罐头后，他和女友的爱情还是过期了。” 金城武在失恋后得出的结论是：“在阿May的心中，我跟这个（过期的）凤梨罐头没有什么分别。”

凤梨罐头曾经是阿May最爱吃的东西，金城武用凤梨罐头比喻自己，也就是说自己曾经是女友的最爱。然而正如这个凤梨罐头的食用期限是截止到5月1日一样，金城武和阿May 的恋情也到期了。5月1日这个具体时间，则隐喻的是爱情的期限。因此，凤梨罐头的出现只是想说明一件事情：爱情是有期限的，是会过期的。

王家卫选择凤梨罐头作为过期爱情的隐喻亦有深意。

其一，发明罐头的原意是为了保存食物，延长食用期限。罐头的起源要追溯到 1809 年。拿破仑东征部队的士兵们因长期漂泊海上，吃不到新鲜的蔬菜水果而患上各种疾病，于是法国政府用重金征求一种长期贮存食品的方法，罐头也由此诞生。象征爱情的凤梨罐头也曾有这样的初衷，即一开始都渴望爱情能够天长地久永不过期，但随时间流逝仍改变不了它会慢慢变质的事实，一旦到了期限就是爱情消逝褪变的终点。

其二，凤梨罐头的滋味原本是香甜可口的，而过期后的罐头则酸苦无比，这就是由恋爱到失恋的味道。

影片中，金城武饰演的警员何志武和这种凤梨罐头一共有三次交集。第一次出现在第13分钟，那时他刚刚失恋，打算每天买一罐5月1日过期的凤梨罐头，等待女友归来。此时何志武的心里还留存着几许希望，哪怕是自欺欺人和阿Q精神也好，凤梨罐头代表着一种期许，也是一种精神寄托。

第二次出现在第18分钟。何志武发现女友阿 May有了新男友。伤心至极便与便利店店员便有了以下一场颇具意味的争执：

何志武：“还有两个钟头，这么早就收掉了？”

店员：“过期的东西没人要的，人家要买也买新鲜的。”

何志武：“新鲜、新鲜，什么新鲜啊，就是你这种人，喜新厌旧。喂，弄一个凤梨罐头要花多少心机（粤语，心血）你知道吗？又要种，又要摘，又要切，你说不要就不要啊？你有没有想过罐头的感受啊？”

在确定自己失恋之后，积蓄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

首先，何志武表面上说的是即将过期的凤梨罐头，实际上凤梨罐头喻指自己。“你有没有想过罐头的感受”，其实是何志武想问问前女友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感受。一段爱情，从相遇、相知到相守要耗费许多时间和心血，因而被抛弃的那个人总是无法释怀。这是对爱情最后的垂死挣扎，心不甘却又不得不承认现实。

其二，凤梨罐头的过期时限（5月1日）代表着一个明确的爱情时间尽头，然后过期变质，人们就会重新选择新鲜的，这是暗喻爱情的喜新厌旧。并且，这个时间并不长，只有一个月，也暗示爱情的期限非常之短。

第三次出现在第22分钟，何志武在另一家店里买到5月1日过期的凤梨罐头，一下子买了30 罐。他从4月30日晚上吃到凌晨（即罐头过期的时间），罐头是边吃边过期的过程。罐头变质，也喻指金城武自身的改变。他也放下了这段 感情，开始跑去酒吧喝酒，以至于后来遇到了林青霞。

凤梨罐头的三次出现，其情感是步步升华的，由最初的心存侥幸，到后来的心中不平，直至最后全然接受了失恋的现实。何志武把失恋的情绪发泄在凤梨罐头上，也通过吃凤梨罐头慢慢选择“放下记忆，面向未来”。

快餐式的厨师沙拉

电影《重庆森林》截图

王家卫的电影里呈现的是一种快餐式的爱情，这种爱情投射在食物上就是厨师沙拉和炸鱼薯条。“厨师沙拉”原本是高档餐厅的精致食物，现在已经“快餐化”了。快餐化后的厨师沙拉，原来就和炸鱼薯条一样，变成一种轻快省便的口味选择，而爱情选择亦如快餐店食物的选择吧。

电影中第一次出现厨师沙拉是何志武在酒店陪伴林青霞的夜晚，他一个人吃了四份厨师沙拉。由凤梨罐头转成厨师沙拉，也寓意着爱情的改变和更迭，即由喜欢阿May 变成喜欢另一个人（林青霞）。

而在另一段故事中，梁朝伟饰演的警察633原本一直为女友买厨师沙拉，后来在快餐店老板的建议下花十多元加买了份炸鱼薯条，这里也暗示着爱情的随意选择和廉价。女友离开后，633说：“好好地一直吃着厨师沙拉，转吃什么炸鱼薯条呢？”633自己又何尝不是女友曾经爱吃的厨师沙拉。

在这里，厨师沙拉也是爱情习惯的最终比喻，同一道菜，再喜欢吃也会有厌倦的一天，也想换换新口味。此刻的爱情正如快餐，可任意选择一试，然后潇洒放弃，无需竭尽全力，无需长期承诺，吃完即忘。

“王家卫在《重庆森林》中，用凤梨罐头的日期代表爱情的终结和过期，用厨师沙律代表食物隐喻爱情。”两种看似平常的食物都在不知不觉中传递出一种爱情观，它是一种有时间期限的、快餐式的和令人失望的。张爱玲说，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在王家卫的爱情电影中，亦复如是。

二 物件中的爱情表达

威斯康辛大学麦迪逊分校电影研究教授David Bordwell 分析指出：“代表变幻无常的影像既反映人物内心的感情状态，也同时袒露了他们所盼望、或难以接受、或错失、或共享片刻的爱情感觉。”

传呼机和微型 Hifi

每个人都有可能在生活中相遇

《重庆森林》的主角都把感情投射在物件之上。“事实上，在《重庆森林》中，无论有几多影评认为电影内的人患上失语及疏离症，我还是认为，电影中不少角色能依靠传播科技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传呼机是何志武一直放在身上的东西，他依靠这个传呼机与外界保持联系。 尤其是最后何志武收到了林青霞的传呼，留言“生日快乐”，更是整个故事里的 一种惊喜。两个失恋的人互相陪伴了一夜，虽没有结局，但林青霞起初的冷漠和 拒绝荡然无存，相反化为温情和关怀。

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感只因一则留言就被打 破，这正是传呼机所起的牵线作用。

微型HiFi 是警员 633 和店员阿菲交流中的配乐。快餐店里Hifi 的声音一直 被放得很大声，以至于两人的交流不是需要极大的声音，就是需要关掉音乐才可以继续进行。

音乐的声音越大，也就意味着两个人需要靠得足够近才能听清楚彼此的话语，这从一个侧面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更妙的是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快餐店内微型 Hifi 旁边放着一面镜子，倒映着阿菲和 633 的身影，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向微型 Hifi 致敬。

这是王家卫用现代科技拉近人与人之间距离并表达感情的一种方式。

毛巾、衬衫、肥皂、玩具公仔

警员633同玩偶说话 警员633同玩偶说话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出一个观点，叫做“以我观物，物皆著我之色彩”。

以物寄情，显示的是一种疏离的姿态，也是最真实的内心活动。梁朝伟在失恋后来无论看到什么都会想到自己。影片中的物件（毛巾、衬衫、肥皂、公仔）失去信心、生气、寂寞、哭泣，这其实也是梁朝伟自己的写照。

飞机模型和登机证

电影中手写的登机证

《重庆森林》中梁朝伟的爱情生活，一直为“来无影去无踪”的飞机所困。 因女友是空姐，这个飞机模型正暗喻他的女朋友。曾经以为这架飞机是“加满了 油”的，可以飞行很久。谁料中途“转了站”（女友爱上了别人）。

当他封存家中的飞机模型准备接受“第二架飞机降落”（接受阿菲）时，阿菲却爽约未至。在这里，飞机的指代关系由前女友换成了阿菲。“对于梁朝伟而言，爱情是快餐店餐 牌中的厨师沙拉，又是飞行无踪的飞机，相当凄惨。”

香港影评人张凤麟曾在他的论文中提到，“至于王家卫的一贯作风，还是专长以物件来表现人和人感情的隐晦和交流。如《重庆森林》的登机证。”

登机证在电影里出现了两次。第一次是阿菲托表哥拿给633，可惜633把它弄湿了，所以只能看到时间（一年后），却看不到地点。第二次是两人一年后重逢，阿菲要 重新写一张登机证给633，633表示去哪里都可以（言外之意：只要和你在一起）。

有很多影评说，王家卫的《重庆森林》表现了现代都市中人际关系的一种疏离感和隔膜，犹如患上了失语症，不懂得如何表达。诚然，阿菲和633也是如此。“喜欢”两个字没有直接说出来，而是寄寓在一张登机牌上，让对方去猜测自己的心意。

正如《花样年华》中的那张船票，更直白点说就是，“如果多了一张，你会不会跟我走。”

三流动不息的影像反衬出的爱情观

金城武在重庆大厦外奔跑

高速流动的镜头剪辑在影片中反复出现。“多番拍摄流动不息的架空地铁、狂飙电单车、天空中蜿蜒移动的浮云、从行走中车内看到外面的霓虹灯光，又或者是在大街暗巷内疾走的人群。

这些高速流动的景观在《重庆森林》初试啼声，在《堕落天使》更发挥至极致，处处流露王家卫特意制造这些闪速流动影像的意图。”

这种匆匆一瞥式的拍摄和剪辑极具美学意味，画面是不完整和颠簸的，尤其是第二个故事中的人物在第一个故事中闪现，更让人有种朝生暮死的感觉。王家卫用这些快速流动的影像营造出一种含糊、暧昧甚至矛盾的情感倾向，整个城市是匆忙的，生活是慌张的，同时也暗示爱情也是可以人来人往，不断变换的。

流动不息的影像折射出一种短命的爱情常态，同时也孕育出一份真正的爱情。细看电影中的两段爱情故事，男主角同样是警察，同样在失恋，但结局却大不相同。

梁朝伟的爱情最终重新“流动”了起来，但金城武的那份却停滞不前，其原因与两对主角的个性以及命运的安排密不可分。正如金城武爱喝可乐一样，他在失恋后追求的爱情是一种可乐式的快餐型爱情，没有感情的铺垫，想爱就爱；

然而633的个性却不是这样，他是个长情专情的男人，钟情于黑咖啡，选择用很长的时间忘记前女友，也愿意用一年的时间来等待阿菲的归来。

另一方面，林青霞和阿菲也是不同的。穿雨衣、戴太阳眼镜的林青霞对爱情是绝望的，是充满不信任和没安全感的；然而阿菲遇到喜欢的人就想尽一切方法进入他的生活之中，并以时间为筹码，赌一份爱情一年之后不会过期。

林青霞在剧中的造型

急速流转的城市生活让都市里的青年男女有机会碰到各种各样的人，人与人的相识有着无数种组合和搭配的形式，这是一种命运的安排；而最终是否能终成眷属，依靠的是真诚和时间。

王家卫用两种不同的结局给出了他对爱情的一种思考，即快餐式的爱情终究不会产生美好结局，真正的爱情需要用时间来证明。

四失恋的“对倒”关系

从不在意到眼中只有你

王家卫在电影《花样年华》中采用了一种叫做“对倒”的叙事结构。这种叙事方式应用在电影中，则是一种“光线、声音与画面的交错”。

“对倒”原意是邮票学上的专有术语，指一正一反的双连邮票。王家卫的电影《花样年华》 是受一本叫做《对倒》的小说启发而创作的。

刘以鬯的《对倒》写于一九七二年，主要借双线平行叙述的方式，通过一个老者与一个少女意识的流动、记忆与幻想的交错，对比三十年代上海与七十年代香港的浮华世态。

这种手法在《重庆森林》里警员633和阿菲的爱情故事中出现。一方面是指阿菲与633失恋角色的互换，起初阿菲爱着633，但633没回应；后来633恍然大悟追求阿菲，阿菲却离开了。另一方面，这也是指两人内心身份的互调。

一年后的重逢，阿菲变成 了空姐（633 最爱的前女友的样子），而 633 则盘下了阿菲曾工作过的快餐店，听 这吵闹的歌曲（阿菲的最爱）。此时两人惯常站立的位置也发生更改，633 成了店员，而阿菲成了顾客，暗喻着一幅“你变成了我，我变成了你”的画面。因此，这既是一种失恋关系的互换，也是一种角色身份的颠倒。

王家卫的电影中，失恋是常态，可降落在任何人身上，而一个人却也可以因为失恋（或说爱情）而变成另一个人。

五一个人的乐趣

《重庆森林》这部电影是王家卫在拍摄《东邪西毒》的同时用 23 天的时间拍摄剪辑而成的，过程极为仓促简单。

用王家卫自己的话说，“像部学生习作一样”。 影片中让观众津津乐道的穿插拼接式的两个故事一定程度上是由短时间内赶拍的现实情况所致，而梁朝伟和王菲爱情故事的 happy ending 也极有可能是考虑电影票房而最终设定的。

但尽管如此，《重庆森林》仍然是一部令人惊喜的爱情片，通过食物和物件刻画出了几段既让人失望又带给人希望的爱情。在王家卫的影像里，爱情是短命易逝的、充满选择的、难以直接表达的，同样也是值得守候的。

最后用林耀德的一句评论结束全文：

“到了《重庆森林》我开朗很多，也比较放松了，明白生活在现代社会里不可避免的一切，最后只好自得其乐。《重庆森林》是一部教你怎么去‘消遣’的电影：一个人的生活，也可以有很多方法让自己拥有乐趣。”

参考书目：

• 潘国灵、李照兴编，《王家卫的映画世界》。香港:香港电影评论学会，2015
• 张志伟，〈王家卫的后现代城市超级市场〉，《印刻文学生活志》，卷1期4，2005年4月
• 张风麟，《<花样年华>的物件、食物与情感：六十年代香港情怀之日常生活》，2008 年7月
• David Bordwell 著，何慧玲译，李焯桃编，《香港电影王国——娱乐的艺术》，香港:香港电影评论学会，2001
• 王家卫，〈「对倒」写真集前言〉，收入刘以鬯著《对倒》。香港获益出版社，2000
• 林耀德，〈凯悦森林的北帝南丐：与王家卫的纠结〉，《联合文学》，卷10期12，1995年4月

撰文 | 魏先群

编辑 | 苏见祈

排版 | 唐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