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爱玲的文字里,成就了许多女主角,《倾城之恋》的白流苏、《半生缘》的曼桢、《沉香屑》的葛薇龙,张爱玲以独特的细腻,按照人物自身的性格逻辑和心理轨迹,赋予了这些人物形象永恒的艺术生命力,然而品读《张爱玲散文集》,却被一个最平凡真实、充满传奇色彩的女性所感动。
这是一段让人忍後不禁的文字:她手里卖掉过许多珠宝,只有一块淡红的披霞,还留到现在,因为欠好的缘故。战前拿去估价,店里出她十块钱,她没有卖。每隔些时,她总是把它拿出来看看,这里比比,那里比比,总想把它派点用场,结果又还是收了起来。青绿丝线穿着的一块宝石,冻疮肿到一个程度就有那样淡紫红的半透明。襟上挂着做个装饰品吧,衬着什么底子都不好看。放在同样的颜色上,倒是不错,可是看不见,等于没有了。放在白的上,那比较出色了,可是白的也显得脏相了。还是放在黑缎子上面顶相宜——可是为那黑色衣服的本身着想,不放,又还要更好些。
除非把它悬空宕着,做个扇坠什么的。然而它只有一面是光滑的,反面就不中看;上头的一个洞,位置又不对,在宝石的正中。
这正是张爱玲散文《姑姑语录》里的文字,文中的“她”,就是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在张罗了这么一段有趣的文字、交待了宝石的不堪和卖相后,姑姑的语录才出现:
姑姑叹了口气,说:“看着这块披霞,使人觉得生命没有意义。”
拥有这块披霞的女主,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是民国时期上海最典型的资性职业妇女,她拥有冷静理性的思维和独立自强的人格,1942年起和自香港返回的张爱玲在上海常德公寓共同生活了十年,是照亮张爱玲晦暗生命唯一的光。而张爱玲的姑姑,便如影随形,常常在张爱玲的作品中出现,真切又神秘、资性又平凡。
然而张茂渊有着显赫的出身,外祖父是晚清重臣李鸿章,父亲是大臣张佩纶,张爱玲父亲张廷重(张志沂)是她哥哥。
张茂渊的人生也充满传奇,不屑于张廷重遗少的作风,1924年丝毫不懂英文的张茂渊拉上嫂子黄逸梵(黄素琼)赴欧洲游学,当然那也是二三十年代中国留学风气使然。
1925年24岁的张茂渊去英国皇家音乐学院学习钢琴,在上海开往英国的轮船上邂逅结识了青年才俊李开第,彼此产生了感情,然而囿于李鸿章、张佩纶不堪的政治背景,李开第于1932年9月仍然信守承诺,与订过婚约的闵行富家女夏毓智成婚。
始终“发乎情,止于礼”的李开第与张茂渊保持着真挚的友谊。透过张爱玲的散文和小说,读者了解到张爱玲姑姑有过两段恋情,其中最为人们熟悉的是一段异国恋,张爱玲还常因姑姑这位异国男友享用丰富的食品。
但是读者更多时候感觉到张爱玲姑姑是一个独身主义者,她资性优雅地生活在旧上海,人们在张爱玲情、趣、理交融的散文艺术境界里寻觅其踪影、感受其气息。
张茂渊曾在洋行当职员,上海沦陷后,失业的她凭借着高学历和精通外语,很快便在德国电台当了一名广播员,《姑姑语录》也收录了她的感慨:“我每天说半个钟头没意思的话,可以拿好几万的薪水;我一天到晚说着有意思的话,却拿不到一个钱。”张爱玲常常感觉,在姑姑面前自己甚为愚钝。
张爱玲在香港大学文学系学习时,常收到姑姑“淑女化的蓝色字细写在极薄的粉红拷贝纸上”的来信,那是张茂渊用办公室里省下来的,裁去用过部分的环保纸,所以“一页页大小不等,读起来淅淅沥煞辣作脆响。”可见张茂渊其实是一位懂得生活的时代新女性。
张爱玲定居美国后,张茂渊留在国内度过了从容淡定的独身日子。1965年64岁的张茂渊日夜陪伴照顾李开弟病重住院的妻子夏毓智,夏毓智亦坦诚希望李开弟、张茂渊将来能再续前缘。
然而夏毓智去世后,李开弟在“文革”被打成了反革命,女儿不在身边、儿子自杀身亡。看着年迈的李开弟在弄堂里清理垃圾的艰辛苦涩,张茂渊一次又一次从李开弟手中接过扫帚,默默地支持李开弟。
李开弟平反后,等待了52年78岁的张茂渊终于嫁给了爱情,与李开弟结为夫妇,张爱玲得知后说:“就知道姑姑会结婚。”
1991年张爱玲收到李开弟的来信,姑姑张茂渊已于6月13凌晨7:45与世长辞。
如果不是张茂渊的影响和陪伴,张爱玲也许不是独特的张爱玲;如果不是张爱玲,也许张茂渊就象那块披霞,使人觉得生命没有意义,即使有意义,也会在平凡里湮没。原来姑姑才是张爱玲文字里最从容优雅、最具人性魅力的女主角,那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女性,连岁月都要为之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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