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大学环球中国文化高等研究院 黄峪
《孤独世纪:冲击全球商业模式,危及生活、工作与健康的疏离浪潮》,【英】诺瑞娜·赫兹著,闻若婷译,先觉2021年3月出版,400页,460元新台币
新冠疫情之下,香港已经封关超过两年。正在港人期待动态清零通关在望之时,第五波疫情汹汹来袭,确诊人数日益增长,全城人心惶惶。但是,和两年前相比,在此间生活工作的人们,似乎已经逐渐适应了孤独和缺失,亲友聚会日益稀少,工作基本可以远程进行,每日在家深居简出,已经成为一种生活新常态。此时此刻,无论封城与否,也只能耐心静候特区政府安排和国家支援。何以解忧?读书避疫。
特别值得推荐的,是去年翻译成中文出版的一部畅销书《孤独世纪:冲击全球商业模式,危及生活、工作与健康的疏离浪潮》(The Lonely Century : Coming Together in a World that's Pulling Apart)。其作者、英国知名经济学家诺瑞娜·赫兹(Noreena Hertz)振聋发聩地提醒我们:“二十一世纪最可怕的疾病不是癌症,是孤独。”赫兹拥有剑桥大学博士学位与沃顿商学院MBA学位,为世界多国政府担任咨询专家,曾担任花旗集团等大型企业政经发展顾问,被誉为“全球公认的天才型策略顾问”,被CNN称为“能影响各国政策的思想家”,被《观察家报》称为“全球最重要的新一代思想家”。她在剑桥大学任职超过十年,目前是伦敦大学学院(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荣誉教授,研究课题包括资本主义与全球化发展、数位转型、地缘政治,精于经济预测,也是TED与世界经济论坛专题讲者。
何谓孤独?成因何在?
赫兹在与杨馥嘉的电邮访谈的第一部分“学习处理差异,而非粉饰太平”中明确说明,此书所探讨的议题是现代生活中的孤独。她认为,孤独有几个成因:其一,感觉失去爱、陪伴或亲密感,特别是感觉被我们日常往来的对象如伴侣、家人、朋友和邻居忽视、无视或者缺乏关心;其二,感觉不到同胞、老板、社群、政府对自己的支持。她所定义分析的孤独,不仅是一种内心状态,也是一种外部状态,包含个人、社会、经济、政治各种层面。
要更好地理解赫兹对于现代社会孤独的定义与内外成因分析,我们可以参考法国知名心理学家、精神病学家、心理分析师、家庭治疗师罗伯特·纳伯格(Robert Neuburger)的著作《缺爱:如何获取安全感,得到肯定和认同》(赵丽莎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年出版,法文原标题为Exister: Le Plus Intime et Fragile Des Sentiments,可以直译为:“存在:最为亲密与脆弱的情感”)。纳伯格提出,人们最为基础的安全感来自于“存在感”。造成个体无法感知自己存在感的原因有两种:“一方面在于我们存在的依托,即我们与他人的关系(投入感情的、对我们重要的关系),或我们对群体的归属感受到了质疑、打击或有缺失;另一方面则是我们遭受了更直接的打击,即对我们本人的攻击,摧毁了我们的自我建构,动摇了我们通过人际关系和归属关系建立起来的身份认同,侵犯了我们的个人尊严和隐私。”(62页)关于存在感的基础,纳伯格进一步引用汉娜·阿伦特的话说明:“尊严是参与社会而被赋予的生活的权利。”被某个从属群体拒绝而造成的创伤,会抹杀掉一个人的存在感。比如说法国哲学家、结构主义人类学创始人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就曾因没有被法兰西公学院(Collège de France)聘为教授而痛苦终身。纳伯格提出,要想重新获得存在感,有三种方式:一是努力修复关系,把自己重新编织进群体和社会之中,二是对人身攻击进行抵制及创伤后修复,三是采用逆反的方式,宣告自己的存在未被摧毁,但却只能从而获得虚妄的存在感。
在专访中,采访者特别问到为何赫兹早在疫情爆发之前就选择了“孤独”作为研究主题。赫兹回答,四年前在她身上发生了三件事,让她开始对孤独这个主题产生兴趣。第一,在大学教书十多年的赫兹忽然发现不少学生会去办公室找她倾诉自己感觉孤单疏离,这个情况和之前很不同。第二,她当时以西方民粹主义现象及重要政治人物,如美国的特朗普与法国的勒庞等为研究主题,通过访谈世界各地支持民粹主义的投票者,发现他们的共通点在于感到孤独,一方面与亲友失去连结,另一方面也觉得自己和传统政治人物和国家政府之间的连结断裂,觉得自己受到排挤,从而被民粹主义政客所操纵。第三,赫兹购买了亚马逊发明的人工智能虚拟助理Alexa,在使用过程中对它产生了感情依赖,从而开始思考所谓的“孤独经济”——通过科技产品服务等将个体连结成为社群。
英国2020年3月实施第一次封城措施时,赫兹刚写完此书初稿。但她想把新冠病毒影响下的新情况写进书里,所以决定推迟几个月把书稿寄给出版社。疫情加剧不但没有影响她的写作过程,反而帮助她更加深入探讨疫情之前就存在的全球孤独浪潮。
孤独是全球疾病
西谚说“好奇杀死猫”,赫兹在此书中提出“孤独会杀人”。此书第二章以“孤独会杀人”为标题,从生理和心理角度解释长期孤独导致的各种疾病:
一方面,孤独的身体确实是饱受压力的身体,这种身体容易疲惫及过度发炎。发炎未必是坏事,正常的发炎程度是好的,属于身体对抗感染及伤口的防御机制,为了让损伤限于一定范围,帮助身体愈合。说真的,若是不会发炎——具体表现是红肿——伤口根本不可能愈合。问题是,通常引起疾病的威胁缓和后,或是伤口愈合后,发炎也会随之消失。可是对于孤独,尤其是长期性孤独的人,却是少了“关闭纽”来提醒身体该冷静下来。因此由孤独引起的发炎可能发展成慢性发炎——从异常变成新的日常。慢性发炎据知跟一大堆疾病息息相关,包括血栓、心脏病、中风、忧郁症、关节炎、阿兹海默症和癌症。(57页)
在《孤独世纪》第四章“孤独的城市”中,作者特别描述了世界各大城市中无人微笑,更无礼、更短促、更冷淡的人际关系,而疫情更加加剧了这种反社交的状况:
还有城市的移动速度。都市人动作一向就快,但在孤独世纪,他们的动作又更快了。平均而言,现今都市中的步行速度比一九九〇年代初期快了百分之十,远东地区程度更严重。一项研究比较了全球三十二个城市在在一九九〇年代初期和二〇〇七年的步行速度,发现中国广州的生活步调加快了超过百分之二十,新加坡更是加快了百分之三十。城市变得愈富裕,我们的步调也愈快。在世界上富裕程度名列前茅的那些城市,人们走路的速度比没那么有钱的城市的人快了好几倍。时间就是金钱,尤其在城市里;比起住在都市化程度较低区域的人,城市人的工作时数通常更长。快步掠过彼此,随时在传简讯,超时工作且缺乏时间,自豪地展示自身的忙碌,这些都让我们难以注意到身边的人。(112页)
的确,我们的生活节奏越来越快,工作效率越来越高。如果我们把这个现实和科幻剧《黑镜》相比对,就会发现所谓的科幻暗黑想象,已经逐渐成为我们的日常。比如《黑镜》第三季第一集Nosedive(《急转直下》)呈现了一个人人都能在社交媒体上互相评分的世界,为了获得更高分数,每个人都不择手段制造美好假象,甚至迷失自我。而近年疫情影响之下,每个人在保持社交距离的同时,更加依赖不同的社交媒体,营造出自己快乐积极的假象,但在现实生活中,却难以和真实个体进行顺畅的交谈。
《孤独世纪》第八、九、十章中特别提醒我们,目前无远弗届的科技已经模糊了我们工作与生活的界限,许多人都处于二十四小时开机工作的状态,而有些人甚至需要通过收费服务才能获得身体接触的温暖,也有人选择和虚拟助理、社交机器人,甚至性爱机器人为伴,人际关系处于零接触的状态。作者访问了一位单身金融界人士,发现他为了获得情感和身体接触,每月收入大半用于租赁收费拥抱者,却无法支付公寓月租,以房车为居所。
看到这个例子,笔者不由想到著名的“恒河猴实验”——实验者哈洛毕业于斯坦福大学,主要研究猴子的智商,后来转而研究依恋。他设计了一个实验,其中有一群恒河猴宝宝,还有两个代母,一个用铁丝做成,但二十四小时提供奶水,另一个用绒布做成,可以让猴宝宝拥抱。几天之后,这群猴宝宝把对母亲的依恋投射到用绒布做的那个代母,而非提供温饱的铁丝代母。这个实验的结论在于,灵长类生长的基本需要中,触摸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因素。
对于喜欢拥抱和需要拥抱的人来说,疫情期间的社交距离措施就好像那个铁丝代母,能够保命,却无慰藉。同事朋友之间的友情,在近两年来WFH(work from home,在家工作)的模式下,变得极为稀薄。可以用电话电脑会议解决的工作,就避免见面。回到工作场所,能够独处便避免聚会。赫兹此书第七章,标题为“一个人在办公室”,专门分析疫情之下变得疏离的同事关系。
办公室午餐时间。不很久以前,每天这个时候我们会跟同事联络感情,籍此机会探索共同的兴趣和爱好,聊天,寻求支持。如今,与同事一起用餐愈来愈过时,而且我们不能把责任推给保持社交距离的规定。(214页)
疫情之下,如何自得其乐,如何适应孤独,是每个人都需要面对的课题。一方面,我们可以趁此机会深入探索内心世界,反思自己与自然的关系。美国作家梭罗在《瓦尔登湖》中特别以Solitude为题,探讨在自然环境之中个人如何能够达到自得其乐的境界。其中提到:A man thinking or working is always alone,let him be where he will. Solitude is not measured by the miles of space that intervene between a man and his fellows.(一个思考或工作中的人,总是独自来往,随心出行。孤独不是用分隔个人与其友伴之间的空间距离而衡量的。)但是,如果孤独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生活状态,真的会让人发狂生病。即使是生活在荒岛上的鲁滨逊,也需要有仆人“星期五”的陪伴。在《秋室杂文·友谊》中,梁实秋也曾写道,“只有神仙与野兽才喜欢孤独,人是要朋友的”。
解忧良方:释出善意从“微互动”开始
在此书第四章中,赫兹提出“微互动”的建议,比如说和咖啡店的咖啡师聊三十秒,在街上遇到邻居时和他们打个招呼,或者和邮差聊上几句。她认为,如果能够有意识地这么做,会让每个人感觉自己和周围更有连结。与其采取“零接触”的断然做法,因恐惧病毒而完全切断和外界的联系,这种“微互动”有助于我们重新获得存在感与归属感。这对于建设一个和谐的社会极为重要。作者特别提醒我们:“停止给予彼此关怀,将会失去很基本的东西。因为如果我们不需要彼此,又何必在乎别人的主张、权利或希望?在一个机器取代人类给予感情,并且接受照顾者角色的世界里,接纳式民主、互惠、同情心与关怀等事物基本上是跟这种世界不兼容的。”(316页)孤独世纪最为严重的危机,就在于这种孤独无力感可能被政客利用,控制人心,推行独裁。而赫兹也特别指出,孤独绝对不只是西方文化现象,在大部分的非西方世界中,孤独也是一种不容忽视的危机。
此书中列出各种克服孤独困境的例子。在英国,有一种写着“乐于聊天”字样的椅子已经遍及全国各处,想聊天的人们可以坐在这椅子上,邀请聊伴。德国报纸《时代周报》把国内政治立场不同者配对,让他们开展长达两个小时的对话,寻找共同之处。韩国出现了一种叫做“可乐舞厅”的日间舞厅,让长者在那里跳舞。这些都是甚为可喜的尝试。当然,在疫情影响之下,也许我们更加需要通过数码科技方法寻找更为安全的微互动方式。近来播客节目和各种网上分享平台的兴起,也证明了人类彼此连结,寻找归属,达成共识的心理需要。
你已经有多久没有和爱人家人好好享受优质时光?有多久没有坐在阳光之下读一部书,或者纯粹享受晴朗的天气和美好的风景?如果你的答案不如人意,那么请重视《孤独世纪》作者在书籍结尾提出的建议,对自己的生活,做出改变:
对付孤独世纪的最终解药,只可能是我们站在彼此身边,无论对方是谁。如果想在快要瓦解的世界里团结起来,这是不容妥协的要求。(388页)
责任编辑:彭珊珊
校对:栾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