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德的自传回忆录《女佣浮生录》不仅被前美国总统列为夏日阅读书单,就连知名网站播出改编自该书的同名影集,也同样受到观众热烈响应,在德国,更是一推出就位居最受欢迎影集的第二名。
该剧以家庭暴力为主轴,深化讨论除了可见的身体暴力之外,那些难以被肉眼辨识、长期被司法体系忽视的情绪与经济暴力。再加上社会支持系统的不足、救援机构的不友善,周围女性无意识地沦为父权共犯结构,导致受暴女性即使面对糟糕处境,身心遭受巨大威胁,也失去防卫本能。
值得注意的是,剧中的施暴者与受暴者自小皆为「家暴目睹儿」。
除了凸显出家暴世代复制的问题之外,母亲与女儿既是被命运锁链捆绑的共同体,又各自演绎出不同的对抗模式。特别是剧中的母亲宝拉与女儿艾利克丝在真实生活中即是母女档,诸多情结纠葛都生动自然地演绎出来,而透过两人酷似的面容与眼神,更触动女性观众反思自身的母女关系,以及集体无意识中「负向母亲」与「天真者」原型的阴暗面。
解构《女佣浮生录》中的受暴者,揭开「天真者」背后的逃避心态。
不愿承认现实的「天真者」
在荣格心理学中,「阴影」被定义为无意识人格中特定内涵物的拟人化,其中包括个人情结与集体面向。由此可知,女性受暴议题的探讨与处理,并不能单向聚焦于个人问题,必须一并检视文化框架下的无意识,如何纵容父权暴力、滋生共犯结构。
《女佣浮生录》特别以一条主要叙事线论述母女关系。不只是原著人物的真实情况,更呈现原始母系社会中「母女一体」的和谐关系如何被父权撕裂,乃至形成以父亲为中心的对立面,产生许多集体无意识的负向阴性角色。剧本解构「正向母亲」的神话,让女性观众,特别是母亲,见识到自身阴暗与为恶的可能,从而带着觉察,避免自己成为女儿与其他女性的压迫者。
吊诡的是,无论是从该剧或现实生活来看,拖绊女儿逃脱求援,甚至压制使她承受反复家暴虐待的人,往往是缺乏自我价值感与低自尊的母亲。这样的母亲可能隐身在两种面具之下:
- 其一是堕入受害者情结,以弱者姿态将责任推给周遭的人,特别是对孩子情感勒索,声称都是因为他们,自己才留在家暴婚姻中;
- 其二则是将受暴的历程扭曲为自身委曲求全的牺牲,将自己道德化、神圣化,如同剧中的母亲宝拉,对女儿宣称自己是爱神阿芙萝黛蒂的化身,更是疗愈者、创造者、灵性导师、神圣爱人,以及敲响全体生命鼓声的女圣战士。
事实上,宝拉被先生家暴并带着艾莉克丝逃太太,就居无定所地流浪,活在自我感觉良好的虚妄中。她自认为是充满灵性的艺术家,却被策展人狠狠回绝;母亲留给她的房产又被小鲜肉诈骗殆尽,让她沦为只能睡在汽车里的无家者。最终宝拉宁愿被一位摆艺品摊位的有妇之夫呼来唤去,对自己劳力剥削,却拒绝了艾利克丝前往大学城展开新生活的邀约。
宝拉展现的是一位心理崩溃的母亲,隐匿长期创伤、耽溺於妄想,全盘否认被家暴的事实,同时抗拒官方、不愿就医。艾利克丝因此自6岁起就得反转母女角色,如同小大人般照顾母亲,不仅在逃离家暴与打官司期间得不到母亲的协助,平日还得在母亲陷入自恋时应付她,或将她拉回现实。
另外,宝拉作为家暴「推手」,不仅始终站在女婿这一边,用传统性别歧视的观念压制女儿反抗暴力的念头,还嘲笑她根本不会理财,理当被丈夫经济控制。最难堪的是当宝拉被情人背叛抛弃时,她不去理清事实,却将所有过错归咎在艾利克丝身上,并在雌竞心理驱动与父权物化女性的视角下,以恶毒话语贬抑女儿的女性特征,控诉她色诱眼前的每位男人。宝拉无异被父权收编为共犯结构,从受暴者变成施暴者,强加在女儿身上。由此显见,在家暴「世代复制」的命运锁链上,母亲往往是最致命的一环。
归根究柢,宝拉正是被「天真者」的阴影掳获,惯性展演出小女孩的甜美、成熟女子的性感,自封为男人追捧的女神,从而营造自我特殊感,与天地因她而和谐美好的假象。然而这一切不过是自欺与膨胀,正因为她无法接受「纯真失落」,不愿区辨人性中有善恶、好坏的复杂性,更拒绝相信爱人背叛的可能,于是也就无法诚实面对被施暴的事实,更遑论寻求庇护与援助。换言之,空幻的神话形象与「大母神」般的全能角色,就成为受伤自我认知形象的补偿。
「天真者」的阴影,习惯去责备他人,如此就不必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否认受暴,也就无须挺身而战。宝拉最匮乏的是如实接受挫折与幻灭的能力,面对受暴的痛苦与不堪,承认自己其实没那么年轻、性感、充满吸引力与有创意,而接纳这个「不完美」的自己,学习在生活中诚实的表达。
宝拉具有「天真者」的阴影,习惯去责备他人,如此就不必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否认受暴,也就无须挺身而战。
纸与笔,自力救济的起始
若观众仔细观看该剧,就会发现纸与笔作为重要剧情转折与推展的关键,凸显母亲宝拉与女儿艾利克丝同为家暴受害者,却因文字而展开不同命运。
当艾利克丝第一次被剥夺亲权,颓丧地躺卧在庇护所房中的地毯上时,另一位受暴伙伴拿出笔记本向她大吼:「不要只是哭,而是抓狂与行动!」并鼓励她写下让自己愤怒的事情,起身反抗。
值得深思的是,困在「天真者」阴影中的受暴者,往往太想讨好他人、维持和谐表象,害怕表达意见会发生更羞辱的场面,所以总是压抑自己的情绪,合理化暴力与种种加诸在自己身上的不公平待遇,而这就成为一项自设的陷阱,让凌虐持续恶性循环。写下亲身经历与自己的情绪,能让人以第三者的旁观角度认证受虐的事实,特别是允许自己愤怒,而后才可能有相应的自卫与反抗行动。
而后,即使朋友不告而别离开庇护所,艾利克丝翻开笔记本睹物思人时,也同时回忆起丈夫情绪暴力的种种画面,进一步面对自我羞耻与被背叛的疼痛,如实经验爱情的幻灭与失落。这正是掀开「天真者」阴影的关键,学习从被侵犯的愤怒中设定人际界线,并于情绪的纪录与接纳中,认回完整的自己,也同时修正过去认知自我与他者时非黑即白的方式。
然而,反抗并非线性的顺利运行。受暴妇女也不是一旦走进庇护所之后,就从此拥有美丽人生。也是家暴幸存者的庇护所所长提到:「女人平均要回去7次,才会真正离开。」当艾利克丝再次回到婚姻中,汽车、提款卡与电话卡都被丈夫拿走,全然被孤立的状态下,整个人被吞噬殆尽。所幸前雇主拿着她遗落的笔记本寻来,她才再次得到力量,激发出第二次逃跑的勇气。
属于自己的文字,永远真实
然而,书写下自我经历,特别是受暴的不堪,并非易事。如同艾利克丝后来在庇护所带领心灵写作课时所言:「写下实际发生过的事,并不比大声说出真相来得容易」,因为文字落下之际,是重回受暴第一现场的不堪,作为人的基本尊严与自我认知再次撕裂,之后才可能是一连串的行动:自我改变、负责、捍卫作战,以及全面深刻体验被攻击的伤痛与无力感,甚至是接受自己不完美以及需要接受援助。
第五集片尾曲〈I worte in blood〉即以血淋淋的意象揭示,书写是一次次带着自己面对每一场不堪且反复的伤害与惨烈,一片片捡拾破碎的自己,从而得自力厘清出意义,拼凑出全新的面孔。
以书写直面创伤的历程,正是生出勇气下探更多生命黑暗面的关键。
剧中有段诡异惊悚的画面,艾利克丝在打扫一位闯空门惯窃的老家时,发现无所不在的锁,以及阁楼一处逼仄的黑暗空间。她钻进去看见墙上无数恐怖的涂鸦,意识到罪犯自小受虐,也回忆起自身童年受创的点滴。
门被关上的瞬间,她在惊吓中忆起小时候目睹母亲被父亲家暴时,她吓得躲进厨房柜子中的那一幕,尽管事后求证父母,他们都怯弱地否认,但心灵书写所积蓄的能量,让她对自己的过往产生好奇,而真实自我面对的练习,使她也无法再接受他人的欺骗与哄弄。
更重要的是,透过文字的自我陪伴形成支撑,促使她带着勇气再次重回现场,进到阁楼的囚禁室里,象征性地重临小时候躲进橱柜的边缘经验。那一刻她成为自己内在孩子的滋养父母,不仅揭穿家暴的禁忌话题、认证恐惧与创伤的事实,更宣示不再依赖父母的谎言与懦弱而活。
事后艾利克丝带着一包玉米片去祭奠罪犯那个童年受伤的灵魂,同时陪伴与疗愈自己的内在孩子。愿意自我照顾的慈悲,使她蜕变成大人,在书写中的视角,不仅有家暴目睹儿、受暴幸存者,更有内在小女孩的滋养父母,以及带着伤的疗愈者。
成长之后的艾利克丝带领家暴幸存者的书写工作坊,教导学员在5分钟的静坐之后,以笔、纸自我陪伴,叩问自己当下的每一个感觉,写下过去的生命经历,以及对未来生活的希望与想像。透过团体分享,她们在重述与聆听生命故事中,成为彼此的见证者,并以此作为疗愈之路的光与热能。在这场家暴的「大风吹」中,她不仅以书写叙事挣脱家暴复制的噩运,更夺回了演绎与诠释自己生命故事的权力。
剧末,艾利克丝带着小女儿进入学院主修书写,在文字中梳理「纯真失落」的情绪脉络与疗愈伤口,从而追寻属于自己的真实,以睿智重拾对生命的信心,活出「天真者」的积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