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水道堵了，我心里就特别低落，原来都是他做的，现在我怎么办啊，我不会啊。”
密闭的空间里，只有我和她两个人，常群勇的妻子突然说起了生活琐事。
这个时候，我才真切的意识到，当丈夫离开之后，女人无法承受的，是在生活中一件件抽丝剥茧般的小事：没有人通下水道了，没有米了，孩子叫爸爸没有人应声了。
15分钟的《春天里》，在我们的推送历史中，算个另类。耗时半个多月，近20个小时的素材，制作过程极为痛苦。导演一边熬夜剪片子，一边流泪。
王岩松，22岁，吉林省安图县公安局亮兵派出所民警。
曹志宇，27岁，吉林省安图县公安局亮兵派出所民警。
罗南铃，55岁，离退休仅剩一个月，广东汕头公安局新福派出所的户籍民警。
常群勇，30岁，河北省衡水市冀州公安局刑侦大队民警。
蒋子明，51岁，江苏省淮安市公安局交警支队高速一大队民警。
对我们来说，他们可能只是一个名字，但对至亲挚友来说，他们的离开，摧毁了5个家庭。
有人问，《春天里》是在揭他们的伤疤吗？
其实从拍摄之初，我们也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1
我们没有邀请到王岩松和曹志宇的家人，他们至今不愿意公开露面。
9个多月了，就连战友之间都很少会去谈论这些事。
在访谈中，我逐渐的发现，他们内心最大的痛苦，是跟周围的人和自己，已经形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把一切埋在心里，默默承受。
以为不去触碰，就不会痛。
就像一直在深深自责的派出所副所长王欣：“这两个孩子我没给人带回来。”
就像全程跟拍12天找人过程到追悼会结束的刘汉卿：“他们牺牲了之后，我也特别想哭一场。”
当然，我们不可避免的会聊到那些画面，他会忍不住流泪，但更多的时候，是他们在倾诉，我只是在静静的听。
我想，当时他们决定来参加拍摄，就已经鼓起了直面痛苦的勇气。
王岩松可能是去年牺牲的361名公安干警里年龄最小的，只有22岁。
被发现的时候，他被埋在沙子底下一米多深，早就没有了人形。是天天跟他在一起的派出所副所长王欣，认出了他的两颗虎牙。
担心老人承受不了，追悼会上，战友们一直用棉被包裹着两个人的身体。
入殓师连妆都画不上去了。
由此，我们渐渐发现，这部片子比我们想象中更加沉重。它承载的，不只是给逝者以怀念，更是给生者以解脱。
2
我不曾体会过失去挚爱的感觉，直到初见蒋子明的妻子。
她从房外缓缓走进来，低垂着眼，一袭黑色毛衣长裙，头发被整齐地拢在脑后，低低地绑着。
她很安静。理一理裙子慢慢坐下，没有太多表情，只要一提到蒋子明的名字，就再也平静不了。
蒋子明，从警30年，在京沪高速上紧急处置事故车辆时，被后方车辆卷入车底，抢救无效死亡。7月的夜闷热异常，哪怕已到凌晨2点，仍是汗涔涔黏糊糊。那天原本不是他值班。
那位被救的司机没能接受采访，听说那件事情对他的心理冲击极大。好不容易才从那样的环境中走出来，近期又生病了。当时，他在蒋子明的追悼会现场泣不成声。
完整的三口之家轰然倒塌，一切来的太突然。她像是紧绷着一根弦，隐忍不发又一触即发。后面谈到女儿时，她才慢慢打开了话匣：
“小孩从小就很懂事。大学毕业后就去了华为公司，现在派驻马来西亚，本来说好过年和他爸爸一起出国找她的，后来就我一个人去了.……”
她突然停顿了几秒。所有的话题都绕不过去——他。
“您和先生是怎么认识的呢？”我赶紧换了一个话题。
“我们是相亲认识的，一见钟情。”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睛亮了，又有些害羞地笑了笑，“我有制服情节。制服，给我的印象就是大英雄，会保护人。”
而现在，保护他的那个英雄不见了。
她很少在别人面前哭，不想露出脆弱的一面。她也是这样跟女儿说的：“没有人愿意看到一个人每天哭哭啼啼。”突然特别心疼。
采访结束，我说我想给你一个拥抱，她张开双臂，我竟有些晃神，搞不清究竟是谁在宽慰谁。
3
世界上的一切痛苦都不值得被感激，我们把这些展现出来，不是为了困囿于痛苦中走不出来，而是为了铭记——
她说，嫁给警察从没有后悔过。
她说，从认识的第一天起，便知道他不是独属于她。
他说，不想让他们再受伤。
他说，在他的梦里，她都是很开心的样子。
《春天里》结束了。
我们希望，最终时间能够抚平每一个人的伤口。
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对死者最好的告慰，就是好好生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