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过一种吊儿郎当的日子。
这句话不是突然造访。它不像吃了坏东西拉肚子,一下子把你逼得毫无退路,它是经过消化酝酿的,就像你早晨六点被闹钟准时叫醒,按部就班地起床、刷牙、洗脸,喝上一杯温水,揉揉小腹,感觉里面一沉,然后顺其自然地坐在马桶上。所以,这个想法来得早有预谋、水到渠成。
我对自己说出这句话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尽管我每天西装革履地提着公文包出入公司,像新闻联播主持人那样不苟言笑,衣服棱角鲜明。我看着墙上挂着的白衬衫、黑西裤、蓝领带,它们凌乱地纠缠在一起,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散发出轻微的汗臭味,我又情不自禁地说:“我想吊儿郎当。”
然后我放了一个很响的屁,感觉窗玻璃都为之一颤,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破窗而来。这种快感不是肉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这种快感不是一闪而过,而是汩汩流入我的血液,令我心潮澎湃。它在叫唤,在督促,让我不再是我,让黄金宝变成另一个黄金宝。我看见我的老婆郭香玫正在按部就班、不慌不忙地做早餐,锅里是一成不变的炒菜花、煮鸡蛋、小米粥、白馒头,看她忙得有滋有味心满意足,这阵快感堵在我喉间摩痒痒,像一团轻飘飘吐不出的痰,令我忍不住又说:“郭香玫,我想吊儿郎当的!”
她来不及回头,因为快到八点了,快到她挤班车的时间了,她得赶紧吃饭,然后穿着一身蓝色制服、肉色丝袜、粗高跟,劣质香水喷满腋窝和臀根,迈着外八字小碎步出去,和一群高的矮的同事堆在8点钟的太阳底下,不紧不慢等着班车来。这是她多年不变的程序,不仅是她生活的一部分,也延伸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任何一个环节卡了壳,她都会感到这一天完蛋了。所以她对我刚才说的话丝毫不感冒,只是使劲顶了句:“你有病!”
她说完这句话,就把手里剥得光溜溜的鸡蛋塞进嘴里,她一边嚼,一边用手接着从嘴角落下来的蛋屑,一把送进嘴里。我对她的不以为然感到很失望,继而感到压抑,刚才一个屁的快感也随着她使劲一咽,烟消云散了。更可怕的是,我感觉挂在墙上的衬衣、西裤、领带,像一张网又紧巴巴地裹在我身上。我挣扎了好久,摆脱了好久,才费劲地将它们从身上扯下来扔在一边。我赶紧换上一身运动装。这身运动装平时只在周末穿,半新半旧,谈不上光鲜。当我还在犹豫该不该穿这身衣服去上班的时候,有个声音非常热烈、迫不及待地在我耳畔聒噪:“黄金宝,你得吊儿郎当的!”
刚进公司大院,我的顾虑便得到印证。首当其冲的是门卫老张,这个半老不老长着白胡子的家伙,远远看见我就探出头来,大声吆喝:“黄金宝,你休假了吗?穿得像个运动员似的,有点像那个谁,刘翔,嘻嘻!”我还来不及回答,周围无数双眼睛已经看怪物似的盯着我了。
怕啥来啥。挤电梯,认识的不认识的同事都在低头看手机,也算一团和气,正要关门,部门主管胖鱼突然闯进来,不知是窜得过猛还是领带扎得太紧,他肥硕如球的肚囊颤抖剧烈,喘得满脸通红,一进来就盯着我不放,不是吐气就是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模样,引得后面几个同事窃窃发笑。作为顶头上司,我对他还是敬而远之的,但今天偏偏遇到,我恨刚才出手怎么那么慢,提前摁下关门按钮,也就把他堵在外面了。但为时已晚,再说无用,只能应付了事。刚出电梯,胖鱼对我一摆手,歪着嘴说:“黄金宝,来我办公室一趟!”我正要亦步亦趋,脑子忽然激灵一下,不知从何来了勇气,一句令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窜出来:“胖总,有事吗?”
“有事?你说有没有事!”他双眼盛满不可思议,嘴里咬了好久,像在撕碎我的皮肉,使尽力气说:“你穿这身逛大街的衣服来公司上班,成何体统!”
他刚刚抚平的气息又在气管乱窜起来,身体微颤,满脸通红。可他不知道今天的黄金宝已不是昨天的黄金宝了;他也没发现,今天的黄金宝面对叫嚣不再胆战心惊、唯唯诺诺,而是心平气和,不动声色,比主管更像主管。办公大厅鸦雀无声,同事们的沉默在某种程度上是对我最有力的支持,是对胖鱼最放肆的抗议。在这种无可挽回的压抑中,胖鱼以难以名状的表情摆摆手,跺跺脚,摔门走进办公室。门刚一闭上,大厅里响起了久违的欢呼。若不是有几个女的,那一刻我真想脱了裤子庆祝——这句话是刘大勇后来喝酒时对我说的,那是他当时的感受,他在这阵不足五秒的欢呼中笑得最灿烂,嘴裂得最大,动作也最夸张。胖鱼忽然从办公室杀了个回马枪,欢呼戛然而止,亦把张牙舞爪的刘大勇候个正着:“刘大勇,你给我过来!”刘大勇没有像我一样穿着运动衫,也就没有我这般的勇气和决心,他乖乖就范,在同事们一片唏嘘声中走过去,进屋前,他忽然冲我眨眨眼,双手使劲扯开衬衣的领口,作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我瞬间变成了他的粉丝。在公司,刘大勇不是我最铁的哥们,但这一刹后,是了!后来一下班,我俩便聚在一个小菜馆里,找了个犄角旮旯,偷偷摸摸像特务碰了头。
一口干了一杯啤酒后,我单刀直入:“刘大勇,我想吊儿郎当!”
“我也想吊儿郎当!”他边说边撕开衬衣,露出胸毛,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汗臭味。
这次的小聚为我俩后来不约而同的预谋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推杯换盏中,胖鱼呆板油腻的形象变作桌上的菜花、土豆丝、鸡块、拉皮,沾满了我俩带着脏字的口水。
“他每天七点半来,来就来吧,还让咱们八点准时到,真变态!”
“上班时间必须统一穿西装扎领带,夏天还得穿外套,真变态!”
“他下班不走,还拖着不让大家走,陪着他熬时间,真变态!”
“玩笑都不让开,屁都不敢往响了放,整天看着他那张猪腰子脸,真变态!”
“真变态!”
我俩慷慨激昂,越说越投机。我们惊讶地发现,这个平常一本正经的家伙,原来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变态。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发现,这是一个重大成果。啤酒没了,我俩又要了一箱,但喝到最后仍感觉少点什么,就像水煮鱼吃了半天发现没放麻椒一样,不过瘾,不解渴,不痛快!
“你说呢?”刘大勇端起酒杯幽幽地问。
“你说呢?”我也端起酒杯望着他。
就在我俩准备心照不宣击掌相庆时,刚才一杯酒下肚太猛,突然又往上蹿,我起身奔向卫生间,稀哩哗啦吐了一地。刘大勇从后面跟上来,还在说着,“好好教训下胖鱼,也让他吐一地,看整不出他的屎来!”
我扶着水龙头一阵猛冲,抬头看着镜子里我的模样,落汤鸡一般,但这副落魄的、吊儿郎当的样子,又令我心生惬意。走之前,我晕乎乎地对刘大勇说:“你比我吊、你比我吊!”
他潇洒地点上支烟,烟头一闪一闪,像是对我轻轻点头。
夜风很快拂走了我的醉意。我光着膀子哼着歌儿进家的时候,郭香玫已经上床准备睡了。她看见我邋里邋遢的样子,讨厌地说:“先洗澡、再上床!”
我走进卫生间,看见我的衬衣、裤子都泡在了脸盆里,像死去的干尸。打开水龙头,水噼哩啪啦冲下来,身上轻快了一些。
不知是酒劲未消还是温水活肤,冲完澡,我忽然来了那方面的兴致。我光溜溜地滑进被窝里,迎接我的是一阵轻微鼾声。我忽然想起,今天周二,以前郭香玫说过,不到周末没兴趣。为啥没兴趣?她没说,我觉得这个和她天天吃煮鸡蛋穿丝袜挤班车一样,和我天天一身西装革履佯装很潇洒地去公司上班一样。
我顿时激情全无,软绵绵地躺在床上。
我的老婆郭香玫,是个极其普通的女人,她长着不高不矮的个头、不大不小的乳房、不凸不凹的屁股,她走在大街上,我一百个放心。她每次出门前都往身上一遍遍地喷香水,但我知道这些香水很快就被太阳烤干被风吹净了,待她挤上臭哄哄的班车,她又成了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
她下班后唯一的爱好就是看市台综艺频道的《有戏你就来》,这是一档竞演性质的群众秀节目,唱歌的跳舞的玩杂技的练武术的,圈了不少诸如我老婆这样的粉丝。晚饭后,拾掇停当,她像等班车一样掐算着时间,嗑着瓜子,等着节目开播。等评委刘惊天一出场,郭香玫就不是平日的郭香玫了,她会手舞足蹈、奇叫怪笑,会把瓜子皮一口吐在水杯里,会搓着脚指头放很响的屁,比我的还响,但一般我都不和她计较。直到有一次我想看鲁能球赛跟她抢台失败,才心有不甘地说:“你看你那吊儿郎当的样子!”
郭香玫放下遥控器,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用她刚搓了脚丫子的手指着我的鼻尖笑说:“你管呢,我爱咋样咋样!你看看人家天天,都是爷们,差距咋这么大呢!”
她把刘惊天叫成“天天”令我作呕,我反驳说:“这家伙长得肥头大耳的,你喜欢他啥?”
“我喜欢他幽默可爱,跟猪八戒一样,哈哈!”
我知道这个时候的郭香玫是无法理喻的,除非给她下点作料。这些作料其实我早就准备好了,从那天跟刘大勇从酒馆道别,这些作料就犹如热锅里的八角花椒陈皮辣椒噼哩啪啦爆出了焦香。其实我不想现在告诉她,但看她肆无忌惮的模样,我还是忍不住凑到她的耳旁,像把她的耳朵吃掉一样,咬着牙迸出几个字来:“我要干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他刘惊天都比不了的大事!”
“哈哈哈哈——”她猛烈的笑吓我一跳。原来,节目里一个穿着破旧绿色军大衣操着菏泽腔的家伙正唱完一首《滚滚长江东逝水》,逗得刘惊天差点从椅子上滚下来,他说:“你是个人才,穿这样上来,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你就是现实版的芙蓉姐夫了!”郭香玫被最后一句话逗得笑出了眼泪,估计我说的啥,她根本就没听见。
她的漠视,犹如刘大勇举在我眼前的酒杯,反而令我蓄谋已久的计划闪闪发亮。我和刘大勇早就商定了,找个傍晚,把胖鱼堵在车内,用木棍教训他,让他像孙子一样跪地求饶,让他穿着西装在地上驴打滚狗吃屎,让他一本正经地吊儿郎当。那个木棍就藏在门后,像一个棒球棍,冲着胖鱼一棍子下去,他杀猪般的叫声不仅能滋润我公司的生活,还有我在家里的地位。刘大勇早就蠢蠢欲动,几番请命。我忽然想起,明天就是周末,今天胖鱼又下达了集体加班的通知,搞得单位怨声载道,细细算来,明天晚上行动,天时地利人和也!
我果断拨通刘大勇的手机。
整个周六,办公大厅慵懒平静。同事都很奇怪,个个默不作声,仿佛参透了我和刘大勇的行动。胖鱼今天也很反常,闷坐屋内一天没出来,中午都没出来吆喝着吃加班饭,还是艾美丽敲门进他办公室,主动给他点了外卖。
“真他妈欠抽!”刘大勇给我发来微信。
艾美丽是公司公认的马屁精,自然也就站在了我和刘大勇的对立面。她长得并不算漂亮,但生得丰乳肥臀,该细的地方细,该圆的地方圆,加上会打扮,曾引得刘大勇为她掉魂。有年情人节,刘大勇送她九朵蔫了吧唧的玫瑰,艾美丽没说话,笑盈盈的,从桌子底下捧出了99支红玫瑰,羞得刘大勇直吐白沫。自此,刘大勇在公司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当众冲艾美丽那磨盘一样的屁股吹口哨,哨声很尖很响拐着弯儿,恨不能把这个磨盘卸下来。今天看着艾美丽在胖鱼屋里进进出出,刘大勇的口哨就没停过。艾美丽向来视而不见,该闹闹该笑笑,我感觉这娘们道行不浅。
我和刘大勇不停地用微信联系,把晚上行动的每个细节都推演了无数遍,确保万无一失。我今天故意穿上了最脏的一件运动衫,浑身臭哄哄的,上班前又顺手拿了郭香玫一双黑色丝袜,这当然是给我们自己准备的!
不知不觉混到下午下班的点,胖鱼忽然从屋子里走出来,伸伸懒腰,揉揉腰腹,说:“兄弟姊妹们今天辛苦了,都早回去吧,明天放假一天!”
没人理他,一个一个像机器上的零件,按部就班地走出去。我冲刘大勇使个眼色,刘大勇冲我点点头。这家伙趁艾美丽上厕所的功夫,顺手捋走了她塞在桌洞里的一个丝袜,看得我倒吸一口冷气。
胖鱼故意配合我俩似的,把他的黑色吉普停在公司大院最北侧的旮旯里。那里是个废弃的运动场,大周末的晚上,人迹罕至,老鼠都寻不到。估计胖鱼钻进车,就跟关进鱼篓差不多了。
我,刘大勇,木棍,丝袜,早早便埋伏在了运动场的大门后面。夜色像滑落的黑色幕布,不声不响地沉下来,将四周笼罩得严严实实。
六点,六点半,七点……时间忽然慢了下来,但胖鱼却一直都未现身。更令人难受的是,蚊子忽然多了起来,它们比胖鱼更加阴险难缠。受不了它们的叮咬我和刘大勇开始左右开弓,冲自己“啪啪啪”使着劲儿。刘大勇长得比较胖,早就蹲麻了脚,又被蚊子一阵折腾,便禁不住骂起来,“这狗东西,咋还不下来?”
一个灰不溜秋的路灯忽然亮了,地上顿时影影绰绰。就在这功夫,远处一阵窸窸窣窣。“胖鱼来了!”刘大勇带着颤音说。我俩在黑暗中赶紧套上丝袜,攥紧木棍,随时准备冲出去,实施我们的计划!
但随着身影越来越近,我俩发现胖鱼不是自己来的,怀里还搂着一个磨盘一样的东西;灯光此刻如照妖镜,将在胖鱼怀里袒胸露乳的艾美丽给照了个清清楚楚。
我听见一旁刘大勇发出不可名状的聒噪声,犹如一头发现猎物却困于笼中的豹子,摩拳擦掌,抓耳挠腮。
我压低了嗓音:“情况有变,不能贸然出击了,这娘们的嗓子,叫唤起来能传出十里八里,你说他们会不会进车里干那个,要是那样就好了,等他们脱得光不溜秋,再瓮中捉鳖也不迟!”
“这个骚娘们!”刘大勇有点恶狠狠地说。
两个人如鱼进篓。果不其然,很快车体便摇晃起来,像一条风吹浪打的小船。我和刘大勇也摇晃着窜了出来,一阵风似的扑上去。随着我和刘大勇身影印在车玻璃上,车的晃动戛然而止。依稀看出,车内两团白肉乱如锅内翻滚的汤圆。
按照计划,只要胖鱼一探头,我先在他脑门上来一棍子,他必然捂着头倒地打滚;刘大勇最记恨他指着自己破口大骂的右手,他要在他右手上来一棍子,我再对着他肥大的屁股来一棍子,刘大勇再冲他大腿来一棍子……但是艾美丽的意外加入,显然打乱了我们的计划,看着车内迟迟没有动静,我们便有点呆住了,傻愣愣的,有点不知所措。我们有点不知该拿艾美丽怎么办。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隐约觉出,车内两团身影已经穿好了衣服。
虚汗正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滴。
车门终于打开了,衣衫凌乱的胖鱼冒出头来,满脸尴尬,带着僵笑,双手举过头顶作投降状。我忽然没有了打他的勇气,如果我一棍子下去,任凭艾美丽再怎么惊叫,也不会有后面乱七八糟的故事,这个计划依然能够按计划完成,虽然,也许并不完美。但世上没有后悔药,胖鱼已经站直,也就是说,计划瞬间乱套了。
“两位好汉,有话好商量。”胖鱼低三下四,不敢直视我俩,口气充满谄媚。
刘大勇呢,也强不到哪儿去,他正直勾勾地盯着车里的艾美丽,他被里面的艾美丽所吸引住了,甚至还躬身往里偷瞄。他往车内探头不要紧,艾美丽竟然喊了起来:“呀,是你俩呀,黄金宝、刘大勇!”艾美丽的尖叫不高不远,但让我和刘大勇彻底乱了套。胖鱼抬起头来,两只小眼瞪来瞪去,击溃了我俩最后的防线。两种气场瞬间反转。我回头看了看呆若木鸡的刘大勇,才发现他套在头上的丝袜,经过拉伸几近透明,甚至灯光下,他额头上那个绿豆大小的痦子都看得清清楚楚。
“怪不得我丝袜不见了,原来被你小子偷了!”艾美丽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底气十足。胖鱼重新坐回车里,主管的气场,训诫的味道弥漫在狭小的空间中,犹如烈焰,烧得我脸颊生疼。
我俩还能灭口吗?反正我不敢;刘大勇更不敢,这家伙面对艾美丽的问询,竟然轻轻抽泣起来,很明显,这是心理防线崩溃后,承认错误了,缴械投降了,孬种怂包了。他的软弱激发了我的愤怒,或者让我不得不愤怒。我咽了一口唾沫,使劲攥了攥手里的木棍,用那天在电梯旁对胖鱼一样坚定的口气说:“刘大勇,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你看你这熊样!咱的计划,让你当屎吃了?”
什么叫吊儿郎当?这就叫吊儿郎当!我继续歪着脖子撇着嘴说。
我的心突突地跳得厉害,但我心里暗暗佩服我自己。我坚信如果换成刘惊天被我堵在车里,肯定会吓得尿湿裤子。可惜胖鱼不是刘惊天,他听完后屁股动都没动,默默点一根烟,深吸一口,长长地吐了口烟圈。
直到后来我收到我和林葱花赖在床头上的照片时,才想起这天晚上,为什么不将胖鱼与艾美丽的影像定格在手机里呢?
路灯突然灭了,四周漆黑如墨。它亮得不是时候,灭得却刚刚好。
黑暗遮掩了一切,也赶走了我内心的慌乱。我使劲踢了刘大勇一脚,像踢在胖鱼身上,然后拼命往院子的外面跑。刘大勇像一个受到惊吓的孩子跟在我身后。我根本不想等他,他太让我失望了,他根本不是那个喝酒装逼的刘大勇了。当我一口气跑到小区门口,后面早就没了他的影子,但我还是对着空旷的马路吆喝了一声:“刘大勇,你这逼装得可以!”
进家门,香气弥漫,郭香玫躺在床上冲我奸笑。今天周六,固定活动日。我胡乱冲个澡,心有余悸地躺在床上,被她摸来摸去始终没有兴致。
“咋了?”
“没事。”
“熊样,你不想,我还不伺候哩!”
她一转身背对着我,不再理我。她不是撒娇,她在这方面从不撒娇,丁是丁卯是卯的,既不冒进,也不退守,无论我压在她身上,还是她伏在我身上,都像机器上拧螺丝,动作、节奏、力度从未变过。这当然不能作为我私会林葱花的借口。但至少今晚,我对周六的活动热情顿消。
“你看见我黑丝袜了吗?”她忽然问我。
“没,没呀!”
她便没了声,很快又打起了呼噜。
我请了一周病假。
我也不知道是否真病了,因为第二天一起床,我脑子里一直乱糟糟的,像有无数苍蝇在嗡嗡地响。周一一上班,我敲开了胖鱼的办公室,我把请假的事一说,胖鱼头都没抬,痛快答应。
按照公司惯例,如果你没有医院出具的证明,胖鱼准假的那张嘴比蛤蜊都难撬。
我轻飘飘地出来,像一团空气。大厅秩序井然,人人神情自若。尤其是刘大勇不时抬腚放个暗屁,艾美丽不时和周围姐妹逗个荤段子。刘大勇还是刘大勇,艾美丽还是艾美丽。
我感觉就我变了,我真的是吊儿郎当了。
我稀里糊涂地走出公司大门。老张又从传达室扭出头来,摇着蒲扇对我喊:“黄金宝,咋又出去了?咋不上班哩?”
我懒得理他。
家里空空的,郭香玫出门前喷得香水味还能闻见。打开电视,正在重播《有戏你就来》,那个穿绿大衣的家伙竟然晋级了。我看着一个又一个选手上台,看着刘惊天被逗得像个滚圆的西瓜在屏幕上滚来滚去,一个大胆念头破窗而来:我要去参加节目!
搁以前,这个念头断不敢想。设想,让一个一脸严肃一本正经的小职员上台,被刘惊天各种包袱耍得团团转,那简直是奇耻大辱。但现在的转变,水到渠成。电视里台上台下无不吊儿郎当、嘻嘻哈哈。这种刷锅水的味道让我情不自禁想去展现自己,去秀出自己。
晚上我和郭香玫说了,她果然吓了一跳,摸摸我的头说:“不发烧啊,病了还是疯了?”
我把她刚搓完脚丫子的手从脑门上移开,斩钉截铁地说:“明天我就去报名。”
她笑,顿了顿又说,“你有啥特长?”“我唱歌啊,当年公司里可都叫我小杨坤的……”“哈哈哈哈……”郭香玫笑着不说话了。她继续看节目,里面卖菜的炒饭的开车的养猪的,一个个粉墨登场,鬼哭狼嚎,群魔乱舞。
我打听到,艾美丽的二舅和节目组挺熟,便私下和她联系,她痛快的简直令我措手不及。电视台演播厅就在我家附近,坐公交半小时工夫。兜兜转转、忽明忽暗,我站在了录播现场。
现场的效果和电视里差距较大,破破烂烂,乱乱哄哄。刘惊天就在台下评委席坐着。
我看得多了,对他的套路很熟。
“你想表演什么节目?”
“杨坤的《无所谓》”。
“好,开始你的表演。”他手一挥,往后一躺,浑身皮肉散开,把椅子包了个结结实实。
音乐响起,这是我熟悉到吐的旋律。说实话我挺紧张,第一次面对台下各种放肆的嘴脸;但一模仿起杨坤那个弹烟灰踩烟头的动作,我忽然有了底气,因为这些动作歌词早就烂熟于心,我闭起眼睛,跟着音乐动情演唱起来:“无所谓,谁会爱上谁;无所谓,谁让谁憔悴……”
“滴”一声,刘惊天摁响了终止键,伴奏戛然而止。我闭着眼、咧着嘴,右手弹烟灰,右脚踩烟头,在空中晾了好一阵子,台底下哄笑一片。
“太俗气了,没有任何新意,都是别人嚼过的东西!”刘惊天不温不火的点评,我听了很意外很刺耳。
“不过你还是有音乐天赋的,包装一下效果可能更好。”刘惊天说。我一开始觉得他这是报复,对我在家里对着电视一遍遍讽刺他的报复。但他没有把话说绝,让我失望的心又热乎起来。其实我倒不害怕被淘汰,而是遗憾没有将吊儿郎当的将演唱进行到底。就像放屁,本来可以放五个六个,可偏偏在你放到第三个的时候,无数双眼睛突然齐齐怒怼你。刘惊天最后不疼不痒地说了句:“待定吧,再给你一次机会,希望你好好把握。”然后他又散在椅子上。
我鞠个躬往台下走,对面一个带着围裙扎着小辫的女人正往台上奔,心急火燎的样子,边走边说:“俺叫林葱花,来自潍坊高密,俺是莫言的老乡……”
一个戴着眼镜的小胡子在台下接了我,我认出了,这是艾美丽二舅的朋友。小胡子人不错,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第一次登台,唱到这个水平已经不错了,你们成天西装革履的,像你这么有才的不多!”几句话宽了我的心。我摆摆手,故作潇洒地一笑,“没事啦,我是重在参与!”小胡子嘿嘿一笑,歪嘴斜眼,令人捉摸不透。
第二天,我正在家里百无聊赖,艾美丽打来电话:“在哪?快去电视台一趟吧,我二舅朋友说要给你打磨打磨,具体我也说不清楚,你先过去吧!”艾美丽的热情让我警惕:以我俩交情,绝对反常。为那天晚上收买我?遗憾的是这个想法夭折得太快,在头脑中一闪而过,因为小胡子马上来了电话,催促我赶紧过去。是又怎样?嘴长在我身上,看你怎么堵!
我故意趿拉着拖鞋过去,懒散不堪,行为怪异。我把自己当做扶不上墙的烂泥,倒要领教下小胡子的本事哩。
到电视台后,小胡子把我领到后院一个小平房里,里面还有一个姑娘,我想起来了,就是昨天紧随我上台表演的林葱花。
小胡子很热情,先夸了一顿艾美丽的二舅,什么热心肠啊、乡间伯乐啊,三拐两拐进入正题:“以我多年的经验,你俩搞个组合,再请专业人士排排,还是很有希望出名的。”小胡子手舞足蹈,派头十足。我一开始掐着腰歪着脖,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可他仿佛摸清了我的心理,越说越令我兴奋、越讲越叫我着迷;一旁的林葱花听得两眼放光,口水垂涎,一副中了大奖的贪婪相。我这才发现这姑娘长得丰乳肥臀,有点像……艾美丽。
我忽然面红耳赤,因为我想起了刘大勇冲着艾美丽那吹口哨的场景。我心里又暗暗骂自己:咋了?连刘大勇都比不上,就这点出息!
小胡子进进出出,我和林葱花也插空闲聊起来。她比我小三岁,还没结婚,在高密开了个小饭馆。“去吃饭的都说俺长得好,俺就给他们唱歌,他们说俺唱得比长得更好,鼓励俺去参加节目,俺就来了。”林葱花说这话时一点都不脸红,说得我却脸红了,因为她说话的时候身体一颤一颤的,胸脯一抖一抖的,刺得我眼睛生疼。
可你黄金宝早就不是以前那个黄金宝了。林葱花越妩媚,我在心里越一遍遍提醒自己,有些话很自然地说出来:“妹子,你长得真带劲儿!”“他们也都这么说。”林葱花欢快地跳跃着,对这句话完全没反应,令我有些失望。
晚饭后,小胡子又来了。小胡子说他约了一个教练过来,但不能确定什么时候来,明天我俩就要登台,时间很紧张了,你们俩先别回去了,在这里凑合住一宿吧,教练一到就排练。林葱花点点头,我也跟着点点头,然后就后悔了:咋和郭香玫说呢?
当小胡子把我俩领进休息房间时,我惊讶地发现我俩竟然住一间房。“这不合适吧?”“咋啦,你还想住总统套房?我们这里走出去那么多大明星,都是这样一点一点熬过来的!”
我一琢磨,好像也挺有道理。
我决定给郭香玫打电话请假时,突然打了一个喷嚏。林葱花递上一块纸巾来,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像一件艺术品。我虽然和她认识不到半天,但必须承认,她比郭香玫漂亮多了,就那只手,郭香玫就没法比!
我刚擦完鼻涕,刘大勇率先给我打过电话来。这家伙,竟然还好意思找我,我抻了他好一会,才接:“哪位……”
“宝子,听我说……”那边声音气丝微弱,软绵无力。
我感觉有点蹊跷。他继续说:“刚才我被人打了,两个蒙面家伙一人给我一闷棍……小心点,有人报复咱了,我好心提醒你……”
电话挂了,我脑子里却滴滴响个不停。是整蛊?还是圈套?这个刘大勇,那晚上已经彻底暴露了他的嘴脸,不但如此,我还怀疑他是否暗自和胖鱼勾搭呢!这家伙不值得交往,说的话也不值得信。我赶紧拨通郭香玫的电话,她正在看节目,还笑嘻嘻地问我啥时候播出,我尴尬地笑笑,没有透露林葱花任何信息。
其实我完全可以回家睡的,但如果那样,我折腾这大半天何用?我是蛤蟆吃秤砣铁了心,坚决抵制以前形象二次进入,又激发了我打破平庸寻求刺激的欲念。我从未想过要出轨,但与郭香玫流水账式的生活着实令我生厌。今天周三,我从未体验过周末以外的男欢女爱。从这个角度讲,我没有对不起周六晚上的郭香玫。
我徘徊在屋外,烟一支接着一支抽。周围人来人往,小屋里只有林葱花一个人,而且我有小屋的入住权,有条件干点想干的。
我抽掉最后一支烟,定定神进了屋。林葱花正在卫生间洗刷,贴着面膜出来,香气扑鼻,令我浑身发胀。她倒毫不介意,一屁股坐在床上:“你挑吧,睡床还是地板,哈哈!”
“我——”我越答不出来,越暴露我复杂的想法。她又笑笑,“我不管你了。”打个哈欠伸伸懒腰,一头栽倒在床上,灯光下,肤若蛋皮,胸耸如山,暧昧袭击了整个房间。鬼知道这一夜发生了什么。一男一女,不就是刮点风下点雪,美其名曰“风花雪月”?反正翌日清晨我醒来时,睡在了地板上;然后我收到了一张未知号码的短信图片:我和林葱花挤在床上,歪歪扭扭,挤眉弄眼……
这张照片亮出了我继续参赛的红牌。奇怪的是,小胡子和林葱花悄无声息地不见了,手机响起,艾美丽在那头问我:“身体好些了吗?”我有点惊讶,说,“好多了好多了。”“胖总说最近公司活有点多,能坚持来上班就来吧。”语气坚定,不容置疑,这才是那个艾美丽!
后来我发觉,她对我参赛的事只字未提。不期而遇的时间、地点、人物,在清楚地提醒我:对她而言,对胖头而言,有些事情已经不重要了。
我开始嗅到我这身破破烂烂的衣裳,让我蔑视一切、吊儿郎当的衣裳,隐隐发出一股刺鼻的臭气。
我后悔没早去医院看望刘大勇。当我提着水果找到他的病房时,胖鱼正好也在那里。胖鱼看见我也笑眯眯的,嘘寒问暖,关心有加,领导的派头很足。我很奇怪那天晚上坐在车里的究竟是不是胖鱼,我、刘大勇、胖鱼,在这个神奇的病房里,毫无违和感,言谈举止,像窗外透射而进的阳光一样稀松平常。
胖鱼临走时,潇洒地把领带在脖子上正了正,铮亮的皮鞋啪啪作响。胖鱼走后刘大勇又呜呜地哭了起来,我见他包裹着纱布的额头依然隐隐渗出鲜血,过去攥紧他的手,他只说了一句:“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来照看他的老父亲,正累得倚在墙角打瞌睡,双鬓斑白,满脸沟壑,风尘沧桑,仿佛患病住院的是他,而不是他的儿子。
我说:“勇子,其实我也想哭。”但我没哭出来。因为我心里依然有个声音在聒噪,那个声音从未变过。只不过,我承认,胖鱼更吊,艾美丽更吊——有些吊儿郎当,深不可测,高不可攀,遥不可及。
我又说:“勇子,我想骂人。”
至于骂谁,我自己也不知道。
清晨我准备上班时,郭香玫很高兴,就像我真的大病初愈似的,板板正正地给我穿上衬衣、系上领带,还把我的皮鞋擦得油光瓦亮。至于那张照片,被我悄悄删了。其实我本来准备向她坦白,但我考虑再三,还是留在了肚子里。
当我走进公司门口时,老张又探出头来:“黄金宝,听说你病了?好了吗?今天穿的,啧啧,跟相亲似的!”
我连看都没看他一眼,真的,但我心里没客气。我想起了陈忠实老爷子骂人的一句话,狠狠在心里骂了句:“你懂个锤子!”
然后我人五人六地走进了公司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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