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宏宇
(一组《敌营十八年》图片)
作为以写故事为生计的笔者,很久起,就有意无意跟周边人探讨一个问题:到底人们渴望看到什么样的故事?
我的答案是:两种——要么就是最逼近人们所经历或者所以为的“真实”,即所谓“我们的生活”、“我们身边的生活”;要么就是极端的对面,即距离人们惯常以为了解的一切最远、人们普遍最缺乏真实体验的“虚构”。谍战,谍战故事,就在这个“极端的对面”里面。
当然,“极端的对面”,还有穿越、修仙、武侠、探险(盗墓类)这些组成。相比之下,倒好像,谍战,还似乎有点儿真实感;尤其是跟过去的斗争历程结合起来的时候,很容易令受众产生“真是那样”的误解。
误解!
真正“谍海”里的“故事”,如果有的话,对比我们看着觉得“真是那样”的谍战戏剧,简直可以说“真不是那样”。
那么,问题来了——究竟是“哪样”的?
笔者没干过那行,但所幸从小对“谍海”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大半生林林总总搜刮了些比戏剧(包括我自己写的)稍稍接近“真实”的见识,并在开始写作相关题材文艺作品之后,愈发提拣、琢磨;更所幸,还凑巧真的有一两个能交头接耳的朋友,早年有过相关经历,并在之前接受过相关“技术性教育”,多多少少算是扫听了些微“内幕”。
有鉴于“谍战”始终都是影视中不衰的题材,看着看着,实在想说点儿什么。遂借本文,把那不同于大众所见的一知半解,絮叨絮叨。
(一)《苏修间谍落网记》vs《敌营十八年》
前面说了,笔者从小就对“谍海故事”感兴趣。究其因,大抵源自一本题为《苏修间谍落网记》的连环画。
一说“苏修”,立马暴露年龄——现在,恐怕相当多的人们,连“苏联”这个词汇都不大记得了,更别说“苏修”——“修正主义的苏联”的简称。
看到那本连环画的时候,笔者肯定还在一位数的年龄上。
故事里讲的是我们的侦查人员,怎么机智敏锐地侦破“苏修间谍”的破坏活动,及至将他们统统抓捕归案,给“苏修”以“沉重打击”。
四十多年前的连环画,会是怎样的画风,知道的不用多说,不知道的可自行脑补。反正我方人员都是一脸正气、粗壮豪迈、铁拳赳赳、所向无敌,敌方则猥琐渺小、丑恶晦暗、阴险毒辣、愚蠢挫败;跟今天谍战戏的套路是差不多的,只不过表达得坦率些罢了。
不过,就是这样脸谱化的薄薄一册故事,还是引起了当时还很幼小的笔者的兴趣。而且,多少年后再翻看,对比今天的谍战戏,接近或说“涉及”到“真实”的成分,还竟稍许多些!
过了几年,“苏修”不怎么提了,改革开放来了,电视连续剧也跟着来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有一部电视连续剧叫做《敌营十八年》,据说是我国第一部突破了单集/部、上下集、上中下集模式的电视连续剧,有十多集吧。很后的后来,大概也就是近10年里,同名至少翻拍过一遍。粗粗看了看,故事大致没变,都是讲我党一名地下工作者,潜伏进敌人阵营,历经将近18年的惊险斗争,屡建奇功,终于迎来胜利。
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老版《敌营十八年》里的男主人公,是那么的一身正气,连只有十多岁啥见识都还没有的笔者,也觉得他身边的敌人好傻,这么明显一好人,愣没看出来。
新的翻拍版同名剧现世后,为宣传,打出老版招牌,意淫在炒冷饭的快感里,却忽视了今时观众的聪明和刁钻。尽管,新版里的男主人公,多了些脏话骂娘,也跟身边的敌人“同事”聊聊声色犬马,可还是让观众说出了“照这样,别说18年,就是18天也坚持不了,早暴露了”的批语。
说这批语的人,笔者猜想着,可能年岁不小了,跟笔者仿佛都有可能。那充满调侃的批语,很带着似乎是想把三四十年前被“老版”愚弄的愤慨一并发泄出来的味道。
也许,没有“老版”的“伤害”,还不至于觉得新版怎么拾人牙慧、换汤不换药。很大可能看着跟其他类似题材的“新作”大差不差,甚至,也会觉得,大抵,“真是那样”的。
文艺作品吗,消遣消遣而已,以为“真是那样”,其实并没什么不妥。但如果稍微较起真来,不用知道多少“真实”,就是对比看看《苏修间谍落网记》,都保不齐会生出“真是那样的么”的疑问。
(二)表面上绝对是一个平淡到“沉默”的世界
我们今天津津乐道的谍战戏、谍战故事,最引人,或者说创作团队以为最引人的,大抵在三方面:
一是惊险火爆的打斗、枪战、追逐,配着或震撼或诡谲背景音乐的暗杀、灭口,以及在有些早几年的剧作中有显现、现在差不多被禁绝的血淋淋的刑讯,等等,总之一切跟死亡、谋杀、虐待相关的内容,可以统称为“暴力层”。
再就是与“暴力”呈鲜明对照的“情感层”——男男女女爱来爱去或说暧昧来暧昧去,纠葛不清、敌我难辨、痛并快乐着,可以算是“阴柔的一面”;并且不必要像真正的言情题材那样“对结果负责”——实在解不开,一死了之即可,干脆利落、大快朵颐。
还有,对今天的观众越来越要紧的,就是主人公(特别是年轻的男主人公)的与众不同、潇洒非凡,以及在此基础上带明显“主角光环”和“垂怜”意味的交织性情感——战友情、兄弟情、爱情、亲情、同情……用时髦的话讲,就是“情感要达到极致”,直到做成“斗争式升级版琼瑶桥段及妈妈再爱我一次”,把观众看到涕泪横流、撕心裂肺。
实在讲,作为意图打动人甚至是“教育人”的文艺作品,戏剧化、极致化,都不仅无可厚非,而且简直是很必要很要紧很不可或缺。只不过,千万别以为,真实的“谍海”,就是那样子,或者只是“那样子”在“程度”上的稍许“退缩”。
真正的“谍海”,可以说,所有的惊涛骇浪,都是在“水面以下”;而表面上让人能一眼看到的,绝对是平静,甚至像一潭死水。
首先,正如之前笔者另题撰文所及,真实的“间谍”,尤其是“伟大的间谍”,特别是“潜伏”在敌对方内部的间谍,大都是看上去很普通、没多少特色,甚至见过一面两面三四五六面,都还不大记得住其相貌的那种人。他们的“日常”行为特征,也很平淡,几乎毫无“非凡”可言。总之,怎样可以不引人注意,他们就是怎样的,或者就必须让自己变成那样。
再有就是所谓“打消敌人怀疑”。
这个基本是不可能的。
不是说不能打消敌人的怀疑,而是根本就没有那样去做的机会。
要想“安全”,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引起敌人怀疑。
谍战题材影视剧中,往往把“打消敌人怀疑”作为最有嚼头的桥段在表现,更喜欢把为“保护潜伏位置”而由外围人员做出牺牲,作为“泪点”,这个或这些做出牺牲的外围人员,如果再是上线、上级、情侣、亲人,就更是眼泪哗哗滴。
这在戏剧之外,简直就是笑话!
更接近真实的情况,会是一旦某潜伏人员遭敌方怀疑,他如果没意识到,就可能被敌方“经营”——假装不怀疑他,通过他放长线钓大鱼。
当然,这种情况,被怀疑的他,多半比较业余,位置也未见得多重要,可“攫取”的“资源”不太多,终究也未必能钓上来多大的鱼。
而对于比较专业的间谍来讲,一旦被敌方怀疑,他是会及早意识到的,并且,在不需要证实的情况下(证实就晚了),他最好的选择,就是撤离——泥牛入海,既不让敌方逮到,也多半不会让“自己人”抓住。
当然,如果他信仰够坚定,使命感够强烈,且具有真正的牺牲精神,加上位置的确重要、撤离的“安全度”过低等等因素,他也可能选择“最后的战斗”。
这个“最后的战斗”,从难度、痛苦度、技巧等方面综合看,分三个层次。
第一层次,相对简单,就是“同归于尽”——在彻底暴露前,以超常规的自杀式激烈行动,完成“终极使命”或既定使命以外有助于打击敌方的事情,同时向外界的己方示警。比如行刺、制造重大事故。
第二个层次,是“死间”,同样也是一死了之,但要让自己的死,发挥更大或更持久作用,不仅仅是对外示警,而且要以“死亡”的方式,传递给己方“最后的情报”,或者给敌方留下重大内部隐患。
第三个层次最难,就是“主动暴露”、熬刑,对外示警的同时,搅扰、打乱敌方,“背黑锅”式地保护己方其他潜伏人员。
相比较而言,第二层次也就是“死间”,可能更需要智慧,但同时需要机会;而第三层次,其实也需要斗争智慧,但更需要的是面对“慢死”的勇气和毅力。
如果说,“打消敌人怀疑”这件事真的存在,那么,也就是上述“第二层次”和“第三层次”,可以用自身的牺牲,“消化”掉敌方大部分甚至是全部的怀疑,从而使具有类同使命的可能存在(他应该并不知道)的同事,愈发安全。
除了第一层次可能有点儿“惊天动地”之外,更高明也更难的第二、第三层次,虽都属“极端”,但在实际发生时,也绝大多数都是悄无声息的——曾经鲜活的生命,就在那悄无声息的暗流中,默默消失,一切痛苦、恐惧、悲伤,都连个泡都没冒,就湮灭了。或许,有个只有编号没有姓名的空冢,聊以纪念,但更多只会是十有八九永久尘封的档案里一段不知情人根本看不出眉目的简单“无主语记述”。
(三)细微的技术和默默无闻的存在与消失
间谍活动不等于谍战。
谍战不等于打斗、追逐、枪战、暗杀、灭口。
除去抗战、二战那样“非常严重的战争时期”,间谍活动最主要的内容,是获取情报;一切涉及“战斗”、“杀戮”的情节,只是“不得不”之下偶然采取的手段。所以,大多数间谍、秘密情报人员,都未见得有多少那些方面的技能,高超者,就更少之又少。
真正的间谍活动所需的“技术”或说“技能”,不是爆破、格斗、舞刀弄枪、开飞车、下毒,而是跟获取情报、保护情报和自身相关的“静功夫”。
比如拍照——拿个微型相机,对着文件咔嚓咔嚓飞快拍下去。这个需要技巧和高度的心理稳定性,手稍稍颤颤,镜头稍稍偏偏,就前功尽弃。这是需要练习的,甚至都需要一些天赋,不是人人都行。到不用拍照的今天,更得有“黑客”般的能力,才可能做出点儿什么。
再比如跟踪和反跟踪——都像影视剧里那么表现,早就露馅了。真正的高手,跟踪者甚至会跑到被跟踪者前面去,因为后者通常只会注意后面。还有影视几乎无法表现的“平行跟踪”——跟踪者和被跟踪者走的是同一方向,但根本不在一条路上,而是各自走在平行的两条路上。想想看,这得需要跟踪者有多强的预判能力才做得到!再反过来想想,这种情况下,被跟踪者居然能察觉被跟踪,并几乎“面对面”擦肩而过地摆脱掉对方,又得是需要怎样的镇定和计算!
再比如暗记——貌似不经意(注意,必须得显得“不经意”)地留下一些极易被忽视的小印记,只要稍稍改动,就会发现。做暗记的人,不仅需要就地取材、巧动脑筋,还得记住自己做的暗记,更得是在对方不察觉的情况下去发现、判断!反过来想,中了人家暗记的人,还能在第一时间恢复,以使对方没有察觉,是要有多高的谨慎和精细度才能做到!
真正的间谍,手段、长处、习惯,或许五花八门,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绝对不做不必要的事。包括不得以发生打斗时的呼啸呐喊,包括意图消除莫须有的注意与怀疑的故作姿态,包括被残虐杀戮临终前最后一声呻吟、最后一丝抽搐,也包括暗杀和灭口。
间谍之间发生打斗,从来没有“呼呼哈嘿”,都只是拳脚碰撞的声音和压抑不住的喘息。
当然,除非必要,不会打斗。非要打斗,也不是武术表演,通常在几秒钟内就结束了。
暗杀、灭口,更是在万分必要时候才会做的事,实际上的发生概率,微乎其微——让谁抓到把柄或者只是觉得让谁抓到了把柄,就出手杀掉对方,以防泄漏,是挺可笑的逻辑。
试想,纵然被谁抓到什么,只要不是实质性的或者“被抓现行”,就还有辩驳的可能,退一步,还有全身而退的机会。可如果杀掉对方,除非很从容地处理掉,再加被杀者实在在哪儿都无足轻重,出了人命,不管哪朝哪代、东方西方,都是大事,都可能引起比被不确切地告发和不扎实地怀疑更大的麻烦。什么“你知道的太多了”、“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都是戏剧化的处理;就算是这样,下手前也绝对没必要“告知”即将被杀死的对方。看看《教父》就知道,连“土包子”的黑手党都懂得轻易不杀人,非杀人的话什么都不用说,只管杀死就行,专业的特工,会犯低级错误吗。
真正的间谍,没有影视剧里那些波澜壮阔。绝大多数时候,绝大多数的他们,都是默默无闻的,直到消失甚至消失后很久,或者出于不得不的理由,造出大动静的时候及之后,才会被意识到他们作为间谍的“存在”。
举两个例子,都是女间谍。
一个是抗战时期的日谍南造云子。
貌不出众,也没有这这那那的暴力功夫,以中国人的身份,做过很多伪装职业,直到“汪伪政权”时期,还是以一名图书管理员的身份示人。直到被一辆车撞死在南京街头,很多有头有脸的人才知道,她是日谍,并且是在1937年“第二次淞沪抗战”时使中国军方误判日军登陆地点的情报战中的核心人物。她当初到底是怎么做成的,直到她被“军统”以车祸形式暗杀,也还是没完全搞清楚。
另一个是个不知名的中共女地下党。
也是抗战的“汪伪政权”时期,她接受了给一名深度潜伏在日军特务机关的日籍高级情报员递送指令的任务。接头前一刻,以前参加过学运的她,觉得可能被跟踪,故意爽约,让接头的对方,那个位置极其重要的日籍高级情报员,在她的视线里,而使对方暂时看不见她。然后……然后——她以任谁都想不到的方式,向对方示警——她从接头地点左近的一座高楼上跳了下来,临前撕破了自己的衣服,做出被非礼的样子,就摔在接头人面前,引起极大骚乱。接头人认识她,猜出她就是接头对方,从她昏迷前最后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信息,当场“吓跑”,过后在事发地点找到了她留下的情报。她没摔死,但成了高位截瘫的白痴。这个存在与消失,到现在,都没有一个真实的名字“加冠”!
【作者简介】刘宏宇,常用笔名毛颖、荆泓。实力派小说家、资深编剧、北京作协会员,“夏衍杯优秀电影剧本”获奖者。著有《管得着吗你》《红月亮》《武王伐纣》《深水爆破》等多部长篇小说。主笔、主创多部影视剧本,其中《九死一生》(30集谍战剧)、《危机迷雾》(38集谍战剧)已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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