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阿妈!不要走!”何娟羸弱的身躯被人拉起,目光却死死锁住前方头也不回的父母,凄厉地喊着。
那还是清晨,天还没亮。他们坐在生锈的摩托车上,扬起的尘土哗啦遮住何娟的视线,她脏兮兮的小脸上胡乱交错着水痕,干皱的嘴唇一动一动,身体跌跌撞撞地在后面追,摔倒了又爬起来,爬起来又摔倒,摔得骨头发痛,直到不到他们的背影。何娟跌坐在地上,不管不顾的躺在马路上,也不觉得危险,觉得自己没人要了。
摔在地上的身体被后面赶来的爷爷奶奶一把拉起。何娟的脑底空空的,头顶却传来奶奶恨恨的声音:“追什么?你阿爸阿妈出去打工,不就是为了养活这一家子,你让他们不要走,谁来赚钱?我们怎么活?不准哭了!”小小的她咂巴着嘴,鼻子一抽一抽的。爷爷在一旁抱来新买的玩具,塞进她怀里:“别哭了,你阿妈这次给你买了娃娃,以后等你阿爸阿妈赚了钱给我们盖大房子住哩。”何娟捏着手里软软的娃娃,心想:我不要娃娃,我就要阿爸阿妈。
在那之后,何娟从没在他们面前哭过。她告诉自己不能哭,执拗的种子在心里发芽。
几年后的一个清晨,山里的天空灰蒙蒙的亮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爷爷佝偻着身子慢慢走进一间小屋。
“娟娟,去上学了,不要迟到啊。”正熟睡的何娟迷蒙地睁开双眼,厌烦地摆摆手,“哎呀,再睡一会儿。”爷爷的眼神黯淡下来,要拍下去的手又停住了。
过了一会儿,何娟坐在小板凳上无力地啃着馒头,奶奶在一旁囔囔:“你以前可不是这焉样。天还没亮就爬起来,自己煮东西吃自己上学,成绩每年都拿奖……你说说,你现在不是赖床迟到就是不写作业,你这样怎么给你阿爸阿妈争气?”
她沉默,飘忽的眼神开始放空,那记忆密密麻麻的回拢,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窝。那山路又陡又峭,还记得当时漆压压的晨色裸露着,山路漫漫,升起的朝阳挟着云彩照亮了峡谷,而她在那山上,边走边背书,声音清脆脆的。那时,何娟很认真,功课门门第一。因为她想,阿爸阿妈回来时,她能骄傲地捧着成绩单,告诉他们自己的女儿很争气,能让他们风风光光地参加家长会。她亦不用忍受别人的同情和可怜,能扬起脸蛋向同学证明:我是有爸妈的!
可是,不管她多努力,阿爸阿妈终是没能来,一次都没有。于是,在不大的教室里,何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同学的阿爸阿妈围在旁边,蜷在一旁的角落,心里发酸。
但真正让何娟反感甚至厌恶的,是前段时间学校的慰问活动。学校给留守儿童准备了蛋糕,老师站在讲台上把蛋糕举得高高的,问:“下面请留守儿童站起来,老师发蛋糕。”何娟心里摇摇欲坠,但她没有站,旁边的同学对她窃窃发笑,但她没有看。她觉得一种名为耻辱地情绪如潮水般向她疯狂地涌来,几乎将她吞噬。老师知道何娟的情况,放学的时候将一块蛋糕留在她桌子上。何娟看了一眼,扔掉了。
每次家长会后,何娟都会闷在被子里哭。但是,伤口只能自己舔,疼痛只能自己忍,苦涩也只能自己吞。阿爸阿妈是她的梦,一场不可触摸的梦。
何娟敏感、多疑、封闭、忧郁,她蜷缩在小小的漆黑一片的世界里,看不到未来的出路。她的自尊,在被问及父母时,轰然倒塌。而她的父母啊,还记得自己乖女儿的长相吗?为什么她印象里的阿爸阿妈已经模糊一片?她的心愈发冰冷,从期望到失望到绝望,她走不出来了。
她也不想走出来。
像很多其他的留守儿童,她心里对这世间所有的怨与恨,压抑与痛苦,像发酵成苦酿的球,越滚越大。她像折翼的天使,在悬崖边徘徊,最终义无反顾地跃进深渊,她没有退路。
她是个勇敢的孤独战士,但她被生活打败了。
不再早起,不再认真,不再幻想,不再期望。她的学习一落千丈,她的生活一塌糊涂。那个在老师口中经常出现的名字没有了,那个在榜上屡屡提名的荣耀没有了,她似乎在被快速遗忘。生活本就是这样,日子是要过的,路是要走的,没人能替你活。
何娟的眼神又飘忽了一下,想到了那个从城里来的支教老师,教初二,她的班。她与他仿佛是天跟地,隔着一座山,一颗心。第一次见他,她畏缩地猫在教室的角落,看着一身清爽的老师从天而降,阳光、大方、自信、热情,就像当年的她,刺着她眼睛生疼。
门外的太阳闪着光,是了,他跟太阳一样。何娟收回了心思,嘴里的馒头已经啃完。
可何娟不知道的是,青木在进教室的时候,略略扫了一眼全班,一眼就看到那些缩在自己位子里的孩子,何娟就是其中一个。他们很显眼,因为他们格格不入。他们的眼睛在看到他的时候,躲避又向往,期盼又按耐,蠢蠢欲动又黯淡无光。
除了平常的教学工作,青木经常关注那几个孩子。有一次找了何娟谈话,她搓着手,怯怯地放在身前,脸埋得深深的,窘淡的脸色与窗外的明媚天差地别。他轻轻地开口问:“你有什么事情可以跟老师说,老师会帮助你的。”何娟的手握得更紧,她摇摇头,又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青木轻轻叹了口气。
无从下手。青木从其他老师那里了解到几个孩子的情况,都是留守儿童。他知道这些孩子们的心里堵了铁墙,对外来事物的靠近是抵抗的。但回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青木心痛又头疼,决定打听一下他们父母回家的时间,跟他们好好聊聊。
何娟觉得最近有些不一样,好像,被人关心了。她有些烦躁,她抵触这样的问候,但说不上完全反感。她幼小又有些枯竭的心灵渴望温暖,但面对突如其来的光明,她又退缩了。如果一时的慰藉不能完全挣脱内心的桎梏,她宁愿永远躲在自己的壳里,默不作声。但这光,又让她看到了希望,像一条在岸上苦苦挣扎的鱼,渴望海水涌起,渴望有人将她重新扔回海里。
青木的拜访计划也开始进行,他得知几个留守儿童的父母都会在过年时回来。他问到了去何娟家的路。
山岳绵延,群山起伏,白色的雪厚厚地铺了一层 ,木色的枝桠光秃秃的,雪沉沉地搭在树枝上,鞋子踩在雪地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即使是寒冷的冬天,走在蜿蜒陡峭的山路上,呼吸也不免急促,雾色的哈气吹出来,转眼就消失不见。
又一个转弯处,青木在半山腰上倏然看见几幢耸起的小洋房,愣了愣,脚步沉沉地落在雪地上。从表面上看,现在的农村物质条件似乎已经发生变化,村村在修路,越来越多的小洋楼,看起来一片欣欣向荣。但他自来到这里,随着了解的深入,发现房子车子大多是靠年轻人在外打工积攒的,是他们10年20年的心血。热闹的农村、乡镇,却难掩它背后的冷清与落寞。物质与金钱的躯壳里,空荡荡的情感慢慢滋生,隔阂了亲情,阻扰了爱的传递,成为陌生的熟悉人。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就是这物质与情感的夹缝,完全靠输血式的经济发展和隔代教育,夹缝生存。当年轻人背井离乡,耗尽所有只为一栋可以炫耀的房子时,是否想过那胜过一切、高于一切的亲人,时常用颤巍巍的大手包裹着稚嫩的小手,孤独地在门前守望,守望他们的希望。大山深处,谁来为他们的幸福买单?谁来听他们的呼唤?
激烈的情绪在胸腔里撞击着,青木晃了晃头脑,微微站住脚,黑色的脚印深陷在雪地里。前方,一面是陡峭的大山,一面是险峻的悬崖,一条蜿蜒崎岖的小路,他看到了不远处的房子,破破的,孤单的守着这寂静的山坡。那是何娟的家。
终究是过节,木色的门槛上张贴了几条春联,喜庆庆的。青木走近了一些,看到坐在门外小板凳上的父母。他们不时给老人和女儿夹菜,嘴边也聊上几句,桌上的酒喝了又满上,酒杯跟桌子发出碰撞的声响,老人都笑眯眯的,一旁的何娟神色淡淡,看不清什么表情。他擦了擦汗,深吸一口气,迎上去。
何娟第一个发现他,睁大了眼睛,又低下头。父母站了起来,问道“你是?”一旁的老人也站了起来,说道:“这不是青木老师吗?”父母神色了然却又疑惑,在说明来意后,青木跟父母走到了拐角处。青木语气平缓,将一路上想的事情都仔细说了,父亲的脸色愈发沉重,母亲的两颊落下一行清泪。说完后,双方都沉默了。但他们都没有注意到的是,何娟躲在了拐角处的门后,手紧紧捂住嘴巴,身体因抽泣而不断地颤抖。“是,是我们对不起一家老小啊。”父亲双眼紧闭,首先出了声。“说来赚那么多钱也是为了整个家好,没想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以后是要多陪陪阿爸阿妈还有娟儿,特别是我那可怜的娟儿,我们几乎缺席了她的整个童年。”母亲死死咬着双唇,声音发着颤。“青木老师,今儿真是辛苦你,这么远还跑一趟,也是多亏了你,不然不知道我们会酿成什么样的错误。老师你放心,我们不会不顾孩子的成长,不会丢下父母的期盼。”何娟从门后跑出来,扑进了阿爸阿妈的怀里,放声大哭。青木抬头看了看蓝天,欣慰的笑了。
不知何时起,清晨何娟就起身了,窸窸窣窣地准备上学。那山路又陡又峭,漆压压的晨色裸露着,山路漫漫,升起的朝阳挟着云彩照亮了峡谷,而何娟的双眼清晰而透亮,笔直而坚定。
她的头仰着,向天空伸出了手,蓝天裹挟着白云,阳光从指缝洒下来,掉进了何娟的笑容里。
她知道,她看到了她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