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NGDONG
超市的零食休闲区域，李萍正紧张有序地摆放着货物，如有前来购物的人，她就快步向前介绍；
忙碌了一天的美甲店店员唐怡，回到自己租住的单身公寓，炒了两个小菜，开了一瓶红酒，自斟自饮起来；
读高中的李飞，像往常一样，到了周末，回到姑姑家里，进了卧室，反锁着门，放飞自我；
郑女士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在年关狼狈地回了老家，闭门不出，她害怕左邻右舍投来异样的目光……
而他们，都在这两年失去了郑州的房子，离开了那个曾经温馨的家。
FANGDONG ｜ 房东俱乐会
撰文：黑泥 美编：小樱 校对：大豆
01
我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孩子
祥子在蓝堡湾的房子被法拍了。
在法院执行局催着腾房期间，妻子李萍将房间都收拾了一遍，搬出一堆整理好的旧物，絮絮叨叨对老公祥子说起了陈年往事:
这是2007年孩子的医学出生证明，这是我在富田太阳城工作时获得的奖励证书，那是夹在书本中的一张小纸条，是朋友早年间留下的。
满脑子都是曾经，物物都是回忆。睹物伤怀，无语凝噎。
祥子明白，“她在心理上还完全没有接受这个结局。”
妻子李萍离开蓝堡湾房子时回望家里的那个眼神，“我一辈子也忘不掉。”
其实，从2020年8月份开始，祥子的债务就彻底爆发了，各种逾期纷至沓来。
“人到40岁，如果还不信命，就是悟性太差。”这是复旦大学哲学院教授王德峰的话，祥子对此深信不疑。2019年，祥子40岁，“命里该来的都来了。”7月份，他的仓库漏水，两个员工维修时触碰到了房顶附近的高压线，虽然只短暂的两秒时间，却花了他近400万。
2019年的下半年，是祥子长这么大以来最难过的日子。为了给员工治疗，他开始疯狂借债，一天到晚，不是在筹钱就是在筹钱的路上，医院和员工的家属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时间，最后金成东苑和蓝堡湾的房子也做了抵押贷款。
我们的生命何其脆弱，一个意外，一个人整个前半生的努力都付诸东流了。
祥子变得颓废，意志消沉，每晚都在醉醺醺中睡去，日上三竿，又在昏昏沉沉中醒来。他几乎断了社交，亲朋好友好像迅速消失了一样；电话微信静默了，偶尔响起，也是各种各样的催款信息和电话。
“很多次在深夜惊醒。”祥子说，以前从未有过这种现象，现在只要听到电话铃声，先是心里一抖，才敢接听。
更可怕的是，祥子无意中发现，以前总骂自己不着家的妻子，当生活节奏跟她同频后，并没有给她带来丝毫的开心，反而整天阴沉着脸；孩子也郁郁寡欢，开始三天两头逃课。
天天都有催债的电话和楼下堵他的债主，整个家庭被这种阴郁的气息笼罩着，这种气息如泄露的煤气，一不小心，妻子李萍的情绪瞬间就会被点燃。而这个出气筒，就是祥子和孩子。
祥子很清楚，孩子此时的状况，跟她妈妈近段经常的情绪爆发和自己的堕落不无关系。但他却深感无力，又自责无比。
女儿轩轩正值青春敏感期，去年下半年开始，出门帽子盖着头，口罩捂着脸，像契诃夫笔下的套中人。现在干脆不洗漱，不出门，文具、用品、衣服混着垃圾扔得满地都是。“今年期中考试过后，天天迟到，每周都要请一次假。阿萍好像也提前来了更年期，脾气很暴躁，青春期遇上更年期。”祥子说，“我焦虑得不行，总想着死，还在网上搜索了各种各样的死法。”
但祥子认为，作为男人，死去很容易，活着真的太难了，男人就要难。
后来，祥子为了转换妻子的注意力，把多年做全职妈妈的她安排到了超市上班。李萍到超市后，两班倒的工作，一日三餐没有固定时间，偶尔从超市带一些快过期的打折食品回家。李萍一忙碌，家里的争吵相对变少了一点。
可女儿轩轩的问题很棘手，她已经两个星期没有去学校了。现在的状态是，除了睡觉，睁开眼就抱着手机，所有的交往和全部的时间，都在那个屏幕上。
从有人频繁到家里要账开始，祥子就发现了女儿的异常，直到房子被法拍搬到出租屋后，“她现在看见学校的大门就恐惧，每次在大门前至少要徘徊10分钟才进去。”
祥子没有埋怨法院的无情，也没有埋怨亲朋好友的离开，只怪自己走了霉运。
“我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孩子。”祥子说，孩子跟这个世界的沟通，目前只剩下了手机。想给孩子找个心理老师，手里又没钱。
02
受骗之路
唐怡早上醒来，眼睛还有些红肿。在租住的阳光名仕广场公寓里，她疲惫地拖着微胖的身子走到简易的梳妆台前，开始整理头发，描眉画妆，以迎接崭新的一天。
“心冷了，生活还要继续。”唐怡说，再累，也要过好以后的每一天。
今天休息，她的妆化得特别艳，她要自己去看场电影。自打到郑州这个城市后，她一个人做过很多本该几个人在一起做才有趣的事情，比如吃火锅，但她不记清一个人到底吃了几次。
她之所以瘦不下来，最主要的原因可能是暴饮暴食，唐怡说，“我属于那种心中一有事就能吃两碗饭的人。”
她的房子被法拍后，不想亏待自己，在没有肩膀可以依靠时，她只能使自己更强大，报复性地对自己好。
唐怡初中毕业那年，孤身一人从老家淅川县来到省会郑州。她找了一段时间工作，因无一技傍身，四处碰壁。后来在手机上看到一则消息，一所职业中专交钱就能上。
在唐怡读书的一年多时间里，被罚了无数次款，迟到罚款、挂科罚款等，各种乱收费。她感觉被骗了，大二下半学期选择了退学。
唐怡退学后，对郑州的熟悉程度已不是当初的菜鸟，她很快在二七万达广场的美甲店找到了一份工作，薪水待遇还不错，一个月差不多能挣到1万元。
唐怡做了两年，手里积攒了一笔小钱。她想购置一套小公寓，在郑州有一个家，安放身心。在四处看房的过程中，认识了一个做地产中介的男孩崔桥。崔桥帅气、口才好，对唐怡鞍前马后。唐怡一个人久了，生活中突然冒出一个对她关心的男孩，她有点心动。
在崔桥的殷勤催促下，唐怡在绿地公寓首付了一套房，月供几千元，一个月就网签了，她也和崔桥正式谈起了恋爱。这个时候的唐怡，感觉人生美好极了，“整个郑州的空气都是香甜的。”
有了房子后，唐怡萌发了创业的想法，她做了两年美甲，相信自己的技术，手头也有不下200个客户。她开了一间美甲工作室，起初生意尚可，后来客户数量逐渐减少。她发现在美甲店工作与自己经营美甲工作室完全是两码事，根本不是一个概念。
疫情来了之后，唐怡的美甲店几乎是月月亏钱，房租和房贷的压力袭来，唐怡手足无措。这个关键时候，唐怡的男朋友也很少跟她联系了。生活的焦头烂额，让唐怡失去了对感情的敏锐判断，直到在地产中介门口看见男朋友跟别的女人在一起，唐怡才醒悟，当初男朋友极力促成她买房，可能只是想自己拿高额的提成。
唐怡在一年没还房贷后，收到了违约通知和律师函，房子也被绿地收走了，还多交了6万多的房款利息。她又回到了当初的模样，在美甲店继续讨生活。
回想这几年的经历，上学被骗，买房被骗，谈个男朋友被骗，创业又失败，仿佛身上中了邪。“还是认知不够，”唐怡发狠地看着街道两边的景物，紧咬着嘴唇。
这天，唐怡一个人看完电影，在影院附近的一家美食店，点了一份精致的午餐。
03
高二学生的心事
这两年，一到周末，住在西郊的李女士就乘坐B35路快速公交到汉飞金沙国际弟弟的住处，车程大概45分钟。
这是李女士每周必须要去的地方，她的任务是给侄子李飞做两顿可口的饭菜，打扫打扫卫生，洗洗脏衣物。
李飞读高二，周末在家不做饭，也不洗衣服，从学校回来后就钻到卧室，反锁着门。只有到吃饭的时候，才出房间随便吃两口，饭桌上，很少跟姑姑交流，关于在校的一切，更是只字不提。
李女士不知道侄子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会抽烟的，因为在校抽烟，李女士被叫到学校两次。
还有一次李飞顶撞了老师，班主任对李女士说，这孩子突然跟变了个人似的，颓废得很，上课睡觉，顶撞老师，抽烟，挑衅同学，父母也联系不上，再违反纪律，学校就给他开除了。李飞的学习底子好，是读书的好苗子，现在是关键时期，千万不能耽误。
李飞从踏入高中校门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有再见过父母，李女士这两年也没有见过弟弟，弟弟临走时只交代了一句话，“姐，我出趟门，你先照顾一下飞飞。”
一年多来，李飞父母杳无音信。李飞平时的日常起居，家里的水电煤气以及李飞的生活学习费用，都是由李女士负担。
直到律师辗转联系了李女士，她这才知道弟弟两口子做生意出了事，面对那么多的债务，生活条件并不优越的李女士也没有任何办法。
汉飞金沙国际的房子被法院封后，李女士接李飞到西郊自己的家中。
李女士依然焦虑，令她头疼的不是家里多一个人吃饭的问题，而是李飞是一个闷葫芦，怎么问都不吭声，始终搞不明白他的心事。
有一个周末，李女士带侄子在公园散步，侄子说了一句话，才令李女士揪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姑姑，不用担心，我只是想一个人玩玩游戏，发泄发泄，在那个空间，我才能找到自我，我会调节好情绪，不会沉迷。”
“当你走进不了孩子的世界，只有靠他自己消化了。”李女士很欣慰，侄子李飞能开口说出这样一番话，说明还能挽救，待孩子父母哪天回来，也好有个交代。
同时，李女士也很心疼，“不知道他内心深处经历了多少痛苦挣扎才能有如此领悟。”
04
年关狼狈回老家的母子
老太太买菜回来，到小区门口，保安热情地说：“阿姨，今天又要做什么好吃的？”
“包饺子，一会儿你们都来吃吧！”老太太满面笑容地回答。
这种和谐温馨的场景，小区里的人几乎都知道。
老太太有一儿一女，儿子来郑州后，一直做建材生意，前几年，因病去世了，生前只顾忙着打拼，也没能成家。
女儿在海南开公司，老太太目前所在小区的房子也是女儿临走时留下的。
女儿一直没带母亲去海南，每次物业问老太太原因，老太太都支支吾吾，可能有难言之隐。
今年上半年，法院要执行收房的时候，老太太哭着不离开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家。法院给她海南的女儿联系，女儿扬言说不管。
法院怀疑是女儿故意放老太太一人在家，使他们无法拍卖房子，物业说，“根本不可能，老太太儿子去世好几年，女儿从来没有管过，平时都是我们物业照顾她的日常生活。”
后来经过律师、法官、执行局的协调，老太太被女儿哄回了老家许昌的一个小县城。而老家，据老太太讲，已没什么亲人了。
“能感觉出来，女人比较有钱，是有偿还能力的。”负责法拍房的连律师说，“但说实话，把一个老人扔家里，让物业照顾，不管背后有什么原因，都不可原谅。”
让连律师和法院执行局最为动容的，是去年临近春节时执行的那套房产。
一位郑女士在2020年底时，因房贷还不上，她的房子成了法拍房。郑女士刚生完孩子没多久，如果房子腾了，她连去的地方都没有。
郑女士怀孕之后，就很少见到老公，只知道做生意失败了。在郑女士生产的前三个月，彻底联系不上了老公，家里没人管也没人问，连生孩子都是自己去的医院。
法院很同情郑女士的遭遇，让她找找娘家，凑凑钱先还了房贷。但最终，郑女士选择放弃，离开了家。
“大过年的，这年该怎么过呀？”连律师说。
05
勇气和希望
海南的那个女人大概很清楚，这套房子可能是老人的最终归宿。
李飞的父母一定也知道，他们放弃的那套房子，可能是李飞梦想启航的地方。
房子，是支撑许多家庭在一座城市里生活下去的希望，它承载着孩子的童年和老人的晚年以及女人心理安全的港湾。
经济下行以及疫情冲击，各行各业都将面临着严峻的考验；而普通的城市家庭因夫妻一方失业或双方都失业的情况也会不断发生。今年的郑州，势必会催生出更多的法拍房。
每一套法拍房的背后，都是眼泪和绝望。
法拍房背后受伤害最大、最无辜的就是孩子，不仅影响他们现在稳定的生活，也会给他们脆弱的心灵以痛击。父母如果被判定为失信人，还会断送孩子考学、考公务员的前途；其次是女人，女人没了房子，也就没了寄托和安全感。
男人既然选择了，要像祥子一样，无论身处何境，也不要放弃。
人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量力而行，只要自己不想趴下，别人是无法让你趴下的。人生就是挣扎生存，尤其在今天，我们不能少的，就是面对生活的勇气，和对未来的希望。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