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樽香炉映入眼帘,一帘旧社会名利场的帷幕就此拉开。
▲《第一炉香》电影海报
对于文艺作品,评述者的内心锚点在于——从作品中见自己、见众生。
在看过内地诸多影评后,坐在香港影院里的我,撇去了幻想中的全部成见,从阴郁的炉香中,采撷到一把散发人间温度的沉香屑。
1
马思纯的“胖”与“真”
选角是否失败,若单看原著中对五官细节的描述来对照评判,便是初中生也能胜任的打分工作了。
五官之外,人物的气质和人设能否得到呈现,是更加值得关注的焦点。毕竟拿捏气质这事儿是角色的灵魂,是其之所以为其的性格与情感的支撑。
▲马思纯饰演葛薇龙
电影讲述的是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少女,在姑妈唆使下,出卖自己供养花花公子丈夫,堕入纸醉金迷的故事。
这样的角色一出场,不应是明艳到让人移不开眼球,而是带着书卷气,不懂如何装扮自己的青涩女学生。
“平淡而美丽的小凸脸”;“也许她的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是,惟其因为这呆滞,更加显出那温柔敦厚的古中国情调”。
马思纯就像从隔壁班级里走出的任何一名女学生,很符合葛薇龙的学生形象。
很多观众认为马思纯与影片的文艺感之间存在违和,撑不起名利场秀色可餐、美人如画的图卷。
而当周围下位者都装聋扮哑、忍气吞声,上位者则竖起耳朵旁听、见风使舵的场合中,马思纯气质上那种近乎于“楞”的真,恰恰推动了所有剧情的走向,吹皱了一池春水。
她不加修饰的身段、不合时宜的身材,就在她被游说去出卖色相和不知自己适不适合吃这碗饭之间。姑妈的嗔怪恰如其分:“你这个人呀,脸又嫩,心又软,脾气又大,又没有决断,而且一来就动了真感情,根本不是这行一流的人才。”
单看电影,马思纯完整地演绎了一位为爱与物质沉沦的女性。
但若是和原作的葛薇龙相比,电影的改编与马思纯的演绎终究差点火候,这也是电影备受争议的原因。
小说中的葛薇龙,可以说她心机、堕落,却绝不是清纯天真的傻白甜。
她的选择充斥着主体意识。面对姑妈,她的应对总是得体、较有分寸,但这样的葛薇龙,最终还是招架不住那些过分的诱惑,纵然有多次远离世俗泥沼的机会,但她终究没有回头;没有人拿枪指着逼迫她,却眼看她亦步亦趋地自我沉沦,无法自拔。
这是典型的张爱玲式女主角——清醒着堕落,而电影似乎更多变成了一种被环境所迫的无意识堕落。
2
情感刻画
选角是否合适固然会影响人们对电影的观感,而故事中情绪的起承转合能否逻辑自洽也是评价电影的准线。
由于文学作品传达的感性体验与张爱玲文字独有的苍凉底色,《第一炉香》的电影改编难度其实是很大的。
从电影看来,《第一炉香》的人物感情充沛、心理刻画细腻,其中有两个镜头令人印象深刻。
当乔琪乔对葛薇龙开玩笑,说要和她“睡在一起”时,葛薇龙虽然对他也颇具好感,但当场被吓得失了神,自顾自地跑开,好一阵都没缓过来。
这段对少女羞赧的描绘是充分且必要的,没有浪费镜头,在屏幕外都能感受到葛薇龙这朵花蕊待放还休的心跳。
第二段镜头,当葛薇龙看到乔琪乔与丫鬟厮混,泪眼婆娑中转身拣起一件黄色衣服,那件衣服藏有她和他初次相见时,坐在树根上打情骂俏的回忆。
看到爱人背叛自己,内心痛苦万分之余,还是念着两个人的好——这样的情绪立足于一个细腻的支点,更易于被观众捧在手心里悉心揣摩。
3
葛薇龙的纠结
乔琪乔一开始就对眼看要坠入情网的葛薇龙坦言:他不会结婚,他认她是个好女孩,所以不想撒谎。
但混血公子哥儿的玩世不恭又让他依从惯性来引诱葛薇龙:“我能带给你快乐。”葛薇龙虽然口口声声“别折磨我了”,另一方面,又拒绝不了及时行乐的诱惑,亲手把自己推向了深渊。
后来,葛薇龙发现乔琪乔压根没有跟自己长相厮守的心思,甚至转身就与丫鬟纠缠不清,便意欲离开香港,打道回上海。
在下等的船舱中,她最终意识到,自己放不下的除了乔琪乔,还有不劳而获的虚荣与浮华,于是悻悻地折回姑妈家谈判,几乎是以交易的形式,谈妥了“我来(贩卖青春)供养乔琪乔,但他必须跟我结婚”,委曲求全地出卖了自己的大好年华。
贪慕享受,情感上的占有欲和不甘心,皆是凡人本性,但若无法克服弱点,便会赔上自我的意识与主权。
“我知道我变了,从前的我,我就不大喜欢,现在的我,我更不喜欢了”。
▲《第一炉香》剧照
4
旧社会的女性价值
张爱玲文学的研究专家许子东老师曾讲到,从晚清延续到当代小说的两条线索:一个是青楼的家庭化,一个是家庭的青楼化。
而居于青楼家庭化与家庭青楼化当中的,就是张爱玲的《第一炉香》——葛薇龙的姑妈既是家人又是青楼班主,她的家也是家庭与青楼的高度结合。
这个家庭青楼中的诱饵葛薇龙也让人联想起曹禺《日出》中的陈白露。
两个人都拥有端正的学识,葛薇龙还对英文翻译工作信手拈来。但即便小有才学,还是要靠男性给予在工作中发光发彩的机会。
讽刺的是,葛薇龙最大的价值也不是在商务桌上,而是生意过后的声色犬马。
▲曹禺话剧《日出》中的陈白露
这样可悲的社会价值,是旧社会父权环境下的必然产物。
相较于内地,香港上流社会对女性的物化有过之而无不及。不仅仅是男性,连姑妈这样的同性也火上浇油。
姑妈出卖了自己的前半生给人做小,受了半辈子的歧视与压迫,她捱过来了,后来无论是对葛薇龙,还是对被金主看上的丫鬟,都充斥着一种女性之于女性的为难与仇视。
葛薇龙与陈白露的不同之处在于,葛薇龙在名利场沉沦时,还有一个精神支柱,那就是之于乔琪乔的感情,这种精神依托说不上幸与不幸。
陈白露自杀了,葛薇龙还迷茫着。
5
“爱情”是否存在过?
电影走到结尾,还原了原著的经典画面,又在台词上添了一笔。
车厢内,葛薇龙面对站街的风尘女,黯然神伤:“她们是被迫的,而我是自愿的”,乔琪乔在一旁面色难看。
原著到这里就结束了,而电影中加了一个不依不饶——“我就想听你骗我一句,说你爱我!”乔琪乔终究不愿欺骗葛薇龙抑或自己。葛薇龙不管不顾地对着车窗外,宣誓主权一般地喊道:“你不愿意说,我替你说,我爱你!”
随后,灯光亮起,女性观众总会意难平地问一句:乔琪乔究竟爱不爱葛薇龙?
与小说不同,乔琪乔在电影中很难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渣男,至少对着葛薇龙说“我从不对你撒谎”时也带着若有似无的真诚。当葛薇龙去上海做交际花赚取家用时,他拦著,还闹着要一同前去——这是身为伴侣的占有欲。
她对他的爱,掺杂着虚荣、不甘,还吞咽了向命运屈就的软弱,不论是否纯粹,这份感情已深入骨髓;而他对她的感情,始终没长大似的稚气和无赖。成年人的爱、为人夫的责任,乔琪乔根本不懂。
从开头到结尾,这部电影中没有真正意义上爱情的影子。但散场时,也没有预想中俯视名利场庸俗的洒脱,倒是会被葛薇龙入木三分的痴缠所打动。
原著中,葛薇龙内心再清楚不过:乔琪乔“不过是一个极普通的浪子,没有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他引起的她不可理喻的蛮暴的热情。”
人,终究过不了自己的关。
无论这版《第一炉香》是许鞍华和王安忆的,还是张爱玲的,都以人间真实的情感线路将故事脉络贯穿了起来,没有强行煽情和哗众取宠,飘散出真诚的温度。
▲导演许鞍华
导演在其中融入了自己大半生对女性心理、两性关系以及社会伦理的理解与思考。角色的命运也折射出张爱玲偏爱奢华、钟情危险男人,又爱剖析人性的贪欲和虚荣,揭示堕落无处不在的写作风格。
浮躁的世界中,挑剔很容易。静下心体会一部作品的价值,从中获得精神给养,从而达成对自我和人性的深层认知,是更为值得的选择。
炉香飘过,屑有余温。
文 | 周琳琳
编辑 | Skyl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