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于江
图:来自网络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村里分来了一批青岛知青:男六人,女四人。
大队便将生产队的仓库,简单收拾了一下,把他们安排在了那里。
有些文章或影视作品,把知青下乡后的生活,描绘得极其不堪,其实不是事实,多数大队对知青是特殊照顾的,至少能吃饱饭,至少比大多数社员的生活要好一些。
当时的知识青年
大队知道城里十七八岁的孩子不会做饭,就专找了在村里饭食比较好的王嫂教他们做饭。
主食是玉米面饼子。每星期能吃一顿水饺,蔬菜是白菜、萝卜、土豆等。食用油是满足供应,因为大队有自己的油坊。
当然,肉是少见的,也就逢年过节吃上一顿。
做饭自然是女知青的事,四个女知青轮流,一人一星期。
农家饭是简单的,就是在一口大铁锅里,先炖上萝卜或土豆,然后在锅上贴上玉米饼子,饭菜一锅出。再从缸里捞上些咸菜就成。王嫂来教的,主要是怎么烀玉米饼子。
烀饼子也是多少有点技术的,新手总得实操那么几次才能过关。
其要点是:要掌握好锅底的温度,温度低烀上的饼子,会慢慢掉进锅里的菜里,温度过高,锅里的菜沸腾起来、热气弥漫,一是你无法操作,二是饼子容易糊掉,让人难以下咽。
四个女知青,三个不几天就会了。当然,做的饼子形状不雅观,菜非咸即淡,但总算可以凑合着吃。
唯有一个叫马琳的知青,怎么也学不会,不是饼子掉在锅里的菜里(菜里掉入玉米饼子,无疑菜是极难吃的),就是饼子全部糊掉,弄到嘴里苦得不行。
每当这时几个男知青就会骂骂咧咧,女知青则嗤嗤地讥笑她。让马琳尴尬的无地自容,直抹眼泪。
大队分管知青的是一个副主任,具体领着知青劳动、学习的是团支部书记刘国良。
刘国良看到,每当轮到马琳做饭的时候,不但饭菜做得很糟糕,她还愁苦得不行(王嫂已下田劳动),便让自已的父亲刘秉厚,再来教她、帮她。
这时,马琳往往会充满感激地看着她,眼里几乎含着泪。
刘秉厚在村里可不是一般人,他是党员,大队支部委员,参加过抗美援朝,虽没大伤,只是一颗子弹从左腮穿过右腮,留下了一道伤疤,可也算是功臣。
公社本打算让他担任大队书记,可他却一口拒绝。他认为自己没文化,心又太软,抓不好工作,还得罪人。就只担任了大队支部委员这一虚职。大队照顾他,让他管理着一片果园,平时剪剪枝,除除草什么的,忙不过来时,村里再安排其它人来帮忙。
另外,他的祖屋,年久失修,面临倒塌,大队便在果园里,盖了几间不错的瓦房,既当看果园的房子,也是他与儿子刘国良的家。由于老伴早亡,刘秉厚做得一手好饭菜,所以儿子,才让他来知青点帮忙。
刘秉厚虽当过兵,上过战场,可是个心软的善良人,他见不得别人受委屈,见不得别人受苦,看到村里有命不济的人,遇到难事,总要帮一把,在村里是威信极高的人。
刘秉厚的儿子刘国良,也是乡间少有的好后生,不但人长得高大帅气,品行也是毋庸置疑的,他善良、正直、忠诚,生活积极向上,周身充满了青青活力。
他初中毕业后,村里马上安排他,做了团支书,现在又管理着知青点的工作。
当时,知青在村里,也就是干一些没什么技术含量的活路,比如:挖条水沟了,浇浇地啦,棉田里喷喷药啦,摘摘菜果,掰掰玉米啦。
当然还有政治学习,学习一般安排在晚上,主要内容是宣读两报一刊的文章。
老支书叮嘱国良,不要时间太长,一个小时就行了,城里的娃,劳动一天已经很累了,应该早点休息。于是,国良也就读读文章的头尾,讲讲大体意思就算了。
知青马琳,十七八岁的样子,文文静静,弱不禁风,白皙的脸上难得露一点笑容,戴一副宽边玳瑁眼镜,抑郁的眼神总是忧心忡忡的样子。
她是青岛一个小业主的女儿,父亲由于在五七年反右中,出言不逊,被逮捕入狱,不久便病死狱中,母亲在一个街道玩具厂上班。
根据政策,一个孩子的家庭,可以不用下乡,可街道为完成名额任务,便也要求右派的女儿下了乡,她母亲也曾向区里反映过,其结果可想而知。
她怯懦、软弱、郁郁寡欢,始终溶于不了这个群体。倒是有一种让人怜惜的病态美。
好同情人的刘国良总安排她一些不用太费力气的轻松活路,马淋也甚为感动。突然,有一天马琳接到了一个从青岛转到大队的一个电话,说她母亲病危,她便请了假,火速赶到青岛家里。
母亲已经故去,由于正值酷夏,街道的人担心尸体腐烂发臭,便没等她到就草草火化了。
她哭得死去活来,肝肠寸断。邻居大妈告诉她,她妈是在玩具厂上班时,突发脑溢血而一头栽倒去世的,临死前连句话也未留下。
孤零零的她,别也没有亲人,别也没有活路,就只能又回到了知青点。
国良看她回来后,眼睛红肿,神情恍惚,就问她母亲的情况,她只回了一句,她已经去世了,便倒在了床上,国良又关切地让她休息几天后,就又下地去了。
大队分管知青点的那个副主任,早就知道马琳家里成分不好,软弱可欺,这天正好他有事来知青点,看到马琳一人躺在床上,便动了邪念,动手动脚地想占马琳的便宜。
可精神已近乎崩溃的马琳,已不顾生死地,大哭大叫,拿起一把剪刀与他拼命,那个副主任只好惊愕地狼狈逃窜。
马林颓然地坐在地上,已万念俱灰。
她踉踉跄跄地来到储藏室,摸到了一瓶治棉花虫害的剧毒农药,拧开盖子,往嘴里倒去。
这一幕恰好被从田里赶回来的国良碰到,他迅即打掉马琳手里的药瓶,马上背起马琳,没命似的向公社卫生院奔去。
多亏救治及时,马琳总算保住了性命。
苏醒后,马琳忘情地抓着救命恩人的手流着泪说:“国良哥,你救我干什么呀,我妈妈死了,我一个亲人也没有了,我以后怎么活下去啊”。尔后,马琳又哭诉了那个副主任的丑恶行径。
顿时,一股怜香惜玉的豪情在国良的胸中滚过。他眼含热泪无比激昂地说:“琳妹,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亲哥,我看哪个王八蛋敢欺侮我的妹子。
由于男人照顾女人不方便,国良便找了老书记,让王嫂来照料马琳,他只是天天跑七八里山路来探望。
快言快语的王嫂,见两个年轻人走得这么近,便有了想当红娘的念头。竟直接当着他俩的面对马琳说:“琳啊,国良家两个大男人,正好需要个女人收拾,我看你们就成为一家吧,也好互相照应”。
马琳当即羞红脸,赶忙低下了头。国良则嚷着:“王嫂,你瞎说啥,人家是城里的知青,怎么能看上咱这庄稼汉?”言外之意是,如果马琳同意,他也没话说。
最后他俩走到一起,还有一个因素是:公社需要一个,知青扎根农村,在农村安家落户的典型,别的公社都有一对或二对的成了,本公社也不能落后。
当公社知青办知道国良救马琳的事情之后,认为是个好契机,便找了老书记极力撮合,当然,主要国良与马琳,彼此之间也是你有情我有意。
婚礼办得既隆重又庄严,县里的知青办和公社的主要领导都参加了,县知青办还给马琳颁发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光荣证,并安排马琳做了本村的小学教师。
刘秉厚老人不用说,整天乐得合不拢嘴。
转眼四五年过去了,国良与马琳那活泼可爱的儿子也四五岁了。马琳也从一个瘦弱的黄毛丫头,变成了美丽的少妇,她已走出了生活的阴霾。身材变得丰满又不失苗条,本来白皙的面庞更加饱满俊美,毕竟是城市知识女性,言行举止既高雅又得体。
国良自然是宝贝似地爱恋着她,马琳也始终感怀着国良给予她的一切,乃至生命,又都是不到三十岁的最美好的青春时光,俩人缠缠绵绵,如胶似漆,互相奉献着来取悦对方。
人有旦夕祸福,天有阴晴圆缺。
有一段时间,体壮如牛的国良,感到他左脚的大拇趾一阵阵发麻,也没太在意,十来天过去了,他又发现大姆脚趾发青发黑,已无多少知觉,最后不得不在马琳的逼迫下,去县医院进行了检查。
检查结果是“闭塞性血栓脉管炎”,要尽快切除,不然要蔓延至双腿,听到此两人惊呆了,马琳泪眼婆娑不知如何是好,国良沉默良久:“琳,咱们回去,切除了我怎么干活?”国良沮丧地说。
回家后,刘秉厚也惊㤞不已,年轻轻怎么得这种病。他便四处打听老中医、偏方。居然打听到邻村一个患过脉管炎的人,被一个老中医医好了,一家人大喜过望。国良用了那老中医几十副草药,麻和痛是止住了,可病根没被拔除。
再加上他年轻,气血旺,病情发展得很快,几个月后疼痛加重了,双腿的膝盖以下已无知觉,脚已不能连地。没办法,两人又去了地区医院,院方告诉国良夫妇,需膝盖以下马上截肢,不然生命不保。当时国良已疼得无法忍受,没办法只好进行了截肢手术。
出院后,秉厚老人看到高高大大的儿子,成了半截子人,不禁老泪纵横,四五岁的儿子,也摸着爹的空空的裤管,眼里闪着泪光,马琳的苦痛就无法赘述了。
国良整天坐在轮椅上或床上,整天唉声叹气,愁苦的不能自拔。
当夜里看到自己年轻漂亮的女人,辗转反侧不能入眠,他心里揪心的难受,她明白,一个不到三十岁女人的需求是什么,他决不能让心爱的女人受委屈,决不能让这个苦命的女人再受苦。
夜幕降临了,幽蓝幽蓝的天,空中点缀着无数的小星星,远处传来一阵阵的狗吠声,果园里倒是显得格外宁静。
一个夏夜的晚上,国良让妻子用轮椅推着,沿着果园的一条小路走向果园的深处。
坐在轮椅上的国良,紧握着琳的手动情地说:“琳,你跟了我后悔了吗?”
“国良,你瞎说什么呀,我怎么会后悔,没有你我早就不在人间了”。琳近乎哭着说。
“琳,你一个漂亮的城市姑娘,嫁给我一个庄稼汉,又得了这种病,连累你了”,国良又说。
“什么城里乡里的,我只知道遇上了你和爹这两个好人,咱又有了可爱的儿子,我是幸运的,连累什么,国良啊,咱们可是夫妻啊”。琳有些激动地回应着。
“我听到了广播,现在允许知青回城,咱们知青点的也走了好几个了”。良又继续说。其实马琳早就得到了消息,她怕告诉国良引起他多想,就一直没说。
“你到底想说什么呀,他们走他们的该我什么事,我能到那里去,除了你们,我一个亲人也没有了,这里就是我的家,我那里也不去”。马琳又激动起来。
沉默了片刻,国良终于说:“琳,我想跟你离婚,让你回城去,另组家庭。你还不到三十岁,我已不是个男人,我不忍心你这样,跟我一个废物生活在一起,看你受煎熬,我心里整天象针扎一样,还不如死了”。
一颗流星划过静谧的夜空。良看到马琳泪光闪烁。马琳接着嚎啕着叫:“良,别说了,死我也不会离开你们,那样我还是人吗?我会幸福吗?马琳擦拭着国良的眼泪,却任由自己的泪水流淌着。
稍顷,国良又继读说:“正是为了家,为了孩子。你在城里另组家庭后,混好了,把孩子弄到城里去上学,让他脱离这穷苦的农村。我知道,我这病也没几年活头,我已下了决心,你要不答应我现在就不活了,我这样比死了都难受,你如果答应了,我心安了,也许还能多活几年”。
国良由于过于激动,忘了自己已是没有了下肢的人,猛的一起,竟从轮椅上倒栽葱般栽了下来,额头触地,鲜血直流。马琳边扶丈夫边声嘶力竭地狂叫着:“我答应,我答应”。
国良又跟爹谈了他的想法:我得了这种病,已做不得真男人,马琳还年轻,让她这样活受寡,我心里忍受不了。好歹还给咱老刘家留下了一棵独苗,你老受点累,把娃拉扯几年,等马琳在城里扎下了根,把孩子接城里去发展,咱也就无牵掛了。
上过战场的善良的秉厚满含着热泪,点了点头,不得不答应了儿子。
马琳整夜整夜的不得入眠,紧搂着自己的儿子,痛苦地思想着离婚这件事。他深知这是丈夫对她无私的大爱。她丈夫宝贝似的待她,就怕她受一点点委屈,他是在忍痛割舍她,来成全自已。
正因为如此,这更使她的心火烧火燎的煎熬着,她又翻过身来紧拥着自己熟睡了的残缺的丈夫,心如刀绞,不由得一阵阵涌出滚烫的泪水。
她知道,要是自已坚持,违了他的意,刚强的丈夫为了她是说到做到的,他会想办法了结了自己,那她就是害了丈夫的罪人。
可自己一走了之,才四五岁的孩子怎么办啊,她可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不由得她的泪水又涌了出来。
公爹可是一位可敬可亲的老人,他把大山般的爱给了自己的孩子。他像丈夫一样怜悯自已。
自己做了小学老师后,老人从不让她沾手家务,孩子基本由他全带,只怕自己的儿媳妇受半点委屈,他已把自己当成了自己的亲女儿,自己也把他当成了亲生父亲。让她怎能割舍这充满了爱的温暖的家啊,怎能离开这些善良的亲人们啊。
琳心里清楚,公爹已知道了一切。
她找到了在给果树除草的公爹。她双膝跪倒在公爹的脚下,放肆的大哭大叫着:“爹呀,你说我该怎么办啊”。秉厚老人赶紧拉起自己的儿媳说:“苦命的孩子,天意!天意啊,你放心走吧,孩子我先照看着,等你在城里有了前程,再把孩子接去,让他在城里上学发展,这可是俺老刘家的唯一血脉啊”。
善良又感情脆弱的秉厚老汉,泪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老脸上不住地流淌着。
马琳返城后,街道还是安排她在妈妈原来上班的玩具厂上班。她整天愁眉苦脸,心事忡忡,行尸走肉的活着,人已瘦得不成样子,整天没一句话,没一点笑意,每月除留下极少的生活费外,把余下的几十块工资全寄给国良家。
可有人就喜欢她这种郁郁寡欢,病恹恹的样子,她的附近住着一个三十多岁,在机械厂上班叫孙刚的青年,对她一见钟情,除故意接近她外,还带着厚礼央求街道的一个大妈给他介绍。
俩人正式见面后,马琳就把自己的遭遇和现在的情况,毫无保留的说了出来。马琳心想:还不把他吓跑。没想到孙刚听后竟抹起了眼泪,更加怜惜着马琳,满口答应:愿意承担起马琳前夫家的责任,一来二去,俩人便走在了一起。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又一场厄运,又降临在马琳的头上。
孙刚在机械上班时,出现了一次事故,一块三四百公斤的铁块,将孙刚的一只脚齐刷刷地砸了下来,万幸没砸在头上,才保全了性命。
事情发生后,马琳终于明白了,可能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让她来还帐,她就是这样的苦命,没办法。
她不再哭泣,不再流泪,她的眼泪已经流干,只是精心照顾着自己的丈夫,打理着自己的生活。
悲剧又一次重演,剧情又一次显现,孙刚觉得自己残了,象国良想得一样,不想委屈马琳,让她重新选择。马琳听后厉声说:“别说了,别说了,我不想听,以后决不能再说这样的话”。显然,她以为是自已离开了国良,遭了天遣,是上天来惩罚她,已是肝肠寸断。
上天关闭一扇门,就必开一扇窗。几年后,马琳原来小业主家庭的大房子已被拆除,上面按照政策给予了补偿,孙刚的单位也给他安了假肢,她们夫妇在离家不远的地方,租下了一个商铺,开了一个百货店,由于夫妻二人厚道、讲诚信,每天都收入不菲。
刘国良已病入膏肓,脉管炎的并发症已凸现,直至昏迷不醒。
马琳夫妇把国良接到了青岛医院,请了一些一流的专家进行医治。
此时的马琳已没有了眼泪,甚至没有忧伤,只是用心护理着前夫,默默地接受着一切,她心里明白:要来的,迟早要来。
她看着面前两位残疾的丈夫,感慨不已。他们的肢体虽已不健全,可他们都有一颗比金子还贵重的善良又火热的心,他们又都是那样刻骨铭心地爱怜着她,她知足了,她觉得上天还是善待她的。
没多少日子,国良走完了他短暂的人生路,过世了。马琳夫妇精心处理了他的后事,体面的把他送到了九泉之下。
马琳把秉厚老人和自已的孩子,接到了青岛,把他儿子安排在了条件好一些的学校上了学。
秉厚老人起先不愿跟来,怕给马琳添麻烦,但马琳的几句话,老人即刻就服从了。
“爹,您还认为这个女儿吗?儿子没有了,女儿有义务抚养自己的父亲”。秉厚老人无话可说,就跟来了青岛颐养天年。
谁也逃不出自己的宿命,谁也不知道迎接自己的明天是福是祸,是吉是凶。
人间的欢乐总伴着泪水;荣光总伴着苦难;辉煌总夹杂着多舛。
可无论怎样,每一个人的明天都是崭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