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海琪
据陆弘石、舒晓鸣《中国电影史》中所记:“从1926年下半年开始的4年多时间里,中国影坛相继形成了‘古装片’、‘武侠片’、‘神怪片’这三股商业电影创作热潮。”所谓“古装片”,当时又称之为“稗史片”,题材大部分选自民间传说、演义小说及古典名著。很明显, 1927年复旦影片公司拍摄的《红楼梦》即属于此例。
由于早期胶片的难以保存,与众多的早期电影一样,我们已无缘得见这部电影了,这是非常遗憾的事情。如今我们仅能从当时的影评、报道中去领略其中风采。幸而杜春耕于拍卖会上购得复旦影片公司出版的《复旦特刊·红楼梦再生缘合刊》[1],里面保存了许多珍贵的史料。对于这本特刊的意义,杜志军于《早期<红楼梦>电影研究的津梁——<红楼梦特刊的发现及其意义>》一文中,[2]已有了充分的阐述,此不赘。
第一节 复旦版《红楼梦》影片简介
1927年,复旦影片公司出品了《红楼梦》,该片为无声黑白片,后改名为《新红楼梦》。
复旦版电影《红楼梦》特聘文学家徐碧波担任编剧,导演为任彭年和俞伯岩,摄影周廷喜,服装蔡泽民。此片主演:周空空(饰刘姥姥)、陆剑芬(饰贾宝玉)、陆剑芳(饰林黛玉)、王谢燕(饰王熙凤)、王意逸(饰薛宝钗)等。[3]
复旦版《红楼梦》为时装片,所有演员,皆着时装。
复旦版红楼梦宣传画
据徐归燕(徐碧波)《红楼梦本事》及《红楼梦字幕》,我们可以大致知道复旦版《红楼梦》的故事梗概。该片中刘姥姥作为贯穿全局的人物,将整部《红楼梦》作为她的一场梦,将刘姥姥譬为“春梦婆”,进而喻示了“翰内昔日富贵等于一场春梦”之意。[4]
在复旦版《红楼梦》中,选取了黛玉进府、宝黛初会、刘姥姥一进大观园、宝玉挨打、比通灵、黛玉含酸、毒设相思局、刘姥姥二进大观园、尤二姐吞金、黛玉葬花、紫鹃试莽玉、黛死钗嫁、宝玉出家、荣宁被查封等故事情节。
在影片中,凤姐三度设计,害死贾瑞、尤二姐及黛玉三人,可谓罪大恶极。由于凤姐重利盘剥及贾府广蓄奴婢,二罪并发,贾府被抄。同时,片中着重拍摄了宝、黛之间的爱情,最终,以黛玉焚稿病死、宝玉逃婚并出家在庙中诵经来归结这段爱情悲剧。
影片的最后,“巨钟镗镗然鸣,老老一惊而醒,扭眼眈相,绳床茅舍,依然在乡村之中,细维适才所经历者,乃一场春梦耳。”以梦为始,以梦而终。
因为是无声片,所以在表演上仅能通过肢体动作、面部表情以及字幕来表达电影的内容,表演方式比较匮乏。编剧在处理字幕时,费了很多的心思。该片在主要人物出场时,对该人物加了一个说明,总体来概括影片中这个人物的性格与评价。如刘姥姥,评价为“他是个积世婆婆”;林黛玉评价为“这是气量偏窄,多愁多病的林黛玉”;王熙凤为“雅号泼辣货”;贾宝玉为“这是假作疯癫,惯向姐儿堆里厮混的贾宝玉”;薛宝钗为“外貌纯厚,居心险诈的薛宝钗”。同时,为了明确线索,昭示重点,提醒观众注意,该片在部分地方加以着重的提示,如“初次还泪”、“金玉姻缘之暗示”、“凤姐第一次阴谋之结果”、“刘老老二进大观园” 等等。[5]
第二节 复旦版《红楼梦》的改编策略
《红楼梦》百二十回,遑遑巨著,百十万言,头绪繁杂,人物众多,如何将《红楼梦》纳入“长度仅20本(4小时左右,分上下集)”的影片中,[6]这是非常有难度的事情。
正如顾醉萸在《论红楼梦摄制影片之困难》一文中所述:“惟一考我国旧剧中,往往纂取稗官小说,编演成戏。取材于《三国》者最多,《水浒》亦间有之,其他上至《左传》《史记》,下至盲词俚曲,无不采为本事,谱之管弦。而于可歌可泣之《红楼梦》,独付阙如。其故安在?良以此书,范围既广,措手无从,而所述颇多家庭情况,儿女琐事,极轻描淡写之至。苟演之舞台,非有深刻之表情,不足以引起观众兴趣。以是剧界以编《红楼梦》戏为畏途。”[7]与《水浒》、《三国演义》所述之英烈侠事不同,正因为《红楼梦》中所述琐事太多,儿女情长,除少部分章节外戏剧冲突比较缺乏,在改编成影视作品或戏剧作品时,难以引起观众兴趣。《红楼梦》改编之难,在当时就已有着广泛的认同,将此视为畏途。顾在论述中所提的“深刻之表情”,笔者认为是与当时电影皆为无声片分不开的。无声片的先天不足,表达方式上的匮乏,更增加了《红楼梦》的改编难度。
若论头绪之繁,在中国古典小说中《红楼梦》可以说是最多的。如《水浒》,有“宋十回”、“武十回”的说法,改编起来情节集中,戏剧冲突突出,尚属于单线条的情节推进模式。到了《红楼梦》,则或而单线,或而群头并进,又有“千里伏线”、“草蛇灰线”之法,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何从中减头绪、立主脑、密针线,就越发重要了。
复旦版《红楼梦》的成功与否,因未见影片,无法断然下结论。但据《复旦特刊·红楼梦再生缘合刊》一书中所载文章及部分报刊的评论来看,当时的反响还是比较好的。如汉萍发表于《海报》的《看红楼梦后》一文中说:“综观以上各节,此片在目前电影潮流中,虽不谓烨烨生光,亦不愧戛戛独造矣。”[8]钓徒发表于《快说》的《红楼初试记》一文中说道:“总观全剧,情节紧凑,无懈可击,洵为国产影片之杰出,预料是篇,定能风行遐迩也。”[9]沈一冲的《观红楼梦试映记》一文中写道:“综观全剧,佩其结构精密。惟末后结婚一幕,饰宝钗者,不应以珠罗遮面,似宜易以薄绸,尽代庖之人,总以掩藏为是。则诸贤者,以为何如?”[10]该文虽对影片结局处有商榷之意,但总体来说还是褒大于贬。从以上评论可知,复旦版《红楼梦》可以称之为一次成功的改编。尤其钓徒所说的“情节紧凑,无懈可击”几字,更是针对改编所言。
从整体来说,既然是改编,又是在不同的艺术形式之间的转换,为迎合不同艺术表达方式的需要,难免需要适当改变一些故事的发展脉络以使情节紧凑,更适合新的表达需要。由上文所述复旦版《红楼梦》的内容中,我们可以看出,复旦版《红楼梦》是以刘姥姥的三进大观园为主线,以王熙凤的三计害三命以及宝黛之间的爱情悲剧为主要内容,删繁就简,贯穿了整部《红楼梦》。如此一来,头绪明了,情节紧凑。
在《宽中寻仄法》一文中,范烟桥写道:“如一题,材料丰富,虽千言万语不能尽,于是一齐抛开,别辟蹊径,反觉曲折有趣,此即‘宽中寻仄’也。”[11]复旦版《红楼梦》正是通过这一方法,从全局出发,而又不拘泥于原著,以刘姥姥的故事情节为干,串接其他情节,改编拍摄《红楼梦》,这一做法,新颖而又不失本意,在当时获得了很大的好评。如菊高在《慰我所思之红楼梦》一文中写道:“细观本事,以刘老老作起结,编制之佳,殊足惊佩,盖若全依原书,视作无上之秘宝,按步设演,不加戏剧上的编制,则虽以电影为名,而仍为曹雪芹的笔下小说也,是何足取?”[12]周素雅在《复旦公司摄演<红楼梦>之我见》中写道:“惟书中事迹,枝节繁多,如果尽量容纳之,不惟摄影非易,即观众亦定必嫌其琐屑也。差幸书中有一极显着之主人翁,此为干,余者作枝,则其他部分便可有所依据而删减矣。所谓主人公者何人斯?即刘老老是也。”[13]欲要在较小的篇幅中展现《红楼梦》整体的意蕴,必须要在通顾原著全文的情况下,先确立主干,而后选取情节,此种改编方式,实为非全景式拍摄《红楼梦》所必须依循的规律。而范烟桥“宽中寻仄”一语,精辟地道出了这一特点。
周空空
第三节 时代对复旦版《红楼梦》改编的影响
从改编的角度来说,既然存在艺术形式上的转换,那么转换之后的产物,已经不完全属于原作者,而应该将其归为改编者对原作的理解与阐释,既然是阐释,不可避免地会增加改编者的阅读体验,而此阅读体验未必就是原作者的本意。如此说来,无论是何种改编,都会有不同程度的流失,也会有不同程度的增加。在《红楼梦》的影视改编中,这种改编又受到影视批评及红学的影响。
1905年,京剧片段《定军山》的摄制完成,标志着中国电影在古老的帝王之都诞生,但随后中国民族制片业的起步发展却转战到上海。新兴的民族电影不仅需要本土文化的支持,更需要经济和“精神气候”的保障,当时的上海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中国早期电影发展的重要基地。至20世纪20年代,民族制片业呈现出初盛的景象。而电影业的发展,同时促进了电影批评的发展。很多的文人参与其中,而各报刊就成为影评的阵地,每部有影响的影片出现以后,必定很快就会有大量的影评出现。反过来,这些影评一定程度上也影响了电影的制作。对于制作人及编剧来说,这些影评是必须要重视的,影评中的评判标准,也是影片制作人与编剧所依循的标杆。影评在每个时代都呈现出不同的时代特色,如20世纪20年代,则是“将传统儒家文化的伦理道德观作为电影批评的主要标准”,而其中的道德标准就是“彰明是非善恶”。[14]
这种道德标准,在复旦版《红楼梦》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自《红楼梦》问世以来,关于“左黛右钗”或“左钗右黛”之争就未尝中断,甚至“几挥老拳者”,不可谓不激烈。复旦版《红楼梦》中,黛玉的形象被塑造得高洁纯真,评语为“气量偏窄、多愁多病”,而其“气量偏窄”又是由对宝玉的痴心所引发而出,成了可以原谅的缺点,其“多愁多病”却愈发增加几分“西子捧心”之美。至于薛宝钗,则被编写为一内心狡诈之人,其出场时的评语就是“外貌纯厚,居心险诈的薛宝钗”。在《红楼梦本事》中,对宝钗的描写为:“有女名宝钗,项间常珮一金锁,钗以宝玉有玉,恒私冀谓‘金玉姻缘’。”[15]从这描写中,似乎可以看到,宝钗之所以常佩此金锁,就是为了彰示“金玉良缘”。影片在播出到“比通灵”之时,更直接用字幕“金玉姻缘之暗示”加以明晰化。
复旦版《红楼梦》中,王熙凤这一人物,可以视为影片中的主角之一,戏份远超宝钗。从小说文本中来看,贾府的败亡固然与王熙凤的作为有关,但尚未上升到决定性的地位。到了复旦版《红楼梦》中,贾府败亡的两大原因之一,就是“凤姐的重利盘剥”。 并且凤姐的“三计害三命”,也是影片中所主要渲染的部分。影片最后凤姐“前尘影事,潮上心灵,良心裁判,追悔莫及”,[16]也正是“彰明是非善恶”的具体体现。
20世纪20年代,对于影片评价的第二条标准,是从影片的娱乐性出发的。由于无缘得见复旦版《红楼梦》的影像资料,我们仅能从当时的影评中了解一二。从各影评来看,对于复旦版《红楼梦》来说,娱乐性主要来自于周空空饰演的刘姥姥。如一冲在《观红楼试映记》中写道:“周空空饰刘老老,老迈龙钟,举止鄙俗,使人生噱不止。”红绡的《评复旦<红楼梦>》中写道:“周空空饰刘老老,老态龙钟,村俗可哂鄙,醉后内急时,觅厕地不得,大演其无锡人之‘团团转’,几历遍大观园,一举一动,均引得观众哗笑。”钓徒的《红楼初试记》中记载:“全剧以刘老老作周结,处处引人入胜,周空空饰刘老老演来惟妙惟肖,滑稽突梯,令人捧腹。”[17]如此想来,编剧对刘姥姥情节的设置,必定也是与当时影评所设定的标准有关。
20世纪20年代,也正是“新红学”建立之时。1921年11月12日,胡适发表了《红楼梦考证》(改定稿),确立了新红学的地位。1923年,俞平伯的《红楼梦辨》也得以出版。1927年,研究《红楼梦》的文章,时可见于报端。据不完全统计,自1920年至1927年,发表于期刊的《红楼梦》论文有28篇,发表于报纸上的有42篇。尤其是,参与《红楼梦》讨论的,有许多是非常出名的大学者,如蔡元培、胡适等等,在当时社会上有着非常大的影响。
从复旦版《红楼梦》中,也能看出红学所带来的影响。
“梦”之诸多含义中,有虚无一意,正合“春梦婆”之典,谓“富贵”为“春梦”,即是说富贵即虚无,转眼皆逝。复旦版《红楼梦》将刘姥姥比作“春梦婆”,又有将贾府富贵看作“春梦”一场的意思。《红楼梦》第一回就说道:“作者自云曾经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借‘通灵’说此《红楼梦》一书也。”[18]作者亦自道“梦幻”。在诸多评点中,也有许多的批语与“梦幻”二字有关,如甲戌本第一回有批语“所谓万境都如梦境看也”,三家评本第一回有“梦幻是本旨,通灵石头是本旨也”。如此等类甚多,难以一一列举。复旦版《红楼梦》改编者受其影响也是大有可能的。
在《红楼梦影片开幕词》中写道:“《红楼梦》说部,脍炙人口,几于妇稚皆知。特是书空灵玄奥,什九都系寓言,坐是或有附会为清始祖与董小宛事,或谓乃绪述满洲贵族纳兰新德事……觉确系指有明以后事迹,是则证诸以上两说,庸或可信,故本公司对于服装一层,宁可景从时流,脱以古式相炫,恐反贻蛇足之诮耳。”[19]清始祖,应为清世祖之误,《红楼梦》全为“清世祖与董小宛事”一说,源于王梦阮、沈瓶庵的《红楼梦索隐》一书。而纳兰新德,疑为纳兰成德之误,纳兰成德后改名为纳兰性德,字容若。此说起于赵烈文的《能静居笔记》,其中记述道:“曹雪芹《红楼梦》,高庙末年,和珅以呈上,然不知所指。高庙阅而然之,曰:‘此盖为明珠家作也。’”[20]而后此说又有陈康祺的《郎潜纪闻二笔》、俞樾的《小浮梅闲话》及钱静方的《红楼梦考》等有论述。以上两说,均被胡适于《红楼梦考证》一文所驳斥。
按照《红楼梦影片开幕词》来看,复旦版《红楼梦》之所以为时装电影,固然有资金方面的原因,但也不可排除受红学的影响,为免蛇足之憾,干脆“景从时流”了。
任彭年
第四节 复旦版《红楼梦》与《红楼梦》原文的比较
从被选取的情节来看,复旦版《红楼梦》的情节涵盖了《红楼梦》一百二十回的内容,由此可知徐碧波在改编过程中所用底本应为一百二十回本《红楼梦》。
为了能用较短的篇幅涵盖整部《红楼梦》的意蕴,复旦版《红楼梦》的改编者进行了大刀阔斧的删削。《红楼梦》中的神话部分如女娲炼石补天、绛珠还泪以及太虚幻境都被删掉,渺渺真人与茫茫大士的故事情节也被删除。人物方面为了突出主线,贾雨村、史湘云、秦可卿、妙玉、尤三姐、薛宝琴等诸多人物的故事情节也消失了。
从对具体情节的处理上来说,复旦版《红楼梦》在选取的故事情节中也并未完全按照《红楼梦》原文中的故事来进行演绎,而是加以改编来适应整部电影的需要。
如小说原文中“毒设相思局”一段,凤姐两度设计,欲断贾瑞之相思。电影中则直接为“因设相思局,而命姪蓉卧于榻为代。瑞至被获,遭奇辱,复因园门下键,不得归,致露宿小亭中,卒因是得病,寻疫”。从情节上来看,是将两度相思局合而为一了。
又如宝玉挨打一段,书中是由琪官之事引发,又有金钏投井之事,致使贾政大怒,大加鞭笞。而在电影中,则是“一日于政庶出子环,攘坐而闹学,环性又狡黠,因被父责,竟诿过于宝玉。政怒责玉,玉创甚”。 一段“宝玉挨打”,内容涵盖了“宝玉闹学”与“宝玉挨打”两部分的内容,又暗藏着“魇魔法姊弟逢五鬼”中贾环用灯油烫伤宝玉脸一段的意思,用意之巧,叹为观止。
尤二姐吞金一节,也与小说原文有出入。小说原文中,凤姐是由“讯家童”而得知贾琏偷娶尤二姐,复旦版《红楼梦》中则是凤姐跟踪,而后知贾琏偷娶。此种处理,抛开了 “二马同槽”、“父子聚麀”等诸多情节,更直接删除了尤三姐。
至于“掉包计”,原出自《红楼梦》第九十六回。在该回中,贾政首先提出以宝钗为宝玉之妻,贾母、王夫人均表示赞同。袭人固然喜欢,但顾忌到宝玉对黛玉的感情,唯恐他痴病发作,到时反不好处理,于是急忙找到王夫人禀明了原委。王熙凤知道后为打消众人顾虑,提出了这条“掉包计”。到了复旦版《红楼梦》中,则成了“老祖宗虽心痛外孙女,奈被左右包围,不得不从众议。凤姐使移花接木计,为宝玉聘宝钗”,贾母被撇清,所有罪恶皆凤姐一人承担。诸此种种,固然是为了体现凤姐的罪恶,然而与原文已经有了较大的不同。
综上所述,改编者对具体情节的修改,目的有二:其一是为了删除较复杂的情节,减少出场的人物,以缩短故事内容,如宝玉挨打、尤二姐吞金等;其二是为了突出人物个性,如“掉包计”等。
鲁迅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一文中说:“至于说到《红楼梦》的价值,可是在中国底小说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述,并无讳言,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总之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21]鲁迅的这段评价,历来为学界所重视。《红楼梦》中的描写,最吸引人的也正是因为“真”,惹人爱,使人恨,悯其悲,叹其败,总是使人感慨不已而又浮想联翩。《红楼梦》中的人物,更是写的十分丰满,如见其人。但这些在复旦版《红楼梦》中,并没有得到很好的体现。
王熙凤是小说中着墨甚多的人物,固有狡诈的一面,如对张金哥一事的处理;也有贪婪的一面,如她迟发月钱以获利。但无法否认的是,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也有她善的一面。如她效“戏彩斑衣”,以博贾母一乐,如大观园中的姐妹皆得她照顾,如她赠刘姥姥以金,如她送衣于邢岫烟,此皆其善。而复旦版《红楼梦》中只述其恶,只说她三计害死三命,并将她作为贾府败亡的主要罪人,则难免有些过了。贾瑞一而再的痴心妄想,王熙凤本只存教训之心,贾瑞之死,虽起于凤姐,但凤姐不应负主要责任。至于尤二姐之死,则确为王熙凤存心所为,但仍可视作醋心唆使,而此事肇始者乃是贾琏。到了“掉包计”,则可以理解成王熙凤的拔尖要强,抖机灵。贾府本处末世,“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表象之下,掩盖着的是满目疮痍,事败抄家不过是时间问题。
薛宝钗是复旦版《红楼梦》中又一极端化了的人物。虽从《红楼梦本事》及《红楼梦字幕》二文来看,影片中无太多薛宝钗的故事,但在薛宝钗出场时的评价及《红楼梦本事》中,说她“常珮一金锁”来看,无疑是将她作为一个阴谋论者来看待了。薛宝钗虽不若林黛玉的敢爱敢恨,但她深爱宝玉亦是无法否认的事实。将她作为阴谋论者,还是有失小说原意。
另外,影片中因为删除了神话故事,故有一处失去了照应,单独呈现,有突兀之嫌。在宝黛初会之后,宝玉摔玉,晚间袭人探望黛玉之时,影片中打出一副字幕“初次还泪”。影片中既然没有绛珠草与神瑛侍者的神话,此字幕就没有了依托,这应是编剧的一个失误。
第五节 小结
不同时代的作品,应当放到不同时代背景中去探讨,如拿现在的标准来评论当时的作品则难免失当。复旦版《红楼梦》,从改编角度来说,虽然有单一化人物个性之嫌,然而也有着非常多的优点,尤其它的框架,虽然来源于《红楼梦》小说中的“以甄士隐梦始,以贾雨村梦终”这一模式,但它以刘姥姥为主干,以宝黛爱情及王熙凤的“三计害三命”为主要情节,很大程度上保存了《红楼梦》的原貌,体现了《红楼梦》的意蕴。在4小时的影片长度中,展现出这么多的内容,这是非常不易的,实不愧“收万里于尺幅,罗千载于一编”之赞。[22]
杜志军在《早期<红楼梦>电影研究的津梁——<红楼梦特刊的发现及其意义>》中写道:“任何《红楼梦》的改编者都会切切实实地感受到站在巨人边上的压力。”[23]改编《红楼梦》,可以说是很多编剧的梦想,然而在此难题面前,又有多少人敢于知难而上?在复旦版《红楼梦》之后,又涌现出很多以《红楼梦》为题材拍摄的影视作品,改编方式各有特点,或全局性的,或截取其中片段,更有大话、戏说者,林林总总,不知凡几。这些影视作品中,成功者有之,失败者亦有之,这些影视作品改编的经验,将是一笔珍贵的财富。
[1] 《复旦特刊·红楼梦再生缘合刊》,复旦影片公司出版发行,此书在国家图书馆并未检索到,笔者是从杜春耕先生处借得。
[2] 杜志军《早期<红楼梦>电影研究的津梁——<红楼梦特刊的发现及其意义>》,《红楼梦学刊》2003年第4辑,139—152页。
[3] 《职演员表》,复旦影片公司《复旦特刊·红楼梦再生缘合刊》,第9页。
[4] 此二文均刊于《复旦特刊·红楼梦再生缘合刊》。“春梦婆”之典,出自宋代赵令峙《侯鲭录》卷七载:“东坡老人在昌化,尝负大瓢,行歌于田间。有老妇年七十,谓坡云:‘内翰昔日富贵,一场春梦。’坡然之。里中呼此媪为春梦婆。”而《红楼梦本事》中所写的“翰内昔日富贵等于一场春梦”应为讹。
[5] 该段所引内容,皆出于徐碧波的《红楼梦字幕》,《复旦特刊·红楼梦再生缘合刊》,1927年。
[6] 饶道庆,《红楼梦影视改编与传播》,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院2009年博士论文。
[7] 顾醉萸《论红楼梦摄制影片之困难》,《红楼梦学刊》,2003年第4期。
[8] 汉萍《看红楼梦后》,《复旦特刊·红楼梦再生缘合刊》,1927年。
[9] 钓徒《红楼初试记》,《复旦特刊·红楼梦再生缘合刊》,1927年。
[10] 沈一冲《观红楼梦试映记》,《复旦特刊·红楼梦再生缘合刊》,1927年。
[11] 范烟桥《宽中寻仄法》,《复旦特刊·红楼梦再生缘合刊》,1927年。
[12] 菊高《慰我所思之红楼梦》,《复旦特刊·红楼梦再生缘合刊》,1927年。
[13] 周素雅《复旦公司摄演<红楼梦>之我见》,《复旦特刊·红楼梦再生缘合刊》,1927年。
[14] 李道新,《中国电影批评史》,中国电影出版社,2002年6月第1版,第51页
[15] 徐碧波《红楼梦本事》,《复旦特刊•红楼梦再生缘合刊》,第4页。
[16] 徐碧波《红楼梦本事》,《复旦特刊•红楼梦再生缘合刊》,第5页。
[17] 以上三文均刊于《复旦特刊·红楼梦再生缘合刊》。
[18] 曹雪芹 高鹗《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年2月第3版,1981年1月湖北第4次印刷,第1页。此处选用此版本,是因为拍摄此片时能见到的版本只有亚东本和有正本,而有正本不是120回的本子,所以最有可能参考的就是亚东本。1964年版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版本的《红楼梦》是以亚东本为底本校订的,故选取此本引用。
[19] 《红楼梦影片开幕词》,刊于《复旦特刊·红楼梦再生缘合刊》,第2页。
[20] 赵烈文《能静居日记》,引自一粟《红楼梦资料汇编》,中华书局,2005年1月北京第1次印刷,第378页。
[21]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齐鲁书社,1997年10月第1版,第381—382页。
[22] 金季鹤,《红楼梦影》,《复旦特刊·红楼梦再生缘合刊》,第22页。
[23] 杜志军《早期<红楼梦>电影研究的津梁——<红楼梦特刊的发现及其意义>》,《红楼梦学刊》2003年第4辑,第14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