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铜月
本来那样美丽,却显得丑陋滑稽! ——选自法国诗人波德莱尔《恶之花》
第十六章 传奇身世
白丽的老家在一个离湖阳市区还有200多里地的深山区,那村子离镇子很近,是一条流经湖阳城的大河的发源地。她从小就没有父亲,是母亲一手将她拉扯大的。她听母亲说,她父亲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但自打她记事起,就从来没有见过父亲的面。
母亲也曾告诉她,那一年的秋天,父亲从大城市来山村接受改造,分派在白丽母亲家里吃住。他来的时候,拎着一只大柳条箱,没有什么衣物,主要是书。他的心事很重,整天愁眉不展。只有白丽的母亲领着他到山上挖红薯、挖野菜、放羊的时候,他才有了笑脸。
镇里的干部把他带来时,交待说他是个坏家伙,只许他老老实实改造,不许他乱说乱动。
通过几个月的接触,白丽的母亲并不感到这个坏家伙怎么坏。他除了干活,就是看书。除了看书,就是干活。他不偷人家,不抢人家,不打架,不骂人。见人斯斯文文一面笑。他这人坏在哪里呢?这让白丽的母亲百思不得其解。
除了接受改造之外,这个“坏家伙”就坐在太阳底下看书。在他的影响下,白丽母亲也喜欢上了看书。她看的第一本是《大卫·科波菲尔》,以后又看了《苔丝》。虽然是半懂不懂的,可她仍看得津津有味。
她看不明白的地方,就去向他请教。他给她讲解书中的故事,讲解书中的人物,讲解人物的命运。她听得如痴如醉,她听得泪流满面,她听得神魂颠倒,她听得废寝忘食。两个人都被书中的情节、人物弄得魂不守舍。
在白丽母亲的眼中,这个“坏家伙”很有同情心,很有人情味,又有文化,又有自己独立的见解。渐渐地,两个人的心就连在了一起,志趣相投,无话不说。
第二年荞麦开花的时候,白丽的母亲上山放羊,他无事可做也跟了去。一地粉红的荞麦花把山坡映照得明艳流彩。这些分红的精灵们野野地开放着,撩拨得人神魂颠倒。他看一会儿书,就对着她笑笑。他有点神情恍惚地说:“我现在已经喜欢上这里的一花一草了,真的是舍不得走呢。”
“你要是真舍不得走,你就在俺这穷山沟里住吧。就在俺家住一辈子吧。这穷山恶水的,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呢?”白丽的母亲抚摸着小羊的头,若有所思地说,“你们城里人啊,真是奇怪。好好的日子不珍惜,做什么坏事了,被流放到这里改造?”
“坏事?好好的人,好好的日子,干吗要做坏事呢?”他愤愤不平地吼道,“都是那箱书惹的祸。他们想说,煤球是白的,就是白的。他们想说,雪花是黑的,就是黑的。你有一百个舌头也不能把理说直。算了,不说了。我说,这些书是文学经典。他们批斗我说,这些书是大毒草。会毒害人的心灵。算了,不说了。说了,谁给你评个理呢?”
他越说越动气。她越听越糊涂。
“坏家伙”低着头,半天不说话。他在山坡上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说;“我喜欢这满地的荞麦花,喜欢你放牧的小羊羔。我更喜欢你……我更喜欢你的纯洁的性格、善良的心地。”
开始听到他说的前半句话时,她的脸已经红得发紫了。又听了后半句话,她“噗嗤”就笑了:“干部们说你坏,你还真坏。让你接受改造不亏你!瞎达你几十几的人了,连个话都说不囫囵。”
他并不笑。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是啊,像我这样的坏人……一辈子也回不了那座城市了。”他说这话时,甚至有些眼圈红红的。
白丽的母亲看到他认真的样子,不再开玩笑了,而是一本正经地说;“你当真了?真是的傻子。我说,你—你—个—好—人!好人,知道吗?”她倾吐了心声。
看到白丽母亲如此温顺,如此善解人意,他便开诚布公地说她像小说里的某个外国姑娘。她就用一把狗尾巴花在他脖子里乱扫。他放下书去去追她。追到荞麦地里滚了一身荞麦花香。那群小羊在山坡上自由自在地肯草。
不久,镇里来干部把那个“坏家伙”带走了。一走就再无音信。只留下一箱书。
白丽出生在一个大雪封山的冬天。母亲抱着她,不敢到村里去串门,因为这孩子是个大姑娘生的私生女,没有父亲。村里人议论说,还能是谁?不是那个“坏家伙”的种才怪呢!这个女人平时看起来还软绵绵的,像个老好人儿。谁知道她不是个生油的灯。
白丽的母亲听了别人的议论,就当是刮了一阵风。她没事就坐在麦草垛边的太阳下读书,《红与黑》、《小妇人》、《巴黎圣母院》……作为对白丽前生父亲的怀念,她把那箱书全看完了。
小时候,白丽总是问母亲,她的父亲是谁。母亲淡淡地说,是个大学教授。随着岁月的流失,她期盼的梦终于破碎了。为了能把白丽养大,没过多久,母亲带着白丽嫁人了。嫁到山后边一个村子。
白丽有一个继父和哥哥。哥哥不爱读书,爱放牛。白丽和哥哥的爱好相反,爱读书。她的学习成绩很好。她考到镇上上中学。考大学那一年,白丽满有信心的。不幸的是,正当她复习时,母亲突然去世了。继父逼着她让他嫁给哥哥当媳妇,她坚决不从。
十八岁的少女本该拥有个如花似玉的时代,可她整日心事重重。这个家对于她来说,并不存在阳光和温暖,只是一个虚名。
失了学,白丽就在村里一个地毯厂织地毯。她的主意是,挣了钱交给继父,给哥哥取媳妇用。可继父和哥哥并不领她的情。
白丽把整个身心都倾注在织地毯上。她除了回家做饭、洗衣、吃饭,都和织地毯的姐妹们在一起,晚上也睡在厂子里。稍微有些闲暇,白丽就坐下来看书,看那个大学教授留下的世界名著。看着看着,她就伤心落泪了。那里边的故事和她的母亲的故事何等相似啊!她多么想脱离这个家呀。
她的内心非常矛盾。她同情哥哥。在农村,一个小伙子错过了结婚年龄,那将毁了一辈子。可是自己也不能当牺牲品呀!她白丽要活出个人样子来,她想让亲生父亲看看,她将来比大学教授还光彩。她听了打工妹们的讲述,决心到大城市去,开创一番事业,做一个白领丽人。
然而,梦想只是梦想,现实终归是现实。
白丽整天生活在与继父和哥哥的周旋当中。她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让人想起就心悸的雨夜,那个叠印着仇恨和复仇的雨夜。天擦黑儿的时分,雨下得不分缓急。白丽坐在锅台前烧火,返了潮的玉米秆冒着黑烟。她只得抓一把干燥的麦秸塞进灶堂,又烧着硬实一点的棉花秆。灶堂内的火光红红,照射着白丽的脸。锅里煮着的红薯,咕嘟嘟地响着。
哥哥端着一瓢玉米糁儿正往沸腾的锅里搅,白色烟雾飘动着,透过百雾,他看到灶火映红的一张少女漂亮的脸,心血也立刻随之升腾起来。
白丽压根没有一点设防,她不知道噩梦就这样急促得来到自己身旁。
哥一意孤行地说:“白丽,我也是没办法。咱家穷得叮当响。我要你当我的媳妇……”
“不中啊,哥!你放我一命吧。俺是你妹子呀……我挣钱,我给你钱……”
锅里的红薯玉米糁咕嘟嘟响着,灶堂里的柴草噼叭叭响着。
白丽欲哭无泪。她就这样失守了处女的防线。此时,白丽对这个家彻底地失望了。仇恨、怒火、失望交织在一起。她首先想到的是死。可世界上死了一个弱女子,地球还照样转。一个弱女子死了,就像山沟里的一朵狗尾巴花枯萎了一样轻如鸿毛。难道谁还为你树碑立传?你还能彪炳千秋、流芳百世不成?不行,我不能就这样窝窝囊囊地死了。我要复仇,我要看这世上的苦海到底有多深!
当继父正在抓紧筹办她和哥哥的婚事的时候,白丽也最终决定了逃出山村的大胆设想。她听从外边打工回来的姑娘们讲,外面到处都有挣钱的门路,湖阳城有个“露梦”美容中心正在招收女服务员。白丽等着厂里发了钱,就往湖阳城跑,永远也不再回来。
白丽回忆着那段可怕的往事,她本想像邬兰一样,将自己满肚子的苦水向外倒净。然而,那不是她白丽的个性。她决不会让邬兰,或更多的人知道自己的身世。她会将这胆汁一般的痛苦沤烂在心底。她庆幸险些诉说了自己的身世,她控制着内心莫大的酸楚,只是陪着邬兰真诚地落泪。其实,她的泪也是为自身的悲哀陪葬。母亲死了,继父家如罪恶的深渊。在这个世界上,白丽没有一个亲人……亲人?不,还有个她并不认识的亲生父亲。他在哪儿呢?你能拯救你的女儿吗?假如真的有那么一天,这个亲生父亲突然站在自己面前,我会怎么样?恨他吗?复仇吗?还是父女相认,共享天伦之乐?白丽无法想象。
我的命比邬兰还要苦呢!白丽的面部扭曲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似是对邬兰说的,也似是自言自语:“你是那红罂粟,用你的美丽去燃烧一切;将爱和纯真麻醉成一潭死水,所有疯狂者皆为你的俘虏!”
风雨过后总后有彩虹显现!白丽告诫自己,一定要把命运紧攥在自己手心。等着瞧吧,就凭我白丽“藤缠树”的本事,自会有出头之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