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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贝永惠看着女儿神情中凝重而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想女儿千程应该有什么事情对她说,而且会是很重要的事情。
女儿的身上洋溢着一种让贝永惠不太愉快的气息,那是她一直隐忍着不说,却会不时地在女儿身上浅浅的散发的气息。
那个女人的气息。
那位和千程的父亲同居了多年叫兰芳的女人,是贝永惠眼中很不屑一顾的发廊妹。事实上这个女人经营着一个颇有规模的美容、美发厅,举手投足间早已蜕去了她从东北乡下刚出来时的那身乡土气息,出入以车代步,衣着鲜亮,妆容精致,俨然一个事业有成的成功女性。
在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这位叫兰芳的东北女人与贝永惠共享着同一个男人。后来,贝永惠早就对丈夫程至峰心灰意冷,任由兰芳独享那个不忠的男人。兰芳却并不认为自己独享着贝永惠的丈夫,如果不能独享一个男人的钱,就不算独享这个男人。程至峰的钱显然更多地流向他的家庭,说到底他骨子里还是认为他和贝永惠还有女儿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两年前,贝永惠对丈夫终于放手,她一心维系的婚姻,随着女儿长大成人再也没有维系下去的必要。女儿千程却对母亲为了她才维系婚姻很不以为然,母亲贝永惠却是真心想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给千程,包括一个完整的家。
贝永惠一直小心地掖藏着丈夫不忠的事实,试图把家庭伪装成幸福的样子。可是,谁知道千程心里想着什么,从高中起贝永惠就发现女儿走进父亲的另一个家庭。那所谓的那个女人的气息,开始不时地在千程身上若隐若现地弥漫着。
先是千程的发型:那种让千程一眼看上去像个美少女,贝永惠想说这怎么可以是一个中学生的发型,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妥当。这种发型没有烫发、没有染发,又是学校要求的齐耳短发,实在不能说它有什么出格之处,只是让千程很与众不同。
这发型就是千程父亲的二奶兰芳的手艺。
千程就这样和兰芳越走越近乎。最后自己都说不清楚到父亲的外室那里,是出于对父亲的想念,还是让兰芳阿姨消除她恼人的青春痘,享受对所有女孩都很奢侈的美容护理。
贝永惠就这样看着女儿某一天带着别致无痕的妆容,某一天身上又混着淡淡的什么精油味道。那个叫兰芳的女人真的不是别有用心要与贝永惠抗衡,她很乐于将自己一身美容美发的解数在美女们身上施展,何况笼络好千程会让老相好程至峰很满意。
对于贝永惠来说,女儿这种行为比当年丈夫对自己的背叛还令她痛心。多年来,千程在母亲的督导教育下学习成绩优异、学识广博、精通乐器、绘画多种才艺。贝永惠不能让千程毁在这个深谙吃穿打扮之道,又没有操守的女人手中。可是她的痛苦和担忧还是在女儿面前隐忍了下来,因为她不想割断千程与父亲程至峰之间那种亲密的情感。
贝永惠没有严禁千程走进父亲和兰芳的生活,当年有高考这把高悬在每个高中生头上的利剑,贝永惠用没完没了的习题和辅导班挤去了千程到兰芳那里不学无术的时间。高考结束后,贝永惠对于已经是成年人的千程就失去了约束力,令人欣慰的是千程考上了本市的名牌大学。
像所有从小学到中学期间苦苦学习,累坏了的孩子一样,千程上了大学很自然地去贴近让她更轻松、更随意的生活。多年来对女儿一直严加管教不断施压的贝永惠,无疑在对千程百般宠爱一掷千金的程至峰面前败下阵来。
贝永惠颇为失落地看着女儿与她之间难以亲密无间,却又不知怎样弥合彼此的疏离,她又很无语地看着千程回到她的身边却越来越带有一种礼节性。
千程叛逆的青春期这样堂而皇之又理所当然地从长大成人开始,那本来应该在13岁或14岁就开始的逆反,一直被压抑在千程的身体里。她被贝永惠教育着要优秀优雅,举止像个淑女,笑的时候露出几颗牙齿,说话的时候怎样轻声慢语,吃着低糖、低盐、低脂寡淡无味的饮食,阅读世界名著,欣赏高雅的艺术……。但是,十八年来,贝永惠的苦心教诲的成果,千程的父亲和二奶差不多十八天就可以颠覆。
千程在父亲的外室那里,看着程至峰挺着日渐隆起的大肚腩,惬意地瘫坐在沙发里,无所顾忌地掏着鼻孔,用牙线剔着牙。不时地被电视里兰芳的家乡人东北小品的段子逗得哈哈大笑,他们的餐桌上也常常摆着浓油酱赤的东北菜……。
千程可以理解父亲投入到这个学识、气质、容貌都无法与母亲贝永惠相提并论、同日而语的女人怀抱,就好像她现在与这个女人形同闺蜜,一起逛街购物、谈论吃穿打扮一类女人间的乐事,大概因为这个东北女人身上有一种贝永惠缺少的很接地气的人间烟火气吧。
贝永惠两年前对程至峰忽然放手了,兰芳却没有顺理成章地上位为千程的小妈。
“ 年纪大了,不想折腾了。”程至峰说着,摸了一把自己日益稀疏的头发。
这让多年来心中一直暗怀着明媒正娶心思的二奶兰芳怔了一下,恍然发现眼前这位已经五十开外的程至峰,真的有些进入暮年的样子,秃头凸肚与当年初见的那个年仅四十岁倜傥风流、踌躇满志男人大不一样了。
千程真的有事情要对母亲说。
千程甚至没有想到:她要告诉母亲的,是一件对母亲来说石破天惊的大事。
千程终于鼓起勇气对贝永惠说:
“妈妈,我要结婚!”
果真这句话从千程口中说出来,贝永惠如同遭了雷击一样,愣了半晌,才问了一句:
“什……什么?”
“我——要——结——婚!”千程吐字清淅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让母亲几乎昏过去的四个字。
“结婚?!”
贝永惠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以为这是千程的一句玩笑话。
“你多大一个孩子,大学才刚毕业,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都快二十二岁了,《婚姻法》规定二十岁就达到法定婚龄。在校大学生都可以结婚了,我为什么不可以大学毕业就结婚?!”千程的语气简直不容贝永惠置疑。
贝永惠瞠目结舌,她没有想到她会在此时面对这样的问题。生活尽管有这样那样的烦心事,上了大学的千程也不再对她言听计从,可是她仍是令她骄傲满意的女儿。大学毕业前,千程在从母亲效力的设计院改制出去的设计公司里实习,取得很好的成绩。毕业后进入这家都是贝永惠的老同事、旧下属的公司工作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贝永惠本想着不久之后,千程就将在这家待遇很丰厚的公司开始她崭新的职场生活,可是,生活怎么会这样风云突变呢?
“你还是个孩子呀,知道结婚意味着什么吗?”贝永惠的语气满含着焦虑和担忧,还有很多千言万语都难以言说的情绪。
“我知道结婚意味着什么,是和我相爱的人朝朝暮暮在一起。”千程说道。
“你爱的人——结婚——,你不觉得这些是很严肃的话题,你再看看你,没有经历过社会人生的磨砺,一身任性的孩子气。相爱了想朝朝暮暮就结婚,你不觉得太草率、太轻率了吗?”
“是啊,你的人生倒是不草率、不轻率,一切都是深思熟虑,可是生活又怎么样了呢?什么简单的问题在你那里都会变得复杂化。结婚就是相爱在一起这么简单的事情。”
贝永惠的泪水瞬间难以抑止,没心肝的千程一语中的地触到了贝永惠的痛处。没有怒火,也没有反击,像所有无条件爱着孩子的母亲,不管被告她们的青春任性冲撞多少次,最后却是大多数选择了退让。
“好,你要结婚。你恋爱了都没有告诉我。现在这么突然地对我说:‘你要结婚’, 是的,你长大成人了,有结婚的权利,你总要让我知道,你和谁结婚,他的家在哪里,出自什么样的家庭。”贝永惠极力掩饰自己的心烦意乱,努力平静地对千程说道。
千程听母亲这样说,知道事情有了斡旋的余地,她想到恋人子康心中溢满了甜蜜,对母亲也不再针锋相对的任性样子。
“妈妈,他是很好的男孩子,很帅、很阳光,是著名体院的毕业生,运动健将,拿过好多的奖牌。”
千程留心到母亲听到“体院”这两个字又是一脸欲哭无泪的表情。
“妈妈,他也是大学毕业生,已经被他老家的一所重点中学聘为体育教师了。”
“他老家,他不是本市人,家在哪里?”贝永惠问。
“在北城,离这里不算太远”千程回答道。
“不算太远,坐火车将近一天的行程,你们以后都要工作,这样两地生活会很不方便。”
“谁说我会在本市工作,我也要去北城。”
贝永惠感到一阵晕厥说:“什么?你要去北城?你要离开这个有更多机遇和机会的大城市,到北城这样的十八线小城市去吗?你知道你将要从事的这份工作是多少人梦寐以求也求之而不得的吗?你一点都不珍惜就要放弃?这份工作专业对口,待遇优厚,发展前景广阔……”
“好了,”千程打断了母亲。
“什么对口的专业,那是你喜欢的专业!一切都是按照你的意愿,上什么样的大学,选什么样的专业,做什么样的工作……。以后还有你为我物色的精英女婿吧,那些小时候和我一起读诗、唱歌、弹琴的乖孩子们现在都长大了,长成了长着一张没有血色的白脸,两条细零零的长腿,很会矫揉造作地在西餐厅里为女孩子拉椅子、还会品红酒、切牛排的人类极品了吧。”
“为什么你总是要把有教养、懂得礼节、尊重别人看成是矫揉造作。我是矫揉造作,我的朋友们也是矫揉造作,他们的孩子又是矫揉造作!他们其实都是很优秀的人,克己守礼、努力上进。”贝永惠的语气中有些难以掩饰的不悦了。
“是的,你们都是好人,可我不想过你们那样的生活。我爱子康,他的青春朝气好像可以把我点燃,他像一阵飓风扫去我生命里那些阴郁与不快,他把我带到了阳光下,他让我可以大声喊、大声笑,活得像一个真正的青春年少的女孩。从小到大我都听到的是‘好女孩应该这样,好女孩不该那样’,从小到大我都在努力做一个好学生、乖女孩,让你和老师们满意,让那些相干和不相干的人满意。可是谁知道我活得有多么累吗?从小到大我有多么孤独吗?我几乎没有过知心朋友,和同学们没有共同的话题,因为我不知道很多当红的影视明星,不知道当代青年作家作品,没听过流行的热门音乐。我按你的要求塑造自己,却像一个与时代脱了节的怪人。是子康把我带进了真正的生活中,有热情、热血的生活。因为他,我才有了一大堆朋友,可以热热闹闹的生活,我们一起骑车远游,一起在烧烤摊上喝冰啤酒,一起在演唱会上挥着荧光棒大声唱大声喊……。我的童年,如果那也叫童年,几乎没有碰过泥土,没有尽情地晒过阳光,举手投足都要符合你的要求。我已经缺失了一个童年,那时我是身不由已的孩子,现在我决不会放弃我的爱情,再缺失掉我的青春。”
千程把这样一大段话说完,听见母亲贝永惠一阵轻叹之后,冷静地说:“让我见一见你那位子康吧,周末把你父亲也请来,我们一家人吃一顿饭。
二
丰盛的一顿晚宴。贝永惠亲自设计的菜式,清淡却很可口。程至峰和千程都心里闪过了一个念头:
贝永惠的烹饪手艺真的很不错。
“我迁就了一下你们的口味,做了这一桌菜,平时我喜欢简单的清蒸和白煮,很没滋味吧。”
子康的确是千程描述的那样阳光英俊,一看就是那种在幸福的家庭里备受关爱着长大的孩子,坦白率真。有着在阳光和汗水中练就的强壮健硕的体魄,还有比小麦色更深重一些的健康肤色。一点小趣事就会让他露出他洁白整齐的牙齿,灿烂地孩子般无所用心地,天真一笑。
“是个好孩子。”贝永惠有些欣慰地想。
“千程也是个好孩子,现在她真的活泼了很多。这个从小到大在书堆里长大的孩子,哪里像是要做主妇的样子。唉,两个好孩子,怎么看上去就像要摆一场家家酒的孩子呢。”贝永惠看着眼前这对璧人心里这样想着。
子康和未来的岳丈程至峰交杯换盏间彼此熟稔的眼神,又让贝永惠心中升起一阵悲凉。女儿先带着永康见过她的父亲了,何以要这样先找好百依百顺的后援团,何以就认定她贝永惠会是女儿幸福路上的绊脚石呢。
可是,贝永惠又能真的说服自己就这样让女儿出嫁了吗?不,她做不到,就算子康是个好孩子,可是让她怎样心平气和又心甘情愿地,将女儿的手放在这个半大孩子手中说:
“你们结婚吧,到北城去好好过日子去吧。”她付出那么多的心血,千程也付出那么多的心血,多少寒来暑往的日子里,她们披星戴月奔波在学习各种知识才艺的道路上。
“你可以更好,你还可以更好。”贝永惠这样勉励着自己,也这样勉励着千程。而结果就是看着才华横溢的女儿,大学一毕业就嫁作人妇,在他乡过起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的日子。自己的这一辈子呢,当然可以说是事业有成,可还不是过些日子就要准备退休。
贝永惠很勉强地对着子康微笑,她想自己怎么能对他笑呢?这个天真的孩子一定以为她很喜欢他这个准毛脚女婿,以为她会很想把女儿嫁给他。
“我家在北城有一套150多平的房子,当年家里拆迁时可以要两套中套的,是我一定要这间大房子的,我很喜欢一大家人住在一起。”
不知为什么子康认为要和准丈母娘谈谈房子,他看见贝永惠一脸掩饰不住的苦笑,又小声说:
“爹妈说我结婚要买房也可以。不过真的没必要,我外公、外婆家有一套房子过户在我的名下,只是偏远了点。”
贝永惠听了一头恼火,心里想:
“房子,房子,当我是什么人了,当真成了你的丈母娘了。”
千程插嘴说:“妈妈,他的爸妈人很好啊,很疼爱我的,我愿意以后和他们一起生活。”
“他的父母家你都去过了。”贝永惠再也掩饰不住她的不满。
可是,事情向着她自己都无力控制、无力阻止的方向发展下去,子康和千程牵手共赴婚姻殿堂好像已经顺理成章。程至峰甚至与子康谈起女儿的嫁妆。
“我就在本市给你们买套房子。以后子康是老师,千程也在北城一家职校联系了一份教职工作,两个人都有寒暑假,放假了就回来,可以看看爸妈,也有自已的空间,全当度个假嘛。”
“在北城的工作都找好了。”贝永惠在心里默念了一下,感到自己都快崩溃了,什么事都没有与她商量,什么事都是她最后一个知道。
饭后,子康很想在贝永惠面前有个好表现,他抢过收拾饭后残局的工作。千程和子康在水池边挤成一团,两个手笨脚拙的孩子,弄出了一片叮叮当当的声音。让贝永惠心里也乱成了一堆磕磕碰碰的杯盘碗碟。这一套精美的瓷器,在他们手中破损了不少吧。这些完美得没有一丝划痕的瓷盘瓷碗,一旦失手就完好不再。
千程那每一步都被她精打细算设计得细瓷一样精致完美的人生啊,这个孩子,怎么就这样要把自己投入不知轻重的命运之手呢?
子康“咚咚”连蹦带跳的足音远去了。送走子康的千程回家看见母亲和父亲静默地相对而坐,贝永惠已在无声地啜泣。曾经风华正茂、美丽英俊的两个爱侣,如今被岁月和不同的人生经历抟弄成相去甚远的两个模样。贝永惠永远冷静克制,喜怒尽量不形于色,岁月没有在她身上镌刻下不堪形迹。她依然高雅美貌,带一点难以靠近的冷淡和疏离。而程至峰这些年转战在熙熙攘攘的名利场中,声色犬马、觥筹交错间,曾有的青年俊彦时那股俊秀之气早已荡然无存。
“孩子长大了,她有自己的生活。”千程听见父亲这样对母亲说。
贝永惠心中百感交集,泪水颗颗落了下来,她对程至峰摆了摆手,千程和程至峰都明白,贝永惠此时想静一静。
是的,静一静。静一静之后,生活中什么样的问题贝永惠都可以接受承担下来。千头万绪的工作,静一静,她可以完成得完美无缺;纷乱如麻的生活,静一静,她可以抽丝剥茧般将它们理顺。她只要静一静,好像这之后,一切都可以回到她的掌控之中。
贝永惠此刻只要静一静。
三
千程挽着父亲的手臂,将他送到小区的门口,程至峰看见女儿千程脸上现出她小时候常会有的,那种对即将分别的父亲恋恋不舍的神情。
“想和你的老爸爸散散步吗?千程,我们有很久没有单独在一块聊聊天了吧。”
“爸爸。”千程愉快地将头在父亲的臂弯间低伏了一下。
“我的小千程真的准备好做一个新嫁娘了吗?”父亲这样问让千程觉得有些突兀。
“是的爸爸,您不是都同意了吗?”
“虽然我是你的父亲。但是,我不认为我有权利去反对一个成年的女儿怎样决定她的人生。但是你不觉得来日方长,你们可以先交往一段时间,毕竟婚姻不是小孩子做游戏。”
“您对子康有意见吗?”千程这样问父亲。
“倒也不是,他是个好孩子,潇洒、落拓的男孩子很有魅力,可以想像他在跑道上和球场上有多迷人。不过这样的孩子有时会很粗线条,你却是个很纤细的孩子。你们受着不同的教育,有不一样的文化教养,不一样的家庭环境。他的父母当然是好人,对你也很慈爱,子康有一个很会照顾家庭企业退休的母亲,一个开朗厚道做了一辈子交通警察的父亲,一切听起来很不错。可是,生活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一些鸡毛蒜皮微不足道的小摩擦,你真的有应付它们的身心准备吗?”
“嫁给谁都会有这样、那样意想不到的事情。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子康,多想投入他的生活,成为他家庭中的一员。那真是一个充满温暖和笑声的家庭,一个小笑话,一部无聊的电视节目都能让他们那么快乐,无忧无虑地笑起来。那笑声有时让我想哭,你知道吗?我常会想为什么我没有那么敞亮的心,发出那么开心的笑呢?”
“我明白,在你的心里多么缺少那种平平淡淡的和美与温暖,我理解你曾说的:你喜欢真挚单纯的情感和这样的人。你的童年,看上去什么也不缺,充满着音乐、诗歌所谓高雅的东西,穿不尽的漂亮纱裙,玩不完的高档玩具。可是,你却缺少一个孩子最需要的温情和快乐,从小到大你都那么漂亮、聪慧,学校里的优等生、班干部,各种表演活动的小明星。常听人说起你多么优秀,你的家庭也看上去也很优越,母亲优雅端庄、事业有成,父亲貌似成功多金,而事实上你的家庭是残破的。”千程沉默不语,听父亲说下去。
“当年,我抱着美丽粉嫩像个小天使的你,我是想过好好维护与你母亲的感情,为这个家打下更坚实的经济基础。我真的爱你,把你视为一根纽带,会将我们一家人紧紧地维系在一起。但是事与愿违,在生活中,还有你的成长教育中我与你的母亲不断冲突。让我身心疲惫。”程至峰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你或许还记得在你五岁时,我给你买过一个用小木锺敲击的小琴,只是几片涂着彩漆的金属片,敲起来声音很好听,你很喜欢,拿着它,没多一会儿就敲了出了你学过的儿歌音调。”
“母亲却把那个小琴扔进了垃圾桶,我哭了很久。”一直沉浸在父亲叙述中陷入回忆的千程低声说。
“是的,这就是我与你母亲之间的差距,她不看中音乐的实质,悦耳的声音,让你那么快乐,她扔掉琴的理由是:你要学习音乐,不能让音调不准的低档乐器听坏了你的耳朵。不久,我看见你每天脖子下夹着一把小提琴在那里一站就是一、两个钟头。”
“是啊,启蒙乐器怎么会是这样一种乐器,当时我对用那一缕马尾在琴弦上刷出音乐绝望透了,我想为什么要用这把弓刷出音乐呢?直接用那四根弦弹不好吗?”千程回忆起她的小琴童岁月,终于把儿时心中那个如鲠在喉的困惑对父亲一吐为快了。
程至峰呵呵地笑了:“你听过你母亲拉的《梁祝》吧,这乐器对可以驾驭它的人来说是很不同凡响的,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啊!”
“子康也这么赞美过我演奏的乐曲。现在我倒很感激妈妈当年逼着我学习这门才艺。”千程打断了程至峰一丝沉吟间对昔日贝永惠怀有过的美好情感。
“那时候,每次我回家,看着你夹着琴,望我的眼神都好像求我把你救下来,可是我做不到,你的母亲看上去很柔弱的样子,其实很固执,没有人可以改变她的意志。虽然,她不会和你争执,却什么都由不得你按照自己的愿望生活。婚后,我们的生活方式和理念有很多冲突。当年,我多么令人艳羡地娶到了你的母亲,那么漂亮高雅,握着琴弓的手那么优美,琴声多么悠扬,她谈吐不凡、才华横溢、充满理性。这么优秀的女人,让我有过那么多辗转反侧,失眠的夜晚思念过的女人,成为妻子就变了味道。她不是一个很热情外露的女人,可以不算一个问题。可是,她的洁癖,她那些每一条都符合科学,却缺少人情的生活观念。当然,生食、熟食、水果、蔬菜该用不同的刀,不同的菜板,可是很平常的一顿饭,要拿起这样又放下那样,只有你母亲才不会手忙脚乱。每天没完没了地洗洗涮涮,我大概全身都是泥土、散发着异味,她讨厌汗味、口臭、脚臭、韭菜味、蒜味、大葱味……这样高盐,不可以吃,那样高脂,又不可以吃。如果吃块香肠、咸鱼,都要背着她偷偷摸摸,生活就没什么自在可言了。”
“粉丝含铝,吃了会让人变笨。蛋糕里有反式脂肪……,妈妈说得都没有错啊。”千程笑着补充道。
“是啊,问题就在这里,你母亲认为她没有错,我也认为她的确正确。可是我不想生活变成这样,每一样都没错,却好像哪里都大错特错。”
“那就是因为我们在生活中都想犯点小错,好像高中时偷着看一场儿童不宜的电影,用手机上网玩一会儿游戏……。那样的事情,总是比中规中举有吸引力。”千程说道。
“我想我不能将我有外遇,当成生活中想犯点小错。我犯的是一桩大错,因为我的自私冷漠,因为我只想让自己活得轻松一点、快乐一点,我背叛了家庭。以至于我现在想对你说婚姻是严肃的事,应该用审慎的态度来对待,都好像是在打自己的脸。”
“爸爸别这样说。”千程低声说道。
程至峰继续说道:“我说了许多与你母亲之间的琐事,是想让你知道,不要以为让一段婚姻,最后走向无奈的是什么心腹之患,只是一些很浅表的疥癣之疾不断累积,就足以成为生活中不能承受之重。我与你母亲之间的纠葛,可能你以后也会遇到类似的问题。这些烦心的事,你真的愿意从二十一岁这样的年纪,就开始遭遇吗?我作为一个这样的父亲,实在不能对怎样让婚姻幸福做出评判,我也不想用我的观点绑架你。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二十岁才刚开始,美好的青春岁月里,你还会成长,也会遇见更多优秀的异性,想过为自己留下一些余地,可以勾画更美好的人生蓝图。”父亲很真挚地对千程说。
“爸爸,子康就是很优秀的人,美好的青春岁月我们会一起成长。我很爱他,离开他我吃不香,睡不着,我就要嫁给他。相信我,看着二十一岁的女儿出嫁,不会比看着三十一岁的女儿还没嫁出去更让您操心的。他是个好男孩子,心地又软又善良,和好人在一起总不会受什么伤害的。”千程带着几分小女儿的娇嗔对爸爸说。
程至峰笑了,接着说:“当然,和好人在一起不会像与狼共舞那样,让人骨断筋折,甚至于谈不上会有什么切肤之痛。可是也不要小瞧了一个好人会给你带来的疼痛,有时它就像鞋子里的一粒沙子,微小得其实连你的表皮都没有磨破,却让你非常不舒服,注意力难以分散地集中到这一点不适中,如果它一直在你的鞋中,你就会很难快乐。我和你的母亲,都算是好人吧,可是我们带给彼此的痛苦还少吗?你曾经的生活像一双美丽的高跟鞋,它让你看上去高雅优美,可是足尖的逼仄,脚踝的酸疼,却只有你自己知道。你现在将投入的婚姻生活,像一双平底的棉布鞋,你眷念它的温暖舒适,可是有那么一天,你又需要优雅了,会只想把脚藏起来。”
“爸爸,为我祝福吧,爱谁是谁啦,上哪里找一双又舒适又高雅的鞋呢?这回我就要我的棉布鞋敝帚自珍嘛。”
父亲拥抱了千程一下:“好吧,我的女儿,你长大了,谁也不能代替你去生活,快乐或痛苦。去做一个快乐的新娘,到他乡好好生活,别忘了这个城市里还有你的父亲和母亲,我们没有给你一个完整的家,但是,我是爱你的,妈妈也是爱你的。”
“ 你们已经给了我很多啦,爸爸,不用为了您的事情而感到对我有所愧疚,妈妈从没有在我面前说过您的坏话,只是说您很忙,为家里赚钱。等我知道那些事的时候已经是大孩子了,我想那个年龄去接受和理解这样的事已经不是问题了。”
“我的好女儿,”程至峰擦去眼角的泪水说:
“我真想牢牢地把我的千程留在身边好好地疼爱。你的母亲,她真是一个很好的女人。那些过去觉得不堪的往事,其实只是我没有坚持的耐心。如果可以回到过去,我的小千程可以重新变成一个小女孩,我愿意去尝试用更多的爱心与耐心,让一家人和和美美。”
千程眨着快流下泪水的眼睛,强做出轻快的语调:“爸爸,我不是好好地长大了吗?你们已经是很好的父母,我总是应有尽有,什么都不缺,小孩子长大都不容易,苦孩子多得去啦。”
街上霓虹灯闪烁,淡淡的夜雾在街灯下形成一团迷离的光影。千程年轻的心忽然涌上一种恰似离愁的情愫。美丽的城市,美丽的夜晚,何时曾像今夜这般让人心醉,让人不忍远离。千程想到她的母亲,也是这样让她不忍背离。可是青春时离开家乡亲人,这是一个需要踌躇的问题吗?
四
千程的行装已经准备好,傍晚,火车就将载上千程和子康奔向远方的北城,千程等待子康的心有些焦急。
母亲贝永惠来到女儿面前,还没有开口已经泪流满面。
“千程,我们再好好谈谈好吗?也许从小到大我对你的教育太过严苛,你缺少和谐美满的家庭,那样的成长道路也许对你今天的选择有一定的影响。你现在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大学毕业生,用一种成熟的心态,冷静地想一想。不要为了和我叛逆,用一种对自己人生负责的态度,思索一下,这么仓促地决定一件人生的大事是否轻率。想一想你从小到大所受的教育,你是一个多么上进努力、热爱知识又多才多艺的女孩。你有那么多美好的梦想,而你现在这样的年龄,甚至可以不用去考虑工作。你完全可以再读几年书,也许可以找到不同的人生方向和你愿意为之奋斗的事业。或者就去游历一翻,尽享你的青春时光,你不是曾经说过你想出国留学吗?以前总觉得你还小,我不放心。可是现在,你为什么不出去走走呢?我哪怕把这栋大房子卖了,住得小一点我不在乎。去欧洲,你喜欢法国还是英国?或者去美国,澳洲也可以。找一所你喜欢的大学,学一门你热爱的学科。从小到大你博览群书,你是真心地热爱学习。你说着一口流利的英语,又在自学法语,你不是为了你的母亲才优秀,而我也不是为了我的虚荣才一直要求你优秀。你生在这样一个开明开放的时代,充满着机会与希望,女人可以自由地追求自己的幸福与梦想。我希望你能做最好的自己,那样也许会让生活沉重一些,可是人生一世,不就是为了不负今生吗?千程,妈妈所做的一切努力,那么多年我们所做的一切努力,我让你学习那么多的才艺,让你上了那么多的课外辅导。我知道你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过得都 不轻松。而我这样做都只是为了让你的人生,这一段千山万水的旅程可以走得无悔而精彩。”贝永惠说得泪如雨下,千程也听得泣不成声。
“妈妈,妈妈,我想可能是我错了,可是我的行装都已经准备好了,什么都晚了,子康很快就要来接我了。”这时,门铃“叮呤呤”响起,千程提起旅行箱就要冲出门外。
贝永惠拉住女儿的行装哭着说:“一切都不晚啊,孩子!去对他说抱歉,世上有多少不变的誓言呢?小孩子的话更是说了不算。”
“妈妈,放手吧,我只知道此刻我狂跳的心,只想让我奔向他。我知道错了,我为我伤害了你而道歉,我爱你,妈妈。这一次,就算是错我也要错这一回。不然,他的转身离去,就会让我追悔莫及。无悔的人生也就无从谈起。”
贝永惠放开了牵绊住千程的手,看着女儿消失在她的眼前。
五
时光静静地流逝,贝永惠从工作岗位退了下来,也做了一位外祖母。她空荡荡的大房子成了人们所说的“空巢”。贝永惠却是一个心灵上不容易空旷的女人。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心越来越淡然无伤。阳光洒进她的客厅,香茗的气息弥漫,一本书也可以让她的心充盈,她不再去画那些设计图,此时她笔下的画很淡雅也很灵动,让她看见了自己在美的面前那颗并不刻板的心。偶尔,会有三、两个好友一起小酌上三杯两盏淡酒,谈谈往事和那些各奔前程的儿女。日子一天天过去,对贝永惠来说那所谓的孤独也只是一种并不让人难耐的常态。
当天气一日日地热起来,暑期又将到了,外孙女小家莹奶声奶气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外婆,家莹要来啦。”
贝永惠这时才会喜盈盈地忙碌起来:把朝外开的窗户用线绳绑起来,用透明胶带堵上那些小指头会好奇地伸进去的插座眼。她的精美瓷器玻璃杯盏,一切舍不得让它们破碎的东西,要小心地藏起来。这个长着童年千程小天使模样的小女孩,是个小淘气,只要她一扬起她胖乎乎、结实的小手臂,就会随之传来叮叮当当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一个假期,贝永惠都要上气不接下气地追逐着这个跑动个不歇的外孙女小家莹,和她一起打闹玩笑。听话懂事的千程是早年贝永惠希望中的女儿,活泼好动的家莹却是晚年贝永惠想要的外孙女。
“再见,外婆。”家莹走了,这个家又静了下来,这样一只嚣闹的小鸟飞走后,这个老巢才会让人感到一下子空虚。“空巢”贝永惠轻轻念叨,此时她才会觉得自己是一只放飞了羽翼丰满的孩子,留守在老巢的一只即将苍老的鸟。
四月将尽的日子,春光暖如初夏,几只蝉儿早早鸣叫起来。贝永惠恍然一丝喜悦,“家莹快来了”,细算一下,却还有两个多月,贝永惠不觉淡淡一笑。
门铃响起,一声和一声间隔得很久,听起来迟疑不决。
是千程拖着一个大箱子,牵着小家莹,风尘仆仆地站在贝永惠面前。盼望已久的两个孩子在这样的时节、这样的突然出现象在贝永惠的面前,并没有让贝永惠喜出望外。千程看上去很疲惫憔悴,
“出什么事了?”贝永惠把这个疑问咽进肚子里。
千程洗完了澡,吃下一碗贝永惠煮的小馄饨。就像当年对贝永惠说:“我结婚了。”那样一字一顿地说:
“我——离——婚——了。”
这回贝永惠没有感到怎样的晴天霹雳,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声:“哦?”然后,她等着千程说出前因后果。
“别问我原因了,妈妈,我被问怕了,所有人都要问为什么,子康问过,公公婆婆问过,我的同事们也要问,我更是一遍遍问过我自己。现在,我干脆拎起行李从那一声声为什么中溃逃,把北城的生活给一股脑地扔掉。不想再问为什么了?”
“可是,离婚是一件为什么都不用去问的事情吗?”贝永惠还是这样质问千程。
“是的,我知道这是个问题。尤其是我和子康还很相爱,我们之间也没有过什么大的矛盾,没有人有了外遇,也没有人负了谁的感情。公婆了很疼爱我,我也没有遭遇过什么婆媳矛盾。”
“为什么要离婚?”我问过自己很多遍。北城没有像样的大商场、博物馆、书店,这难道也是个问题吗?这怎么可以是离婚的理由呢?北城可能永远也不会修地铁,这也是个问题吗?我们有车啊,城市没有地铁能算个问题吗?可是,我每次带着小家莹回来,看着她在地铁上兴奋又惊喜地喊:坐地铁了!坐地铁了!我心里就感到不好受。看着她回到母亲成长的城市却总是那样一副好奇惊怪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难过。“
“小孩子嘛!”贝永惠轻声说了一句,听千程继续说下去。
“和公婆住在一个屋檐下,这是个问题吗?一大家子人有时是很烦,心里眼里没法清静。可是,我们可以出去单过啊,我们可以买房子,钱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为什么我们要单过?公婆尽心尽力,出钱出力气照顾我们的饮食起居。我们出去单过,我又上班又干家务、还要带孩子,或者花钱找让人不放心的保姆,这样的生活难道就会让我称心如意了?”
贝永惠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千程喝了一口水又接着说下去。
“子康每天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在学校的球场上玩得一身臭汗回家,吧唧吧唧地大吃一顿,就对着体育频道一看一个晚上。奥动会、全运会、大学生运动会、世界杯、欧洲杯没完没了的赛事,整天对着电视又是傻笑,又是尖叫。一个年轻人,怎么可以这样虚度光阴。我让他学点外语,或者去考研,他也买了一堆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是读不进去几个字。是啊,他是体育老师,学外语考研干什么,他所在那所学校是北城的重点中学,这份职业是多少当地人求之不得的。那里是他的母校,在这所学校里他学生时代创造的校运会记录,至今没有人能打破。学生们崇拜他,校领导又多是他昔日的老师,他每天过得如鱼得水。现在研究生职场上不好混了,他又为什么放下这一切去考研呢?我逼着他没事找事,总是我好日子不往好里过。他每天吃得很香,睡得也很香,笑起来无忧无虑,从来不用去思考将来怎样,十年后怎样,对他来说日子就是这样过到老,十年、二十年直到他退休。四、五十年的光阴就这样过去,在一个城市,一所学校,一个家里过下去。的确说不上他有什么错,他的父母就这样过的一生,现在他们都退休了,退休金挺丰厚,谁能说这样人生有什么不好。可是我一想到我的一生就这样度过,过着这样一成不变、没有新鲜感、没有让人可以激动和激情澎湃的生活,过一年就像过了十年,我不敢想这就是我的一生。”千程顿一下又说下去。
“问题是这样的生活我还不能保证我可以过一辈子。我和子康不一样,他在北城的重点中学任教 。而我在的那所职校,刚进去时还挺好的,我教授的课程也算专业对口。之前,这所职校生源和学生就业都不用操心。很多学生是为企业委培,学生有好出路,学校也有好口碑。可是,近年来北城的大企业改制、减员增效。学生毕业出路不好,学校在北城越来越难招到学生。学校的老师们都被下达了招生任务,我们每学年还要到各县镇中学去做招生宣传,你知道我不擅长摇唇鼓舌吹嘘我们的学校怎样前途一片大好。就是这样的学校,近年来招聘的老师还都是研究生,我只是读了一个在职的研究生文凭。其实几年前我和子康约好一起考研,我的初试成绩很优异,子康却是考得一塌糊涂。我想我一个人去读研了,学成后我还会回到北城吗?我和子康就这样分开了?孩子那时还很小,子康爱我,爱孩子,我也舍不得这个家,结果是我把复试都放弃了。”
“我的身边没有人能理解我的烦恼,所有人都说我生活得很好:房子、车、钱哪样都不缺。我还想要什么呢?一家人都很疼爱我,这个家里每一个人都知足常乐,小家莹都是一个成天傻笑的疯丫头。只有我老是七不服,八不顺的,一定让这个家里的人都不快乐,我让大家都迁就我,谁都没有错,总是我在找不自在,总是我在胡搅蛮缠。”
千程的神情很沮丧,又接着说:“家莹再过一年就上小学了,斗大的字不认识几个,我没法让她学习,只要她一不开心,就会有爷爷、奶奶、爸爸出来救驾。家莹难道不应该学些才艺、读书识字吗?可是那一家人却说:小孩子就该让她好好玩,子康就是玩着长大的。是啊!子康真是从小玩到大,我们在背课文、做习题、上辅导班时,子康在满操场地跑步、跳高,打比赛,他居然能凭着这项本事从小学到大学一路读名校,毕业在重点中学当老师。
家莹不该吃那么多糖,牙都蛀掉了,爷爷奶奶会说子康小时候满口蛀牙,现在满口牙多整齐,多白呀。他们带着家莹在脏兮兮的小餐馆里吃早点,现在食品安全多成问题,可他们说他们吃了几十年都没有事。小家莹是个淘气的孩子,在沙子里打滚,玩具到手就散了架,爷爷奶奶让她穿大市场里买来的衣服,玩劣质的塑料玩具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对。可是一代该比一代强啊,我的女儿学习、才艺各方面不能和我小时候相比,怎么能连穿用都比我小时候还 不如呢?
但这是离婚的理由吗?我不想说了,都是些鸡零狗碎的事情,没有一样可以做为离婚的理由。子康又是那么爱我和孩子,我心里也舍不得他。可是有那么一天,我看着自己二十岁的年华所剩无几,我就快到而立之年了,可是我活成了我曾经的理想中的模样了吗?我就像是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的骆驼,再也无法承受我在北城这样的生活,在这种生活中我看不到自己身上的亮彩,我也不想让家莹在北城这样长大,庸庸碌碌地过她的一生。”
“你想让家莹像你那样长大,是吗?”贝永惠听千程把这一大堆碎碎念说完,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妈妈,”千程有些沮丧说:“你在责怪我很草率地,对自己和家莹都很不负责任地选择了离婚这条道路吗?”
“责怪,让我怎样说呢?现在年轻人还会有闪婚或闪离这样的事,这或许有轻率和不负责任的地方。从另一方面看,这也说明在这个更开明的社会里,年轻人没有那么多的束缚和顾虑,可以更大胆自由地追求他们想要的生活。我想既然你选择的每一条路,都是按照自己的意愿,那么这条路上的痛苦与甜蜜就去坦然地接受。有的时候,非此即彼的选择并不是介于对错之间。只是选择了一条路,就去经历和欣赏这一条路的风景,人生最后总要殊途同归的。走在哪一条路上都尽量不要让自己后悔没能走上另一条路,缺失了另一番风光。所以,现在你不要后悔当年太早的结婚,将来也不要后悔又这样离异。你所做的只是让生活的道路转了个弯,而末来的路,仍然在你的脚下。”
“可是,我现在还是后悔了,为什么在这样青春的年纪去经历这些纷繁杂乱的婚姻生活,当年我应该听您的话去留学。”
“你现在也可以去留学啊,如果需要卖掉房子,房价可是大涨了。”贝永惠平静地对千程说。
“可是,你看我现这样一副狼狈的样子,一无所获、伤痕累累地回娘家。“千程伤感地说。
“别这样自伤自怜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怎么会使我的小千程伤痕累累呢?好好休息几天,我们一起去散散步,逛逛街,买些漂亮衣服好好打扮打扮。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像21岁从我身边离开时一样美丽了。谁说你是一无所获地回到娘家的,瞧瞧!你带回来的无价之宝。“贝永惠把一直站在一边,眨着大眼默默地看着母亲和外婆对话的小家莹抱在怀里说着:
“看一看,这个小宝贝,我的小外孙女,就像你小时一样漂亮,可是这硬梆梆结结实实的小胳膊,一定是得自她父亲的真传。她可是你们青春真挚爱情结出的最珍贵、鲜妍的果实。人生不是所有的痛楚都是白白经历的,要能看得到你在疼痛中的收获。。”
千程泪流满面,贝永惠却含着笑逗着小家莹:“让外婆抱抱你吧,我的小可爱,我是你妈妈的女巫老妈,不过会是小家莹的慈祥的老外婆。”
六
近年来,程至峰的生活变化不小。
转眼间,他是一个六十往上的人了,在生活越来越需要安稳和平静的年纪,他的人生一下子变得烦乱不堪起来。
程至峰退休了。六十岁退休不是很正常吗?可是,就这样退下来却似乎有些超乎程至峰对他职业生涯的构想。
程至峰作为一家科技公司的大股东、老总、董事长,多年来他为企业付出了大量的心血,这家公司曾经是他引以自傲的事业。
可是,他的公司其实不是他的公司。这一点,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这么多年里,他一直是公司的一把手,对公司决策有着一锤定音的主导权而忽视了。
在企业改革中常常会让一些人的人生有了突如其来的改变。九十年代未,程至峰就职的大型国企,由他做负责人的那个部门宣布改制,成立一家私营的科技公司。程至峰这位在原企业里只算一个中层领导的部门负责人,忽然一下成为这家科技公司的总负责人,股份最多的大股东兼董事长。这家公司当然和它脱离的母体企业规模不可同日而语,很多业务还要依托母体企业。但是,这次变革却让程至峰从一个大型国企里芸芸中的一名中层领导,一跃而成为一家私营公司的当家人。
此后多年,程至峰费尽心血为了公司的发展打拼、奋斗,极尽全力地扩展业务。程至峰的经济收入也和他在国企任中层领导相比有了突飞猛进的增长。尽管每一个当年和他一起从公司出来的老员工都有公司股份。但是程至峰这位老总、董事长、大股东却在这么多年对公司无可争议的主管与掌控中,日渐认可了公司私有的属性。
然而,在程至峰的人生进入六十岁的年纪,他甚至还没有想过要退出公司领导岗位时,他所管理的这家科技公司却又要被原有的母体企业回购。公司里从原国企剥离的老员工都挺乐意卖出股份回归国企,离开国营的母体企业快二十年了。尽管这些年他们跟着程至峰这位领头人钱也算没有少赚。可是比起当年在国企旱涝保收的悠闲日子,他们的确辛苦也没有少付出。当年这些公司元老正值少壮,跟着程至峰一起出来打拼,如今有机会又回归国企,简直如同老有所依。何况,还有他们的股份被原企业回购,一下子公司的股东们有了几十万到上百万不等的钱落袋为安,如何不高兴。
程至峰在公司的股份当然是最多的,他卖出股份的钱是一笔很可观的巨款。可是拿过这笔钱,他整个壮年时代所有的努力、奋斗的成果也就此被这一笔钱一起买断。老总、大股东、董事长一切身份头衔瞬间化为乌有。程至峰六十岁了,公司被回购以后,他直接进入退休生活。
退休,去过富有的老年生活,程至峰似乎还没有做好的心理准备。
曾经一直对程至峰非常体贴、温顺的兰芳,却在程至峰退休后和他搅闹起来,她显然是不想让程至峰好好地颐养天年了。
事情的起因是程至峰用那笔买断股份钱买了一套房产,一套和兰芳毫无关系的房产,只属了程至峰的名字。虽然,兰芳不知道程至峰已经立下遗嘱将来把这套房子赠给千程母女。但是兰芳知道这一笔财产和她这位与程至峰没有名分的女人肯定是毫无关系。
钱是程至峰的,兰芳不是不能接受这笔财产与自己无关。问题是:程至峰拿出很大一笔钱买了这套房产,在他没有了公司老总等职务之后,他每月的收入大大缩水,差不多只剩下一份退休金。为了不降低一向的生活水准,程至峰需要钱,加上退休后的无所事事,他很自然地开始关注起一直由兰芳打理的这家美容美发会所的经营,毕竟这笔产业原本就是程至峰投资的。从当年给兰芳开了一家理发店开始,到现在发展成为一家颇为高档的美容美发会所,其间程至峰都是有金钱投入的。
让程至峰没有想到的是:这家会所对兰芳而言是她用整个青春来陪伴程至峰换来的,是她投入了整个的青春年华,用尽心血来经营才有了今天这样的规模的。兰芳从二十多岁的姑娘,到现在年华即将老去,十多年来,她跟着程至峰没名没分,没有孩子。她所有的付出如果没有会所这份成就来安慰,难道还是程至峰这个从始至终都不想给自己一份承诺的老头子给她的那点无所谓的爱情吗?
不久前,兰芳在手机上浏览到一条新闻:某大佬给他年轻的情人买了两套房子,也写着情人的名字。后来却打官司把它讨要了回去,因为房子的赠与关系是在他与前妻夫妻关系存续期间,那只老狐狸竟然找来了前妻作证,名正言顺地把两套房产都给讨了回去。
兰芳看完这条新闻立刻就不淡定了,原本程至峰给她一套房产,兰芳一直以为她对这套房子有着毫无争议的所有权。可是,这样的一例案件,却像把兰芳一下子打醒一样,房产证上是她兰芳的名字又怎样,这套房子却是在程至峰还没有离婚时给她买下的房产,也就是说这套房产也是属于程至峰的前妻的财产。
多少年来,她在程至峰的身边,用整个青春来爱他、取悦他。当她想到:她最好的年华都在做一个见不得光的情人,在他离婚后也得不到婚姻的承诺,她甚至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去做一个母亲。原本可以让兰芳聊以自慰的是她毕竟得到了一套一直在增值的房子,还有一家会所。可是,这套房子的所有权却可以随时不再属于兰芳,她付出全部心血像命一样宝贵的会所又怎样?还不是程至峰投资的。
转眼,兰芳也是一个将近四十岁的女人了,青春不再她还能接受。可是那种可能在青春不再时,还要被剥夺走她自以为拥有的一切的感觉,却让兰芳的心情几近崩溃,她再也没法对着程至峰温存、讨喜下去了。满心的烦闷让她任由自己任性地和程至峰作起来,屡屡地与程至峰冲突。
程至峰对兰芳还是有感情的,他也在试着劝慰兰芳的担忧。可是,他与兰芳的生活仍然变得让他焦头烂额。
程至峰与兰芳都不会忘记:在兰芳只有二十多岁的年纪他们相遇。当年,兰芳在一家小发廊里讨生活,真的是一无所有。
因为兰芳一无所有她才会为了能在一家小发廊落脚,并学些理发的手艺,而与那家位于程至峰所在的企业附近的一家小发廊签了为期三年的学徒合同。
那天中午,程至峰对兰芳的理发手艺还算满意。让他有些吃惊的是他听说了兰芳就因为支付不了几千块钱,和一家发廊签下了三年没有什么收入,几乎就是只包个吃住的学徒合同。
几千块,此时对于程至峰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他想他不用付出太多就可以帮助一位贫苦无依的外乡女孩,何乐而不为呢?
程至峰这样一份不过是一时好心的恩情,却重重地压在兰芳的心头上。她不能拒绝程至峰的好意却在想:这怎么会是一个男人不求回报的施予呢?
程至峰地对兰芳文质彬彬地以礼相等,他正当壮年的潇洒多金,都让兰芳把程至峰当成了她在异乡相遇的知心人。
那一天,原本程至峰只是应兰芳的邀请到她那里理个发,检测一下兰芳从美发学校的结业的实战成绩。
兰芳为程至峰理了个他很满意的发型,这让程至峰都对兰芳学习后的成绩感到很有成就感。
兰芳的手臂却在给程至峰理发后按摩时,从他的身后将他紧紧环住……。
七
生活重归了一种新的平衡与平静,千程回到生养她的城市重建她的人生与事业。正当贝永惠为千程走出失婚的困局,重新焕发神彩和生活的热情而高兴时,却见到千程又是一脸难以掩藏的憔悴和忧心的样子出现在她的面前。
“出什么事了?”贝永惠对一直心神不宁,顾左右而言他的千程问道。
“妈妈,我没有什么事情,是爸爸。”贝永惠看着千程没有说话。
“你知道爸爸的公司又被他们老企业回购了。”千程接着说。
“这已不是什么新闻了,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你父亲拿到了一大笔股份转让金,你父亲的生活富贵依旧。“贝永惠想应该还会有什么别的事情,就听千程继续说下去。
“情况最初还好,可是父亲奋斗半辈子的事业这样收场,心情还是很失落的。一个月前,爸爸忽然脑溢血……”贝永惠这才露出有些惊讶的神情。
“当时,我不想对你说这样的事情,你们毕竟已经离婚了,而且,开始兰芳还在他身边照料,我想等到父亲好一些了告诉您。”
“他好一些了吗?”贝永惠问。
“不好,”千程哭了起来,“家里出事了,我出差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兰芳忽然不知所踪,美容院转让了,爸爸给她的房子也抵押出去了,可能还卷走了一些钱,她把爸爸扔在医院就不管了。”
贝永惠的惊讶神情中有些迷惑与不解,她听千程继续说下去:
“我没有功夫去追究兰芳的事情,可是爸爸我要照顾他。现在他出院了,在家里慢慢康复,我把爸爸安置在我那里快一个月了。本来我不想拿这事烦您,家莹是您在帮着照顾,您为我做得已经太多了。我原以为只是请个护工的事情,可是一时找不到可靠的人,一个月时我不得不更换了三个护理员了。我不能放弃现在的工作,可是我不在家的时候,谁知道他们是怎样护理父亲的,会不会主动给父亲翻身,清理大小便,父亲瘦了很多,还开始长褥疮。我一个人真的快撑不下去了,只好来求您帮忙了。我知道你们离婚了,您对爸爸没有任何义务。可是,他是我父亲,于情于法我都不能不管他。我只是希望你能在这栋房子里给父亲一个房间,我希望您能在我出去工作的时候,提醒着护理人员一点:喂饭、喂药、翻身、清洗时都提醒一声。“千程语气中带着肯求对母亲说道。
贝永惠听女儿千程说完,沉吟了片刻,脸上并没有看出太大的情感波动,依然是进入晚年以来从容、安祥、纯净而透彻的神情,虽然她的内心有过挣扎。
“把你的父亲送到我这里来吧,因为有了你,我和你父亲无论怎样不会形同陌路……。”
尾声
午后的阳光洒满程至峰的房间,那里充满他的外孙女家莹快乐的笑声。
程至峰坐在轮椅上,扭曲僵直的嘴很夸张地歪向一边,花白的头发被调皮的家莹梳了一个冲天辫子,还扎了一个蝴蝶结,一块大花毯子披在父亲半个肩上。
这是曾经纵横商场、才华出众的父亲吗?
“家莹!”千程愤怒地大声呵斥这个将外公妆扮成小丑的淘气鬼。
“别这样,”贝永惠制止了女儿,跑上前安抚被吓了一跳的家莹。
“他们在玩呢。”贝永惠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随手拿起别在程至峰胸前的手帕,擦去他嘴角边上的口涎。
“你的父亲在笑呢。”贝永惠这样解释程至峰歪着的嘴。
“别管他们爷孙两个怎样玩了,大人孩子开心就行了呗。你父亲恢复得不错,他的半边身体可以活动了。瞧,他的手……”
千程注意到父亲的手里握着一个带着小按钮的小盒子。贝永惠对着上面的红色按钮按下去,小盒子发出电子音乐僵硬的弦律。声音停了下来,千程听见她的母亲快乐而自豪地说:
“我设计的,用子康寄给家莹的一个小玩具改装的,家莹折散了它,然后我们一起组装出这个小玩意儿。你爸爸经过康复训练,大小便会按按钮啦。”
“妈妈……”千程眼中含着泪水,心中百感交集。
“千程,”贝永惠望着女儿说。
“我并不认为接纳了你这样的父亲,我曾经的丈夫,是给我带来了一个大麻烦。有多少次,我擦拭着他苍老而僵直的身体,会想到就是这里曾经被我视为依傍和归宿。当这个身体充满活力和青春的气息时,他是那么任性,那么讨厌被我的意志所左右,在我的身边他总是想逃。现在他就这样躺在床上,我活动他的身体每一个关节,有多少爱怨,好像都可以释放在这种对他无微不至的照料和操纵中。他让我回忆起许多我们相爱的时光往事,我们曾有过的彼此间无论贫穷还是疾病,都永不相弃的誓言。我们有过甜蜜难忘的青春恋情,有过要一起携手并肩相伴到老的美好心愿。现在我们真的老了,那么多可以相爱相亲的岁月,却用来背离,直到现在又这样相聚在一起。我想唤醒他所有的记忆,唤醒他身体里被固封的活力。我想让他重新认识我贝永惠,当年你们都想离开我,而我真的把很多心血都放到了你们的身上。”
千程泪流满面地听母亲说完。旧日的时光从千程的记忆中跳跃着闪过,那只小木琴、万家灯火时从辅导班放学回家的风雨之路,成长后对母亲的质疑、背叛、逃离与回归……。
洒满阳光的小屋里传来叮叮当当悦耳的敲击声,小家莹正在敲打着千程童年时父亲曾给她买过的小木琴。一片一片五彩的金属片,在家莹一顿一顿地敲击下发出好听的乐音。
“家莹一看见这个小玩意儿就喜欢,我给她买了一个,音色还不错,音调也马马虎虎还算准确。”贝永惠含着微笑说。
程至峰的目光一直捕捉着“叮叮当当”的声音,千程看清楚了,父亲歪着的嘴真的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