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二叔家的院子与众不同
1976年奶奶去世后,我们大家庭终于分家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二婶三婶再能闹,让她们分家再去闹吧。跟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一样,甫一分家,我聪明勤力、动手能力强的二叔就爆发了开动脑筋、建设小家的山洪般的热情,和我二婶把小小的院子收拾的整洁干净、井井有条。
穷家破院再小,也是完全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二叔的聪明才智有了用武之地,二婶的旺盛精力有了宣泄之处,她们的小院子是全村最漂亮的。
别看我二婶脾气火爆、蛮横无理,要分对谁。她“气死牛”的这一套,外战内行,内战外行。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我二叔不听她那一套,二叔以他特有的幽默狡黠、坚守原则和冷处理策略,将二婶的这套河东狮吼做派每次化解到无形,让二婶拳头打在棉花上,无声无息,有时憋得只好自己大哭一场。
不过,两口子在建设美丽家园这方面,达成了一致的思路,那就是区别传统农村家庭胡子眉毛一把抓、乱七八糟布局、建建拆拆重复返工的老一套,他们采取的策略是精打细算、规划先行,一张蓝图、分步实施,该省则省、该花则花,一次到位,不走回头路。眼光与众不同,领先寻常人家。具体举例如下:
1.第一个院内手压井:80年代时,农村家庭用水多用河水、井水,也有几户家庭合打一口户外的手压井。二叔是村里率先在自己院里打一口专用手压井的,而且花了一倍的打井费,打得更深,井台也建设得很漂亮,井台连着洗衣池和花池,一水多用。半个世纪后,那台手压井仍在,还能打出甘甜可口的井水。
2.院外厕所:农村的厕所,以前都是因陋就简,三面墙、一个顶棚、一个破门,歪歪斜斜地搭在院内,夏天蚊蝇乱飞,冬天冻尿一地,很不雅观;二叔家的厕所是利用院墙拐角处的空地,巧妙搭在外面的,顶棚、厕门,都很精致,里面卫生纸足量、干湿分离、便池边还堆了一堆干锯末或草木灰,便后轻轻掩盖。这些细节设计得很好,一年四季不见臭味。
3.购买家具:农村以前做家具,都是自己备木头,有时河里泡、捞起来晒,反反复复折腾,要七八年才能把木木料准备好,然后请木匠来家加工,好酒好菜招待着,根据木料情况、木匠手艺、木匠时间,加工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最后打出了一套中规中矩的家具、剩下了一堆木料,还是要支付木匠一笔加工费。二叔算来算去不合适,他选择了直接去县城市场采购的模式,精挑细选下来,更美观、更便宜,还节省了大量的招待费用和家院子占用时间。
4.垒花园:在自家垒花园,是以前没人想的事,农忙时节,种田都顾不上,哪还顾得上种花养草。二叔却有这个情趣,他在铁厂上班,就留意了厂里到绿化、灌木和花草,隔三差五,就讨要点花草种子,然后从二婶娘家运来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利用工余时间,自己设计自己垒,整出了一处不大的花园,眼光长远的是,他在花园顶上,装设了几层固定铁丝,供花园里的葡萄藤攀缘,几年之后,葡萄藤爬遍了花园顶,形成了梦里的葡萄架,夏秋时光的夜晚,在二叔家葡萄架下听故事唱歌、吃瓜吃葡萄,是我童年美好的回忆。
5.养猪:农村养猪,当时是老百姓一年到头,零钱聚整钱的办法,一日三餐的剩饭泔水,也有去处。可二叔家从来没养过猪,一是嫌脏嫌麻烦、需要占着人看顾猪圈,二是他细算过,觉得养猪有大小年,算起来并不怎么赚钱,三是泔水养猪是个伪命题,不养猪,自然不需要剩下那么多饭,那省下来的饭,也是节省的钱啊。因此,每次二叔家的饭菜都是定量化的,不多不少,因为他家没喂猪。小时候,我去他家玩,二叔总要饭前一小时问,你要不要留下来吃饭?我答应,他就多煮半碗米,不事先说留下,玩到饭点,我就得自己回家吃。
6.院内卫生的保持:小时候,去二叔家玩,就知道他家规矩多,特别是雨天,进他家院子得换他家的鞋子。想想也正常,二叔家的院子很干净,一天几遍打扫,中间的甬路,都精心贴上了水泥板,角落都干干净净的,雨天一脚泥泞下去,还不显得格外脏。开始我们是不习惯的,后来习惯了,觉得也挺好,干净毕竟要付出代价的,我二叔家的两个堂姐、两个堂哥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学习用品各自归位,自然成绩不错,而且二叔也舍得给他们买书,我自然就成了蹭书的常客
7.特制的农具房:与一般家庭农具胡乱摆放不同,二叔家早早就设计了一个两层的工具库房,铁锹、抓钩子、铲子、斧头等按照大小、类别分别存放,用完的农具都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平板车架子靠墙,车轱辘挂在侧墙上,显得整齐有序。我最佩服的是二叔会根据农田追肥、薅草、培垄、挖沟、做棉苗营养钵等不同需要,自制一些使用轻巧便利的小工具。我就因为喜欢他做的追肥工具,一踩下去一个坑,非常好玩,主动去帮他家满头大汗的义务劳动,就恋着玩他的工具。另外就是两个堂哥,一个比我大5岁,一个大我2岁,他家一干活,二哥就去引我,说家里又多了一个好玩的,然后跟他们带着农具下湖干活,兄弟仨玩笑间,就把活儿干了,我小时的剩余劳动力,绝大部分是贡献给二叔家了。
除了以上说的家庭生活细节,二叔家还有很多习惯,我也很羡慕和认同,比如他们家有一个凉开水的习惯:几个大茶缸子,都凉着开水,随喝随有,随喝随倒,给后来者凉着,这样进屋都有水喝,我小时就很纳闷,为什么我们家养不成这种互助喝水习惯;
看见自家院子脏,随时打扫的习惯,二叔甚至给四个孩子制定了值日表,表现最差的一个,多值日一天;
还有固定东西放的固定位置,我们家也不行,经常翻箱倒柜地找小东西........总之,二叔家和我们家相比,有太多的不同,也成了我童年的乐园。
在整洁有序的家院子里,二婶的脾气越来越好,有环境的影响,有年龄的因素,也有二叔身体力行的引导。
2.二叔对我的影响
因为我上面五个姐姐,得来不易,尤其父母压力巨大,那些年间求子历程,给大家庭也带来了一种同舟共济的凝聚力,终于我这个长房长孙姗姗来迟。
在我之前,大家庭已经有了四个堂哥,二叔和三叔家各两个,我虽比他们小,但比他们“主贵”一些。因为按照老家的规矩,祖奶奶、奶奶这两辈子的遗产,如果有的话,我们长房是两份,而几个叔叔家都是一份,其中一份就是我的。
二叔自小对我十分疼惜,但又不是纵容。小时候,我骑在他身上玩耍的时间,要比骑在我父亲身上的多,因为我父亲体弱。
每次我要父亲抱、驮,二叔就伸出宽厚的大手,“来,到二叔这来,我比你大(爸)高,看得更严,肉垫更舒服”。我骑在他头上,他乐呵呵地跟来来往往的人打招呼,别人问这是你家老二么?他笑笑,“哪是啊,俺老大的小坐圈儿。你看多喜欢人。”
有知道我父亲的,答一句,“得来可不易啊,你看你疼侄子比疼儿子还厉害。”
“那可不,这是我们家的宝贝,从小在我们家长大,你别看个子矮,浑身都是瓷实肉。”二叔笑着回答。我可以肯定,二叔亲昵我的时间,是超过我两个堂哥的,因为在堂哥的心目中,二叔很威严。
两个堂哥不敢向他开口的请求,我可以随便撒娇,比如请他给我做弹弓、磨锯条、制滚铁环、做小推车等,但他做之前和交给我时,都要充分给我讲清玩得规则和不按规则玩的惩罚措施。
比如弹弓不能对人打、锯条不能瞄人、滚完铁环要洗手、小推车不能推泥路等等,这些先说断,后不乱,否则以后就不给我做东西。他说的时候,眼睛直视我,瞅得我发毛,不得不按照他的办法做,完成我俩之间的契约。这大概就是走入社会所必需的,言必行,行必果。
二叔善于讲道理,循循善诱。我小时娇生惯养,嘴巴挑食,葱韭芥蒜,带“青”字眼的不吃,以至于嘴巴长泡,又不肯吃药,母亲着急。二叔知道了,笑嘻嘻拉我到一边,一句话吊起我的胃口,“你想长高么?”
我一下眼睛放光,因为一直被叫“短脖、钢筋锅”。二叔说,“你看牛、马长得高么?为啥,他们吃草,吃青菜;你看小狗、小猫,长不高吧,就因为整天吃鱼、吃肉。我知道你聪明,你肯定知道这个道理。”这个高帽一戴,道理一讲,我立马高高兴兴地去吃青菜了。
二叔敢于放手,教会了我游泳。小时候河多水大,经常和堂哥们下河去游泳,那时还不会游,我就拽着树根在岸边打“砰砰”,不敢放胆学。二叔看我老学不会,又觉得我不会游、又喜欢下水,迟早会出问题,就用他的方法,一个下午教会了我。
方法很简单,抱着我进入深水区,然后一把扔下,大声吼我,“朝岸边使劲划拉!”我又惊又慌,没办法,呛了几口水,只能靠自己乱扑腾自救,又气又怕中,谁知,三下两下,竟然学会了。二叔在旁边哈哈笑,“你扑腾几个月,还不如我推你一下子。”
二叔记性好、口才好、有童心,爱讲笑话和故事,至今还记得夏夜葡萄架下,听他绘声绘色的给我们讲三个傻女婿、卷席筒、墙头记、猪八戒高老庄娶媳妇、流沙河沙僧战悟空、孙悟空东海借宝、周七猴子等故事传说,一讲就到了深夜,把我们的想象拓展到了古代、天边和仙界,在故事中,教我们积德行善、见义勇为、诚实勇敢、乐于助人。
印象最深的是,他讲的一则有关通天帽、顺风耳、千里眼的故事,大概是一个穷小子因缘际会,得到了三个神授能力的法术(通天帽、顺风耳、千里眼),然后继续做好事,化腐朽为神奇,在紧张关头顺利过关,帮助了很多人的故事。故事情节曲折、高潮迭起、回味悠长。这个故事,二叔讲得浅显易懂,又引人入胜,听得我如痴如醉,羡慕故事里的人物,脑海里闪现了主人公应该有的样子,这种文学形象的传播,为我幼小的世界埋下了联想的翅膀。
我从小喜欢在二叔家玩,吃,上初一因为路远天黑,还在二叔家住了一学期,二叔从没把我当成外人,对我宽容不溺爱、严格不严厉、关心不纵容、呵护有原则,从人格、三观和习惯培养上,甚至超过我的父亲。
我现在的年纪,正是他当年面对四五岁顽劣的我,他的年纪。想到他在当年如此清贫、简陋但干净的小院里,对我们的谆谆告诫和耐心引导,想起他人到中年的压力和无奈,换位思考,感同身受,如何不涌起对他的思念和感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