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艺术或无病呻吟?
随着传染病的扩散,延长的“正月”中,微信郡内的“公共讨论”成为日常,各种抖音(抖音)短视频以不亚于新型新冠病毒的速度占据了地面。
幸而,此种“病毒式传播”并无什么显见的危害——至少它看起来不过是在生产快乐,也就没必要加以管控。事实上,在互联网无孔不入的当下,如果仅凭一个常人的直观感受来谈,那么疫情期间最繁盛的“艺术创作”正是来自抖音:现象级的“爆款”层出不穷,在不同平台之间穿行霸榜。当物理世界的流动因“不可抗力”戛然而止,当人们因对病毒的恐惧又或仅仅因为规章的制约而束手束脚,却同时见证了“抖音次元”的活蹦乱跳:它野蛮生长,所以异常蓬勃;它无所忌惮,所以横冲直撞。
这种反差是有趣的,而在疫情告一段落之后回头去看就更显张力。入夏,国内疫情基本稳定,复工复产取代社交隔离成为新的“正确”,微信上的短视频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回抖音,把更多流量还给“正事”。
同乡蔡灿煌从春节滞留期间就在酝酿的“疫情日常”视频作品《思想——自由的精灵》便在这时成型,似乎有些姗姗来迟,又像是一种人为的迟到。
我几乎目不转睛地看完这部由几百个疫情期间流行一时的短视频拼接而成的抖音合辑,跟着一个个陌生up主重走为期数月的隔离生活。在时断时续的大笑与沉默之间,我仿佛在一段保质期内的当代史中反复浸泡,要评价它变成一件不那么容易的事。
(视频在美术馆放映)
横竖32分钟,两种观感不停地灌进我的视听和大脑:这溢出屏幕的表现力明明是“人民群众源自生活的伟大艺术”啊!可这又像是不堪推敲、千篇一律的速销鸦片和无病呻吟?
“未达边界的自由灵魂”
或与玩具熊们“对影成三人”,或凭视频通话“面对面划拳”,他们在钢筋盒子里制造社交;举椅头模拟直升机视角,小推车和沙发营造“家中高铁”,旁白让阳台变身区间车,他们居家复刻现代生活;他们用“国家让我睡”赖床,又借“好想出去丸”明志,因“昏迷一个月”恳求下床,转眼已据客厅之险打守土之战;他们开始和电视互动,与“猫和老鼠”“猪八戒和沙和尚”一起生活;他们也“向内求索”,每一个从前未曾留心的人体或自然界的小奥秘都有被玩上一天的潜力……
你不得不感慨,他们即将抵达命题作文的边界,将人类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在给定的叙事之下发挥到极致。你绝不吝啬在这个层面上赞颂他们的思想是“自由的精灵”:他们在规则尚未踏足的领域畅行无阻,从未意识到分毫的不自由。这种未必自觉的力量甚或足以令动辄“超纲”的创作者们羡慕不已,羡慕他们对于生活敏锐、直接并时而因释放本能乃至于失控的回击。
然而,一旦你的情绪在这由“抖音大法”布下的密集笑点之余觅得一丝缝隙,必须寻找一些其他元素——不论是温情、感动、严肃、尴尬或者就是单纯的放空,那么被直觉冲动和即时享乐所填满和敷衍的所谓“意义”就重新摆回面前。
我们竟然是这样无关痛痒地度过那段苦难降临的日子啊?北野武称人的死亡
“不该说是2万分之一,或8万分之一,它的意思是,有一个人死了这件事,发生了2万次。”
但如果这别开生面的众生之相就是我们的社会面对“疫情”发出的百态,那么我们是否连区区1次都未曾认真缅怀?病痛、死亡乃至灾难本身的沉重与其带来的训诫无一不在嘻嘻哈哈的流量狂欢中消解殆尽。
你对上述“抖音艺术家”们的羡慕开始被虚无抑或些许荒诞所替代,即使他们并无义务让你钦佩,即使他们的作品无一例外本身都是时代特性的片段写照,他们只是不曾想过要把握什么在此之上的“价值”,又何必要求能够镌刻或铭记些什么。
显然,这几经挑选的数百个红极一时的“代表作”也将各自为人遗忘,被新一波迎合主流的产品以重复的机制淹没。
于是,哪怕“我们从来不曾从历史中学习什么”这种认识本身如今已是历史的一部分,但一场如此大范围的公共事件背后的常人生活与共同记忆如果只是以这种形式随风而去,也许在“后真相时代”实属无可厚非,却仍难免遗憾。
那么做这样一个合辑,把它放到艺术馆里,放到网络世界里,让不同诉求的人以不同的动机,在不同的时间,怀着不同的心情,基于不同的打开方式进入这段时间,至少有一些质地不同的意义。
(路过的参展者们)
“病态的正常”
我开始一厢情愿地想象,如果未来有人看展时会在这个长视频面前停留,就像在自己流动的生命中点击暂停键,他或她会如何进入这段漫长的过去。
但这种想象可能是无据可依的,甚至眼前的证据恰恰指向相反的方位。
因为组成这一长视频的这些短视频们都在讲述同一个现象:当疫情和随之而来的管控突然让你“不许动”,当代人从来没有像这样确信自己静不下来了。人们原本在现代社会中周而复始,把“心累”和“佛系”挂在嘴边,口口声声地嘲讽996和悲叹“假期余额不足”。而现在,当假期的余额通货膨胀,“依法休假”的日子越过越多时,人们又惊觉休息竟也可以这么累。
如果残酷的瘟疫尚有一些正外部性,首当其冲的大概是作为大自然给人类提的醒,让我们不得不慢下来,在被迫的“不生产”期间获得喘息和自省的机会。但相反的事情发生了,除了极少数“不识时务”者感慨天赐良机之外,主流的大军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正常”。他们在花式“杀时间”上显示出令人拍案的创造力,只为让自己加速返工,回到那人类沾沾自喜的现代社会的永动机上去做一具重新转动的合格零件。是,他们多半不会介意承认,那种状态听起来丝毫不能振奋人心,但唯有如此能让他们感到舒服,感到有目标,感到生活在继续。
让人们习惯这种“不正常的正常”的罪魁祸首并不是什么神秘力量,不过是些符合人性和常识的道理。
资本与算法的结盟对上常人皆有的惰性与偏见,这股合力在过去一代人的时间以内几乎重塑了当今世界的打开方式。如今人们早已习惯于为自己的喜好量身定做的碎片信息,在“一时爽”和“一直爽”的信息茧房里与外部世界互动。“兼听则明”变成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而对于需要长时间和足够专注力投入的沉浸式摄取和体验,我们也已经失去兴趣和耐心,久而久之便几乎遗忘这项能力。
于是,看完一本真正的书,甚至看完一部“商业爽片”之外的电影,这些体验在人类社会中的维度一再限缩,也悄然推开市场的天平。
“消失的附近”
如果这还不够的话,那些曾经提醒我们“眼见未必为实”的土壤也遭到遗弃了。我们曾经拥有并用以安放生命的“附近”消失了,其实无需疫情,敏感的人们也能发现这一事实:人们不再“抬头不见低头见”地生活,也不再能对“同在屋檐下”有共情,孩童能够在王者荣耀中一人之下,却对有血有肉的自然万物几无所知。
我们以史无前例的速度和规模涌入钢筋水泥隔成的光鲜楼房,而曾与我们休戚与共的水木、土壤和有血有肉的同胞被关进了电子产品和看不见的“云”里,万物的触感归于一致,统一于指尖与荧幕的来回摩擦。
于是,正如视频中诸多抖音分镜中所看到的,当人们被关在悬空的格子里,“向外”的办法只剩开窗和上网。而与仍在身边最亲近的人,与我们自己交流变得生疏而困难。
甚至,疫情一度给我们以机会驻足回望,找回烟火味尚存的附近,找回人与人之间的温度与连接。但只见人们成群结队地投入了另一场永不停歇的浪潮,甚至从一个半血肉半虚拟的O2O的客体,完全成为一个互联网意义上的合格流量。有人投喂他们,有人被他们投喂。
终于,我们之中有太多人失去了可贵的独立创造具体实践的能力,也失去了从内向外抵御无聊的能力。因而一旦平日用于推迟思考的流动难以为继,在消费主义的随波逐流中掉队,人们甚至连和自己相处一天的能力都如此欠缺。
终于,我们意识到此种流于表面的“文化繁荣”不过是个华而不实的泡沫,抖音和一切速食信息都掩盖不了广为弥漫的审美疲劳和价值空洞,无从提供“伴我度日”的精神内需。
“被剥夺权利的抖音”
最讽刺而或许有些悲哀的是,哪怕这个长达30多分钟的抖音作品的创作者和愿意从头到尾将它看完的旁观者扪心自问,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期待它能引起什么盛大反响和公共反思的,有的不过是一种谓为同道的心知肚明。
不难想见,越是抖音的信徒,便越不可能看这个由抖音填充的视频。即便组成它的每一个片段都能够单独获得传播上的成功,但因为初见丰富的视角和哪怕只是物理拼凑的多元和完整,它不再那么“抖音”了。也因为不再那么“抖音”,它不再单纯地搞笑,不再简单地碎片,也似乎不再可以不被认真对待。相反,它因为太长而沉重,因为丰富而陌生,因为完整而无聊,它简直背离了抖音之所以为抖音的根本原则和精髓。于是,它也终于被剥夺令人称作抖音的权利,开始具有在我们这个时代一切不讨喜的传播特质,成为普罗大众的不可承受之重。
于是,如果一定要给这部取材生活、不加修饰的影像尝试着下个定义。
我不得不承认,面对在这个时代无坚不摧的大潮,这是一个还没公开就已失败的作品。
我也难掩庆幸,它将从被主流宣告失败的那一刻起,成为一个仅因存在便立于不败的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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