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电,没有信号,被困在洪水中的人暂时与外界失去了联系。
他们是否安好,是否有足够的饮用水、食物以及药品,仍有待外界救援尽快摸清文 | 《财经》记者 张倩
编辑 | 朱弢
7月22日晚11点,郑州暴雨后的第三天,白沙镇依旧一片“寂静”。因为停水、停电、断网,上万人的社区漆黑一片,隐身于夜幕中,仿若不曾存在。
在时隐时现的月光中,偶有抱着孩子、背着大包小包的成年男女,借着微光在及腰的洪中缓慢前行。他们说,有亲属在水位较低的地方等待接应他们,然后将他们带出白沙镇。但这种情况并不是多数。
通往白沙镇的主干道郑开大道因为积水封路,另有多条道路部分路段积水超过70厘米,普通车辆难以通行。
更多的人不得不接受的现实是,他们被洪水隔绝于孤岛之中。
7月21日开始,陈凯曾多次尝试驾车从郑州前往白沙镇,但均以失败告终。主干道被封,苹果、高德、腾讯地图导航的多条乡道均有严重积水,陈凯一次又一次尝试,但又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折返。
白沙镇位于郑州市区与中牟县新县城之间,被称为郑东新区“东大门”,是郑州下游第一个紧邻贾鲁河的行政区域。公开信息显示,白沙镇总面积44.9平方公里,辖23个行政村,36个自然村,2019年的统计人口超过10万。
郑州暴雨后,城市积水被引流泄洪至贾鲁河,相较于更多远离郑州、交通更加不通畅、多条道路桥梁甚至已经坍塌的贾鲁河沿岸乡村,白沙镇是郑州纾困后,多个民间救援队伍的首选之地,这里虽然聚集了最多的救援力量,但因停电、信号中断而与外界失联,大量居民仍处于救援盲区。
多方驰援白沙镇
皮卡车、轿车、商务车、卡车、面包车以及装载着皮划艇的越野车齐齐停在马路旁边,卫星地图显示,这一地点是高庄路与S314交互处,行政隶属为中牟县。再往西及往南走是民间救援队伍口中的白沙“重灾区”,汪洋一片,没有尽头。
徐丽丽和两位朋友在郑州暴雨后加入蓝天救援队,以志愿者的身份配送物资。7月22日,她们驾驶着一辆7座商务车来到白沙镇,车上装满了饮用水、面包、方便面以及一大箱感冒药、除风湿药品。但面对前方不知究竟有多深的积水,她们一筹莫展,能不能过去以及怎样才能过去,是横亘在她们满腔救援热情面前的一道难题。
一旁的越野车队也在商量对策,这些车是临时集合起来的,由车主驾驶着自己的私家越野车经后方志愿者的统一调派,赶到这里。和很多自发赶来救援的热心市民、村民不一样,他们稍显专业,每辆车除了物资还搭载着两艘皮划艇,但仅此而已。很多队员为下水方便,穿着短裤、凉鞋甚至拖鞋,全身穿戴唯一有防护功能的是一件救生衣。
讨论一番后,他们决定由“头车”去试探积水的深浅,只要车厢内不进水,便通过无线电通知队友跟进。
前行一段之后,有一处地势相对较高的斜坡,被救援队伍当做临时下车点,车停在积水中,人则聚集在这仅有的落脚地,继续观望前方积水下的路况。李国峰在斜坡上给救援队伍讲解积水中的小区及其中的村民分布,告诉救援队该如何绕行,哪里的积水可能会相对较浅,但一时仍没有人敢贸然行动。
在李国峰的描述中,白沙镇很多村民随着城镇化进程的推进,此前几年便已被统一安置进了层高超过30层的楼房,他指着远方积水中一大片林立的高楼说:“那一片全部是,有上百栋楼,数万人居住。”
李国峰在白沙经营一座几十人的加工厂,暴雨来袭后,他的厂房被淹,雨停后他便义务做起了指航员,他的临时“驻地”就是前面提到的那处斜坡。水涨高时,斜坡也会被淹,最近两天他一直光着脚站在水中,裸着上身,穿着短裤,不停的跟一波波救援力量重复小区的分布图。他的右脚上有一条两寸的划伤,伤口猩红。对是不是需要穿双雨鞋的提醒,他不以为意,“没事,我这两天一直这样”。
距离斜坡最近的小区在大概700米之外,积水没过成年男子的膝盖,在观望一段时间后,很多志愿者决定开车继续前进,将物资送到小区门口后,他们懊恼地发现趴在栏杆上向外张望的村民对他们的物资并不热情,只能自语:“看来他们不缺食物,那我们车上的东西该送去哪?”
另一边,斜坡上的李国峰嘶哑着声音说:“这几栋不缺东西,所有的救援队都往那里堆东西,真正缺东西的是里边的那些楼,没水没电没信号,现在里边的人不知死活”。
但是越往里走积水越深,很多车没开出多远便不得不撤回,“继续往前开,车肯定熄火。到时候我们自己都出不来”,一位载着橡皮艇的越野车主说。最后他无奈放弃了白沙镇,载着皮划艇和物资去寻找下一个他有能力参与救援的地方。
和这位越野车主一样,民间救援力量多止步于斜坡向前约1.5公里范围内,再继续前进就超出了他们的装备能力。这意味着,广阔的、被积水覆盖的、远离高地的数十甚至上百栋楼成为孤岛。
被困在孤岛中的人们
陈莎莎的妹妹已经失联两天了,女孩儿15岁,来白沙镇她们的大姐家过暑假。7月20日的暴雨后,大姐被困在工作单位无法脱身。而因为没有电外加通讯信号切断,到22日,女孩儿一直处于失联状态。
她们的父母远在新密,因道路限制无法亲自前来寻找女儿。二姐陈莎莎在郑州工作,但因为暴雨过后,郑州的交通处于半瘫痪状态,通过打车软件根本打不到车,出租车因充电桩被淹,也多处于歇业状态,她直到22日才找到一名愿意载她前往白沙镇的志愿车主。因为道路积水严重,志愿车主的轿车无法继续前行,她不得已拦下了路过的救援车队。但是行至李国峰所站立的斜坡,车辆无法继续前行,她只好再次下车。
陈莎莎的妹妹被困在白沙镇大有村,大约距离斜坡不到两公里,但她央求了多名救援人员,没有人敢贸然送她过去。
同样火急火燎赶赴白沙镇的还有马志超。22日他从郑州脱困后,第一时间向朋友借了一辆越野车来到白沙,他的父母被困在这里,自20日开始便处于失联状态。站在斜坡上他指着一栋看上去非常远,大概有5公里远的楼四处向救援队打听怎么能到那里,没人能够回答他。
情急之下,他想借救援队的皮划艇划过去,但被告知距离太远外加没人知道远处的水有多深,搭乘皮划艇会非常危险。
像陈莎莎的妹妹和马志超的父母一样,在白沙,因为没有电、没有信号,被洪水困在高楼中的人们都和外界失去了联系。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否安好,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否还有饮用水、食物以及药品。
7月22日是彭勇加入越野车志愿者队伍的第二天,为方便协调信息,他加入了多个救援微信群。短短十几分钟,他收到了上千条求助信息,来自郑州各地。
1200万人口对郑州究竟意味着什么?彭勇之前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但在郑州帮忙转移人员和运送了一天物资后,他对这个数字有了全新的认知,“有那么多人在同一天生孩子,那么多需要做放疗和化疗的癌症病人,那么多突发急病”。
当天,彭勇和他的车友来到白沙,但是和前一天在郑州忙碌的救援相比,黑暗中的高楼悄无声息,所有的救援队都知道里边有人,但他们没有收到任何求助信息,救援队与影影绰绰的高楼隔着积水遥相观望,该怎么办?
他们手足无措。半夜12点,无线电传来后方协调和指挥车队的志愿者的声音:“收队”。
志愿者陈凯的家位于郑州受灾最严重的小区帝湖花园,21日从家中脱困后,他立即加入了志愿者队伍,想要帮助更多有需要的人。
陈凯之前也因为没水、没电、没信号,在家中被困了一天。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不是单纯的焦虑与绝望,但他绝对不想再体验第二次。因为陈凯的车是轿车,所以无法深入白沙,只能停在更远地方,看看能不能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7月22日晚,陈凯给另一位志愿者发信息:“有一个叫郭敏的女孩儿,你们见到了吗?那是我女朋友,我一直联系不上她”,没有收到回答。
午夜时,志愿者群里传来一个好消息,陈莎莎找到了她的妹妹,并带着女孩儿搭乘志愿者的车回到了郑州。不过马志超还没联系上他的父母。
23日凌晨,彭勇说郑州市的电力供应在渐次恢复,他和车队里的很多志愿者很可能在天亮后需要回到各自的公司上班。但他的手机里还在一直闪烁各种求助信息,“这该怎么办?”他沉默了,没有回答。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所涉人物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