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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目前的认识,无论是看做中华先民精神世界的一部分,还是传统文化的一部分,众神只能说在中华的土地上无处不在。
从依然保存至今的一部分民间信俗当中,也许能窥见有关中国人精神世界发展、演化的绘卷,也许还能触摸到其中埋藏着的一套、甚至多套解码传统社会组织形态的密码。云影山光间隐隐灼灼的神祇与信俗,与正在渐渐忘记他们的我们,共同耕耘过中华的历史,也仍在继续共同耕耘着这片大地。
在澎湃新闻(www.)“土地与神祇”专题报道中,记者走进田野,穿越街巷,观察信俗、描摹仪轨,尝试发现日渐式微的民间信俗曾经怎样影响过我们祖先的历史、如何介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与社会组织,以及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又面临着怎样的转型与改造。
“土地与神祇”专题自2019末启动,将呈现开放的形式,除了澎湃新闻记者的现场报道,也将约请一部分相关学人撰稿。
在第一篇文章中,我们试图思考一个问题:民间信俗为何没有在现代化浪潮的冲击中消失?在福州市区的走访,使我们得以观察都市中的民间信俗形态。在这里,即便于城市化的夹缝中变形变异,民间信俗仍有其适应力和生命力。
福建民间信仰之繁盛名声在外,全省约有五万多座庙宇,两万座祠堂。“半城烟火半城仙”,人们供奉的神明成百上千,诚然有妈祖娘娘、临水夫人等“知名神仙”,而更多本土神明名不见经传。然而,这丝毫不影响各路将军、大王在各自的“服务区”内享受虔诚的尊崇。
2019年9月21日(农历八月二十三日)是“梨园祖师”田公元帅神诞日。田公元帅信仰是福建盛行的信俗文化之一,它既是戏曲行业神,也是一方境社的保护神,在当地有广泛的影响。
这一天,我们在省会福州追踪了一个家庭、一座宫庙和一个民间社把组织的神诞庆典,目睹了一种流传千年的民间信俗在都市生活里的旧传统与新形态。
摩天大楼与神仙:都市青年的神诞日聚会
倪廷桢是本地颇为活跃的90后民俗爱好者。他的工作室在闹市区高耸的大楼里,反光的玻璃外墙散发着典型的摩登都市气息。这是一处商住两用楼盘,乘电梯到11楼,在经过了一些公司办公室、airbnb旅舍以后,就会抵达这间供着神像的工作室。
倪廷桢(左)在供着神像的工作室里
一尊田公元帅软身坐像摆在复式办公室的小阁楼上,香烟缭绕。供桌上摆着红烛、菊花和供品,旁边的白墙上挂着倪廷桢最喜欢的梨园戏画——他对民间信俗的痴迷,就是从儿时跟着爷爷听戏开始的。
“小时候村里有尊泗洲文佛,六月初一神诞,跟我的生日同一天。那时对生日最深刻的记忆,就是浓浓的供香味——每当这种香味四起,生日就到了。这时村里就会请戏班演戏酬神,有时还会表演福州传统木偶戏。”倪廷桢说。
乡村神诞有祭神、唱戏、聚餐的传统,是喜欢热闹的孩子最惦记的活动。但不久,城市扩张,村庄动迁,村民四散;倪廷桢也搬了家,神诞从村里的公共活动,变成小家庭内部的祭祀。
倪廷桢搜集来摆在工作室的田公元帅像工艺品
田公元帅信仰是家中祖辈传下的,在拥有自己的工作室之前,神像就摆在家里,早晚上香,逢年过节备上好酒好菜好烟,再给元帅添置一些刺绣衣物。倪廷桢觉得,自家拥有一尊神像,和到庙里供奉的感觉全然不同,元帅仿佛也成了家族的一部分。
倪廷桢旧家所在的街道在拆迁前曾是福州市台江区的传统手工艺一条街,刺绣、雕刻、版画、佛具、法器应有尽有。他从小在老艺人们身边长大,攒下来的零花钱全都用来塑了这些价格不菲的塔骨与神像。
倪廷桢(右)和朋友一起为田公元帅神像更衣
今年是家中这尊田公元帅像塑成的第十年。以往神诞日往往只在城里的家中家庭小聚,这次他想“做得热闹一点”。
倪廷桢叫上朋友吴悠、郑云龙,分别请出各自家中神像,联合做东,举办神诞筵席。吴悠家有爷爷传下的田公元帅像。爷爷年轻时是救火队员,亲戚家着火,他冲进去第一时间救下元帅像,以后这尊神像就一直在他的家里供着。郑云龙家里供奉田公元帅、尚书公和陈靖姑三尊神像,届时都将请到现场。朋友曹竞韬是做香宴的总厨,元帅诞当天独当一面准备十五桌酒席,他家中的塔骨也一并请来为元帅贺寿。
倪廷桢和共同举办神诞宴会的朋友们
相较于传统民间信俗活动的血缘、地缘,这些都市年轻人更在乎彼此是不是聊得来。大家可以不必供奉同一位神祇,也不必是同族或同村,只要志趣相投,从朋友那里分香请神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彼此需要帮忙的时候出人出力更义不容辞。而这样的寿诞宴会,更像是以香火为中心组织起来的娱乐生活。
神诞有酬神唱戏的传统,吴悠(右一)家在神像对面用电视机循环播放闽戏《拜八仙》。桌上根据传统放置供品猪肚、鱼丸、鱿鱼、虾、肉燕、鸭蛋、时令水果、寿包、线面等,以及撒了一小撮盐的菜刀。
这场宴会,倪廷桢从大半年前就开始筹备了。
首先要解决场地的问题,往常只面向家庭的神诞聚餐,这次要变成十五桌酒席的大型庆典,一般居民楼无法提供这样的条件。乡村的神诞筵席可以在祖宅厅堂或祠堂进行,到了城里,福州人变通的做法是在酒楼里请客,就像普通家庭的婚嫁酒席一样。但倪廷桢想最大限度地复原传统,不要酒楼的包间,而想重现邻里乡亲聚会的热闹场面。最后他联系了附近的陈文龙尚书庙,决定在那里举行拜寿仪式和晚宴。
借来举办神诞宴会的尚书庙
他提前两个月从福州琅岐预定了一支伬唱队——这是流行于福州话地区的地方曲艺,他们将在神诞当天全程奏唱闽剧的传统曲牌。晚宴的洒金红帖也精心设计过,印上从清代文献上搜集到的田元帅旧画,向亲戚、师长、朋友们发出邀请。田公元帅又是戏曲之神,寿堂布置上就借鉴了戏曲的布景,彰显传统闽剧的格式。寿宴还为每一位参与者准备了回礼,是福州本地特色的“礼饼”,在婚庆嫁娶等重大仪式上常常见到。
倪廷桢自己设计的晚宴红帖,通过微信发送给他的朋友们
寿宴的参与者不必然与田公元帅信仰有关,也不局限于血缘、地缘的联系,更像一场大型的城市聚会。
供品不是大问题。少有城市能在市区的连锁超市里买到供品,但在清晨的福州永辉超市熟食区可以。这里有完整的猪头、全鸡、全鱼出售,有些甚至扎好了大红花,方便直接上供——供品在这座城市里的需求量可想而知。
物流和商品网络的发展还让供品的准备变得更加便利:从浙江金华网购的佛手在清晨准时寄到,新鲜翠绿;祭祀中最重要的全猪或猪头可以买,也可以租;供品种类也随着“稀有”的定义而改变,从鸡肉鱼肉到帝王蟹、牛油果……不过,即便已经是物资丰饶的年代,供品还是会在仪式结束后被争抢着分走。
从浙江快递来的新鲜佛手
倪廷桢精心设计了寿诞当日的拜寿环节。首先由好友家的两尊塔骨(通常认为塔骨是主神的随从部下)向主神三拜,象征下级对上级、晚辈对长辈的拜寿;再由在场的家人、朋友、信众上场作揖拜寿。这是他从福州长乐的一个村庄里看来的仪式,“细节上散发着浓浓的‘虾油味’(福州味),这是当天最热闹、最具表演性和观赏性的环节。”
左右两尊走出来拜寿的塔骨,装扮上分别体现了福州地区和闽南地区的帽饰风格,是当下游神活动中最流行的造型。
寿堂和供品(局部)
寿诞这天,倪廷桢和朋友们要将田公元帅像“请”到精心布置的寿堂。几人合力将一米多高的神像抬下后,准备从货梯下楼,但电梯里已经有人。倪廷桢忙打招呼:“菩萨生日!”居民便双手合十、侧身让路。
神像下了楼,几个年轻人为他穿上大红披风,装上轿棍,等候十番鼓乐乐队。一群人说说笑笑,恭敬而又难掩兴奋地拍下神像照片发到微信朋友圈,就像在参加一次朋友聚会。
等乐队抵达,神像乘銮驾启程,在闹市区的马路上穿行,鞭炮一路噼啪开道。路边行人不时驻足注目,骑电动三轮车的环卫工人也从车上下来拱手作揖。
神像在马路上穿行
“福州就是这样一座‘奇葩’的城市,大家对行走的‘神仙’见怪不怪,通常也都很恭敬。”倪廷桢梳着时尚大背头,穿着中式襟衫和布鞋,以年轻人的欢脱口吻谈论着神诞祭典,仿佛一个古老信俗和都市摩登共生的隐喻。
元帅庙里的庆典:青年演员酬神献戏
位于福州市鼓楼区元帅路的元帅庙,是福州地区田公信仰的祖庙,始建于元代。田公元帅诞辰纪念日当天,一群闽剧青年演员自发来这里献戏演出,筹备资金部分来自他们此前参加戏剧大赛获得的奖金。
青年闽剧演员在元帅庙献戏
旧时福州新的戏班成立,都备有供祀戏神田公元帅的小神龛,戏班新开张前都要筹办厚礼,携带小神龛到元帅庙“过炉”分香。戏班前往元帅庙演戏时,头场戏免收戏金,作为敬献给田元帅的贺礼。
田公元帅信俗在福建盛行,与本地戏曲行业发达密切相关。福建历史上曾出现过30多个剧种,这些剧种大多还存活在民间,常出现在乡间里社的民俗活动与文化生活中。戏班活跃,演出频繁,以此谋生而四处活动的表演人员众多,戏神信俗也世代传承。
清代以前形成的福建本省剧种及民间傀儡戏,其行业祖师神均为田公元帅。过去,无论是闽剧戏班,还是福州民间的提线、布袋木偶戏班,都虔诚供奉这尊田公元帅。此外,田公元帅还是武术界的祖师神,旧时福州城中武馆及周边流行武术的乡村也供奉田公元帅神位或神像。这一信仰流传到日本长崎与冲绳(琉球),在冲绳至今仍有很大影响。
日本冲绳空手道协会来福州元帅庙访问时提供的“琉球武神三田都元帅像”
在元帅庙里的休息室,演员们聊起“祖师爷”田元帅,一个两个地话都多了起来。一位脚上打了石膏的年轻武行,在不久前的演出里受了伤,仍坚持来帮忙。“梨园学艺讲究尊师重道,我们从入行开始就知道要崇敬祖师爷。”其中一位青年演员林剑锋说。
根据传统,他们首先表演了三出仪式剧——招财进宝,加官进爵,夫妻团圆,这些是“有寓意的神戏”,也是平凡人的美好愿望,在酬神戏中寄托着朴素而深远的寓意。随后正式表演开始,剧目是经典闽剧折子戏《王莲莲拜香-盘答》和《荔枝换绛桃-投荔》。
青年演员在元帅庙演出闽剧经典剧目。
下午,元帅庙组织了献供仪式,摆上标准的传统“十供”:香、花、灯、水、果、茶、食、宝、珠、衣,并诵念《田宗师启化经》——这是福州元帅庙最重要的经书《紫霞度劫指迷九部真经》中的一部分,是全国仅有的关于田元帅的专门经文。
元帅庙献供
福州田公元帅信仰民俗在2011年入选了福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名录。元帅庙作为福建有史记载最古老的“戏神庙”,是田公元帅信俗的重要载体。在不断寻找自身定位的过程中,元帅庙近年来开展学术研讨会、编辑庙志等学术活动,整理和发扬端午节施“午时茶”等慈善传统,试图从文化内涵上凸显元帅庙的社会服务功能,适应外在环境的发展要求。
但是,元帅庙目前的形态透露了它在当下面临的一些尴尬处境。
由于历史原因,元帅庙在1972年被企业占用,拆庙大部,盖起了职工宿舍及加工场。根据学者调查,这段期间仍有热心信众在原神龛处贴以红纸书写的“九天风火院田元帅神位”,并不时有人前往上香。
后来经过多方努力,元帅庙争取到北侧一走廊之地,恢复部分建筑,祀神位置安排在廊道中。但总体上,当下的庙宇空间狭小,与周边民房共享空间,非常局促。原先庙内天井中有一株树龄七八百年的参天古榕,现在只能通过庙内廊道一侧的“仰榕门”看到树干;从侧面拍摄古榕可以明显看到庙宇建筑和周围民居连成一片。
由于空间狭小,祀神位置只能安排在廊道中
左:由于空间被挤占,目前只能从“仰榕门”看到元帅庙古榕的树干;右:侧面看古榕,其荫蔽下的空间是曾经元帅庙的范围,而今庙宇建筑与周围民居挤在一起。
在这个狭促的空间中,日常科仪祭典的进行尚且勉强,更不用说大规模的仪式或筵席。元帅诞当天,元帅庙照例在演戏和仪式之后宴席酬宾,便是借用外面的酒楼举行。宾客分散在饭店的一间间包房中,已经看不出神诞日的平安宴与一般会餐有什么差别。
由于元帅庙的地理位置优越,位于福州东街口闹市区,如何平衡恢复庙宇建筑的诉求和附近民居的拆迁安置,也将是城市建设面临的一道考题。
位于闹市区的福州元帅庙
社把组织的开光大典:民间“俱乐部”的大联欢
闽剧演员们中午在后台休息时,聊起了当天的另一个元帅诞活动,在城南林浦境的泰山行宫。“听说好几个社把都来了,带来不少精美的神像和塔骨,难得一见!”几个年轻人兴高采烈地讨论着,并且强烈建议我们去看看。
他们口中的“社把”,在传统社会中是由居民自发组织起来为某位神明服务的团体,例如神明诞辰时要焚香设宴庆贺,村庙游神巡境时要抬神出游等等。如果说“宫庙”算是“官方”,那么“社把”就是“民间”的“俱乐部”。在福州城里,一些爱好民俗的年轻人也加入或组织了社把,郑悝就是其中一个。
郑悝是演员们口中那个林浦境三田都元帅开光仪式的主持人。他告诉我,活动主办方是林浦境的“神巡太平社”,合社六位社员。太平社由几个年轻人成立于2016年,颇为活跃,两尊田公元帅神像供在在社长张贝家里。这次开光的是其中一尊于今年重新“挂袍”(指彩绘上色)的元帅像。
元帅诞这一天,他们邀请了来自12家宫庙及私人社把的10余座神尊参与大典。活动从下午开始,先是开光和拜寿仪式,傍晚在林浦祠堂摆上28桌宴席,夜里举行了烟花民俗表演和热闹的游神庆典。
参与林浦境开光大典及游神的众多神尊,大部分来自民间社把
林浦境元帅诞活动现场
郑悝自己参与创建的社把则是位于龙街东境的元帅社,创立于2011年,社员平均年龄35岁,各自都有本职工作。他和社里其他人并非同族同村,是因为和社员感情好而“破例”入社的。“照我们以前的规矩,有宗族的地方得是同宗同族才能结社把,杂姓的地方则一定要同境同村。但现在福州年轻人的趋势就是不再受那些老规矩的限制了。”郑悝说。
龙街东境元帅社在当天也组织了演戏、拜寿和聚餐活动。“前几年很热闹的,但是今年因为拆迁,我们那里除了大王宫、元帅宫以外的地方已经夷为平地了,居民也分散搬迁到各个地方。所以,我们只是社把成员统一拜寿之后聚餐,在饭馆里订的酒席,没有往常热闹。我也就腾出手来,来朋友这里的元帅诞帮忙。”
元帅社有一尊社员轮流供奉的元帅像,因为拆迁,社员们的新家分散到各地,神像的安置便成了问题。最后他们达成一致,将社把和当地元帅宫“九天风火院”合并,社庙合一后把神像安置于庙中。目前他们正努力争取从拆迁工程中保留这座庙宇。
废墟中的“九天风火院”。元帅诞当天,元帅社在这里请人唱戏酬神,周围的建筑几乎已经全部拆迁
“元帅社”供在社庙里的三田都元帅像
农历八月廿三并非普遍意义上的传统节日,但在信仰田公元帅的人们心中,这一天“日子很大”,许多地方都举行了神诞庆典。我们观察的三个仪式,分别由个人(家庭)、宫庙和民间社团(社把)组织,在性质、规模、形式上各不相同,却有一个共同点:年轻人都自发地扮演了相当活跃的角色。
在元帅诞活动中遇到的民间文化爱好者福京告诉我,福州城里的民间信俗文化多元复杂,许多人家里供奉的主神各不相同,可能是田公元帅,也可能是齐天大圣、东岳大帝、五位灵公或是别的神明,但大家彼此并不排斥,“重点是年轻人喜欢游神、挺塔骨这样的民俗活动,不管哪个庙有活动都乐意去。”福京说。
在年轻人的参与下,通过短视频平台直播民间信俗活动也成了一种新兴潮流。“抖音和快手上的民俗活动视频,福州的占了很大一部分,有几个知名博主专门做这一类直播。再关注几个微信‘游神群’,就能实时掌握‘仙界’动向。”
短视频平台上的游神活动
福京说,他对民间信俗的兴趣,源自童年时期每年跟爷爷回老家村里拜神的经历,但父辈那一代人对这方面不感兴趣,“因为父亲生活在那个时代的城市里,没有这个环境”。类似地,倪廷桢的兴趣也来自祖辈的“隔代传承”,而1960年代出生的母亲对民间信俗并不亲近,后来在他的影响下才渐渐有了改观。
更有意思的是,尽管家庭生活的耳濡目染仍是重要的知识来源,但这一代年轻人对神祇的理解并不都来自长辈。福京每年跟爷爷回老家祭拜“三圣王”,自己选择亲近的主神却是“裴仙师”,原因很简单,“就是比较喜欢这个神明的风格而已,传说他在世的时候为官清廉、帮助百姓。就像关公,有人拜他就是因为喜欢他的忠义啊。”倪廷桢对田公元帅也有自己的理解,发自内心地喜欢和亲近他:“田元帅是个游乐的浪子,戏文里一出场就是‘啊哈!’性格活泼,喜欢鲜艳的红色,是个爱玩的小孩子,风流倜傥、快乐无边。”他们出生于信息和交通更为便捷的时代,早就学会了通过网络、走访和搜寻各地的文献资料、民俗工艺品来增加知识、解答疑惑,这与传统社会的情况有所不同。
神有生辰:都市神诞里的传统与现代
诸神都有生日,传统的庆生方式包括祭神、唱戏、聚餐,它曾是乡村里的公共节日。
1850年,美国传教士卢公明(Justus Doolittle,1824-1880)来到福州,记录了他看到的神诞:
境社庙的神祗过生日的时候,境内居民集资庆贺,包括准备了大量的荤素菜肴。酒菜先在大王、娘奶等神灵座前上供,然后端上餐桌供几十个、上百个客人食用。到了晚上,通常还请戏班来演戏……其费用都是境内居民乐捐的。捐资者有的是为了还愿,有的是家中有了什么喜事,借这个机会谢神。演戏的过程非常喧闹,拼命敲打锣鼓,燃放鞭炮,观众大声喝彩,令那些住在境社庙附近的外国人觉得难以忍受。
一百多年过去了,卢公明所到过的这片土地经历了几千年来从未有过的社会变革、数次政权更替,乃至于旨在杜绝民间信仰的政治运动,以及当下,正在随着挖掘机和摩天大楼隆隆扩张的都市化浪潮。作为孕育民间信俗土壤的传统乡土社会正在消失,被都市取而代之。
但是,当新一年的农历八月二十三到来时,在这座城市里的许多地方,又准时操办起了当年卢公明见过的一切:祭神、唱戏、聚餐,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一切又似乎发生了变化。
都市青年倪廷桢组织的神诞日聚会,虔诚而殚精竭虑地追寻和复原传统,却仍不可避免地浸染现代生活的气息;元帅庙的空间形态大大改变,香火却从未断绝——哪怕曾经只有神龛处的一张红纸可以祭拜;热心的年轻人们组建起不同于传统社会的社把,把仪式办得精美而盛大。
随着城市化的扩张、拆迁和建设的交错进行,原有的乡村聚落被打散,村民失去了原有的祭神场所,集体祭神的传统也被中断,但这些记忆仍被顽强地保留下来,可能组成新的祭祀圈,也可能衍生出新的祭祀形式,以一种更适合都市的组织方式重生。
学者郑振满、陈春声的研究曾经指出,民间信俗得以传承不替,根源在于它以民众的日常生活为基础,来自家庭与社区内部的“耳濡目染”,而不是依赖于正统的教育机制,因此难以为少数人垄断,不论是反对者还是支持者。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理解几千年来在经历种种王朝更替、或扶持或打压的不同政策之后,民间信仰仍得以延续的理由;也能理解,近代以来多次社会革命的风暴之后,乡村的庙宇和仪式又得以恢复的缘由;也才能理解,都市化吞噬了信仰空间、社会运动导致信俗传承“断层”的背景下,民间信俗仍在城市里生生不息、乃至演变得更加形态丰富的原因。
(特别鸣谢福建省艺术研究院研究员叶明生、杨榕,福州民俗爱好者俞伦伦、赵凯在采访中给予的帮助。文中关于田公元帅信俗的资料来自叶明生、杨榕主编《福州田公信俗文化史料与研究》,福建人民出版社2015年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