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中国!我喜欢火锅!”被贴上标签的俄罗斯抖音(抖音)雷德博拉夫在奖项上有800多万粉丝,他的人生目标是“获得中国国籍”。
(受访者供图/图)俄罗斯人伏拉夫在镜头前睁着他的大眼睛,嘴角咧到靠近耳根的地方。“嗯哼!甜甜的奶味儿,还带点儿酒香!”他说着标准的普通话,声音充满了亢奋。
没有“Action”,没有“Cut”,他的助理手持两台手机,一横一竖,开拍与停止,全凭伏拉夫指挥。有黑粉把他在镜头前的这种亢奋举动,称为“甲亢式”表演,有点类似电视购物节目里情绪激动的推销员。
这天要拍的短视频,主题依然是火锅,拍摄地点也在伏拉夫位于杭州城东的家里。与他有商务合作的某白酒品牌想出了这个点子:将白酒和甜牛奶混合,作为火锅底料。有800万粉丝的抖音网红伏拉夫在平台上的自我简介是:“爱中国!爱火锅!”他的火锅类短视频经常做各种“黑暗料理”,西瓜火锅、荔枝火锅、蜗牛火锅……
每个镜头结束,伏拉夫都要检查视频,如果不满意就再拍一遍。整个流程有条不紊,这条包含十几个分镜头的火锅短视频,只拍了一小时十五分钟。
“黑我的视频,抖音上播放量加起来超过三个亿!”在现实中,伏拉夫瞪大了那双标志性的大眼睛。网友黑他的原因当然不是他“爱火锅”,而是他的另一半自我介绍:“爱中国”。
就像高喊白酒牛奶的火锅汤底“很好喝”那样,伏拉夫在镜头里高喊着“我爱中国”。“我是一个爱中国、爱生活、爱在中国生活的人。无论在抖音里还是生活中都是这样的,这就是我。”伏拉夫说。
巨量的粉丝蜂拥而至,将伏拉夫推上平台最红的外国播主之列。同时,他也要面对大量的模仿者、广告商和嘘声。
南方周末记者搜索各种短视频社交平台发现,伏拉夫的老外模仿者随处可见,他们的视频内容即便不直接高喊“爱中国”,也多数夸赞中国的便利、安全、食物美味。
网友们把老外们的这种行为称作“恰烂钱”,把那些夸赞称为“财富密码”。B站用户“翻唱君Bin”制作了一条短视频,质疑这样的老外。“叫几声China牛X、我爱中国,就能粉丝百万。”他在视频标题里写道。
一些原本流量平平的短视频播主,用了这款“财富密码”之后,也能迎来一波流量小高峰。“环环”是在抖音上发布生活旅行类短视频的俄罗斯美女播主,每一条视频的点赞量在几千到几万之间。直到2019年10月1日,她在视频里祝贺中国生日快乐,并用中国驾照将车开到了俄罗斯境内。激动的网友们给她点了将近200万个赞——她所有视频里的最高赞。
伏拉夫的妻子瑞拉是韩裔澳大利亚人,也是抖音网红,她的账号用于记录自己的生活。伏拉夫和瑞拉的爱情故事颇为传奇——两人在北京语言大学念书时相爱,一起在中国创业,年龄悬殊(瑞拉今年50岁,伏拉夫25岁),瑞拉两次得了癌症伏拉夫都不离不弃——以至于有网友怀疑这些故事也是某种服务于营销的“财富秘密”。伏拉夫向南方周末记者澄清:“其实并不是,这确确实实发生着。”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瑞拉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她回忆起2012年刚来北京语言大学念书的伏拉夫,“害羞、不爱说话,不爱社交”。“我完全能感受到自己的变化。”伏拉夫向南方周末记者承认。他人生中变化最大的八年,与中国一起度过;也许中国这八年的变化,并不比伏拉夫来得少。伏拉夫回忆,“刚来中国的时候,我如今在视频里说的扫码支付、手机打车,都还没有。”
移开手机镜头,回答问题稍稍窘迫的时候,伏拉夫脸上隐约透着昔日照片里的那一丝腼腆。他说自己的爱好就是工作,除此之外,也许“吃”算一个。
走红的“规律”
伏拉夫的工作室位于杭州的一座写字楼里。工作室里摆着一幅粉丝送给他的画像,平滑的飞机头、夸张的大眼睛、高耸的鼻梁,抓住了他在镜头前的表情。
伏拉夫的手机和工作室里的各种电器,声控语言都是中文。他能用标准的中文唤醒每一台电器。他不会英文,与妻子的日常交流也用中文。目前他的抖音账号里,最早的视频发布于2018年11月14日,是一个关于“汉语口音”的段子:伏拉夫用标准的中文问手机语音助手:“我的中文好吗?”语音助手却用带着老外腔的中文回答了他,由此产生了反差的喜感。
2019年1月16日,伏拉夫在抖音上发布了一条他与妻子包饺子的视频,视频中伏拉夫还没有现在视频里的亢奋与歇斯底里,他用温和的语调与妻子讨论着中国饺子,气氛温馨。
更早之前的伏拉夫则显得更加“正常”。2016年,伏拉夫毕业于北京语言大学,随即供职于一家中俄贸易公司。不久之后他开始自己创业,先是在北京开包子铺,之后做过葡萄酒生意,然后才开始在抖音上拍短视频。
他的第一个抖音账号以“成功学”为主题,与用户分享“成功学”知识,拍了好几条视频。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跟别人讲成功学,“效果不是很理想”,没有流量。
于是伏拉夫将账号做了转型——介绍葡萄酒知识,他开始将短视频与自己的真正生活接轨,计划着做红了之后带自己的货。那时候镜头里的伏拉夫,面庞清秀,说话语气平和,一板一眼。当时淘宝直播方兴未艾,伏拉夫去杭州学习研究这个行业,他非常喜欢这个“圈子”的积极与勤勉。2018年8月,伏拉夫迅速决定从北京搬到杭州,搬家前后只花了一周时间。最初想研究淘宝直播的伏拉夫误打误撞接触了短视频,他爱上了这种形式,就像他当初搬家那样干脆,伏拉夫转战短视频。
账号开始做得不错,积累到六万粉丝时,被人盯上,举报了。账号被降权,没了流量。他一边讲述一边做了个鬼脸。
葡萄酒账号受挫,伏拉夫再一次“转型”。当时他已经有了一些拍摄经验,生活也开始适应拍摄短视频的节奏。他开了自己的第二个账号:“之前各种类型都拍,各种玩法都试一试。但发现越真实的、有真情实感的,人们才越爱看。”
他开始分享自己的生活日常,主题大多和中国有关,口音、筷子、汉语、支付宝的便利,都是伏拉夫想要去说一说的。作为一个长得帅、中文好,还流露出对中国好感的老外,伏拉夫的视频浏览量迅速就上去了,点赞数大多在2万以上。
“很多人说我的视频浮夸,不可否认这和抖音的规律有关——我拍这种风格的视频浏览量更好,那下一次我肯定会选择浏览量更好的风格。”伏拉夫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我们做抖音肯定要懂规律,看数据。但我夸中国、觉得中国好绝对不是为了数据。”
顺应抖音“规律”的伏拉夫开始有意寻找“数据更好”的风格,爆款很快来临。2018年12月3日,他在发布的视频里夸赞中国扫码支付的便利性,配的文案是“厉害了我的中国”。网友纷纷留言质疑:“你是中国人吗?凭什么把中国叫‘我的’中国?”
四天后,他发布视频解释。在这条视频里,伏拉夫神情诚恳,略带委屈:“我住在中国,我毕业了中国的大学(编者注:原话如此),我吃中国的饭,我住中国的家……我心里是中国人。”
这条视频点赞量高达190多万。当时伏拉夫的父母正好来中国了,他本打算专心带爸妈游中国,此时一想:为什么不一起拍进视频里呢,这不就是日常生活吗?他随即带上相机和爸妈出发了。老爷子老太太面对中国的大好河山眉开眼笑,伴上伏拉夫的“中国通”导游,“爸妈游中国”时期的六条视频又收获了一轮涨粉。
到2018年年底,伏拉夫已经是拥有13万粉丝的小网红了。他去海底捞,有服务员争着要和他父母合影。那时,他那标志性的眼睛瞪圆、声调高亢的“甲亢式”表演还没有出现。很多黑他的网友把这个时期称为“潜伏期”。
“中国话都说不好,就模仿我说‘爱中国’”
伏拉夫和一个老粉丝闹僵了。
早在他做葡萄酒视频的时候,那位身在加拿大的华人粉丝曾和他频繁互动,两个人的关系也慢慢拉近。但是当伏拉夫转型做生活类视频,并经常在视频里夸赞中国的时候,这个粉丝的态度变了。伏拉夫至今记得对方写过一封很长的私信给他,信里详细罗列了伏拉夫夸赞过的中国的种种优点,并一一反驳。伏拉夫举例:“我说华为好,他就说国外也有这种技术啊……”
“他们俩产生了很大分歧。”瑞拉说。伏拉夫至今还保留着对方的微信,但已经“割席”,不再联系。双方都没有被对方说服,伏拉夫说:“我不可能被他说服,我亲眼看着这里。”
伏拉夫出生于俄罗斯远东地区的布拉戈维申斯克,隔着黑龙江,对面就是中国城市黑河。布拉戈维申斯克的中国人很多,小时候他也经常跨河来中国玩,有段时期平均每周要来一次。
他从小就会用筷子,对中国文化没有陌生感。“大学的时候,其他外国同学都不敢吃猪耳朵,只有他吃。”瑞拉回忆,“在西方人和亚洲人之间,他更接近亚洲人。他和我认识的其他西方人不一样。”
伏拉夫说虽然自己现在靠拍视频挣钱,但绝没有为了挣钱去昧良心。“因为我们做抖音,肯定重视流量。但别人说我爱中国是为了挣钱,我很愤怒。我确实是用拍视频挣钱的,但不能说我为了挣钱而说假话。我视频里夸中国的东西,没有一句是假话。”
夸中国需要技巧,如果总是用同一种风格夸,流量会慢慢下降。田包是抖音视频创作者,目前运营着两个文化机构的抖音账号。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我认识很多抖音网红,当一个旧的内容模式过去之后,就无法转型成功。”用通俗的话来讲,就是粉丝看腻了,你得换一种玩法。
每种内容模式的迭代周期不一样,伏拉夫估算的周期是六个月。
“潜伏期”过去之后,伏拉夫的视频风格突变。2019年5月29日,现在网友熟悉的“甲亢式”表演第一次出现,此时距离他第一次爆红过了大约六个月。此后伏拉夫一发不可收拾,过中国地铁的安检、在中国的无人超市买东西……用的都是同一套夸张表情。
这次“迭代”非常成功,视频的点赞量跃升了一个量级,从原先的低于10万上升到平均几十万。大量的黑粉和模仿者也开始出现。新来的粉丝看到的是这样一个伏拉夫:无脑吹、有点傻、黑暗火锅料理。
“很多人觉得他是傻X,只会说一句话‘我爱中国’。但他不是这样的,他很珍惜在中国学习的机会,很努力认真在学习,他是他们年级毕业成绩第一。”瑞拉说。伏拉夫从北京语言大学汉语言经贸方向毕业那年,同级的学生有几百人,伏拉夫毕业成绩第一。
“抖音上的我,其实是现实中的我和另外一些东西的混合体。”说到这里,伏拉夫突然静了下来,像是在审视自己,镜头中的自己和内在的自己。“夸张是肯定有夸张的。但夸张是在表情上面,我的话语内容没有夸张。”
模仿者们行动起来。专职挖掘培养网红的各家MCN公司(互联网内容生产经纪公司)闻风而动,有些想将伏拉夫纳入旗下,有些则寻找新的外国种子选手。美国人克里斯是个普通话比伏拉夫更加标准的抖音网红,那段时间他经常收到各家MCN的电话。“他们来找我的时候,都叫我去做这种类型(指夸中国)的事情。”克里斯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没有经纪公司的外国人也不甘落后,巴基斯坦女孩辣瑞普才来中国四个月,普通话说不好,就已经在抖音视频里讲“大爱中国”“大美中国”了。据她向南方周末记者讲述,她是跟着朋友来中国做短视频自媒体淘金的。
“‘爱中国’视频最早是我开始拍的,”说到这里,伏拉夫有些气愤,“但我当初是真心的感叹!我火了之后,很多老外连中国话都说不好,就模仿我说‘我爱中国’。我可以保证我自己的真心,但我没办法管别人。可能就是有些沙子掺了进来,让一些中国朋友对外国人们开始产生疑心和不友好。我可以理解,但有时还是有些愤怒和受伤。”
伏拉夫觉得自己火了的关键是“真的打心底里觉得自己是中国人”,他向南方周末记者反复强调:“我17岁来中国,最重要的成长都在中国,我觉得我就是中国人。我的一些朋友虽然和我一样长期在中国,但是他们会更关注国外的新闻、视频,可是我几乎不看。”
伏拉夫说,他的人生目标是要拿到中国国籍。
伏拉夫(左)的妻子瑞拉(右)是韩裔澳大利亚人,她也是抖音网红,她的账号用于记录自己的生活。 (受访者供图/图)
“记录美好生活”
“我最近发现,抖音上很多外国友人,说一句‘我爱中国’,就能够获得几百万点赞和涨粉。我也发现很多中国的短视频创作者,他们的视频很精彩,但却无人问津。我只想对这些和我一样的外国友人说一句:我来中国八年了,我虽然没有说过一句‘我爱中国’,但是这些年来,我一直用自己的行为深深地爱着这片土地。”
2011年来到中国的克里斯,在2019年10月10日发布的一条抖音视频里这样说。
在质疑“伏拉夫现象”的抖音视频中,这是最早掀起大波澜的一条。虽然克里斯粉丝不多,但是这条视频发布之后迅速蹿红,播放量高达上千万。克里斯批评了“外国友人”的“我爱中国”,却在视频结尾说自己“深深爱着这片土地”,很多网友说这也是在赚流量。“美苏争霸”,一名网友这样总结美国人克里斯对俄罗斯人伏拉夫的隔空叫阵。
伏拉夫没有回应克里斯,但采用类似营销策略的MCN公司坐不住了。克里斯回忆,这些公司发私信攻击他,在直播里“围攻”他,压力之下,克里斯将视频下架。截至下架时,点赞140万,评论5万,播放量3000多万。
克里斯的主业不是短视频自媒体,他在抖音上小红了一把,完全是因为他毫无口音的标准普通话。“有的外国人中文讲得普普通通,就有这么多人喜欢。我就好奇,中文像我这样的,会有多少赞。”于是他就录了第一条视频。一发出去,涨粉两万。
伏拉夫和克里斯一样,拒绝了无数MCN公司的邀约。伏拉夫不想被公司包装控制,而是自己开工作室,做自己想做的内容;克里斯则“看不上”。
“我不想当一个夺取别人眼球的外国人。有时间说这些话,还不如多捐一点钱给中国的学校。我不想为了赚钱而赚钱,那样太没意思了。”克里斯说。
将拍摄作为事业的伏拉夫没办法这么洒脱,他小心翼翼地规避抖音的红线,每天观察数据的消长,调整视频的策略。这是一个被困于抖音短视频创作之“道”的人。他重视流量,流量给予回报,双方螺旋上升,直至找到最精准的定位。“抖音的‘玩儿法’就是这样,它的slogan是‘记录美好生活’。所以我只说好的东西和正能量,我要保持这个态度。”
“我觉得抖音的审查比审电影要严多了。”田包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偶尔露出的刺青、大面积的肉色物体、一闪而过的商品logo,都会让视频夭折。伏拉夫和瑞拉也都吃过抖音审查的苦头。
“我们在中国生活了七八年,肯定也遇见过各种各样的糟心事,但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好处和一些问题,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生活不如意十之八九,这是人生,哪都一样。”瑞拉说。
生活中的伏拉夫和其他中国人一样,也会不开心,但他很少抱怨,“每个人对生活的态度不一样,”他向南方周末记者打了个比方,“你走进一家餐厅,发现有道菜不好吃。你会觉得是餐厅不好厨师不好,还是怪自己选错了地方?”他属于后者,“都是我自己做的选择”。
“前一段时间有很多人骂我,每天起床打开手机,抖音评论里都在骂我;关掉抖音,还有人找到了我的手机号、微信号,发短信骂我,甚至对我进行人身威胁。”伏拉夫的大眼睛黯淡下来,“我也害怕过,甚至崩溃过。我找过律师,做过申诉,但没什么用。确实有人因为我的视频开始模仿,甚至把它当作‘财富密码’。我……也没什么办法。”
“抖音视频里有这些‘财富密码’,还不是因为中国人爱看?”田包追问,“那中国人为什么爱看呢?”
伏拉夫有个朋友曾做抖音账号,总是没有流量,有时还会被限流,伏拉夫给他的建议是:“‘做自己’没错,但很多方面也要从平台的角度想,平台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这也是要考虑的。”
伏拉夫说自己喜欢杭州,也喜欢地铁站里的安检,“杭州很安全”。但他的家乡布拉戈维申斯克没有像杭州这样漫长的雨季。
窗外下着雨,屋内火锅热气腾腾。拍完白酒牛奶火锅,两位助手迅速将各种物什收拾好,他们下午还要回工作室剪片子。
伏拉夫满头大汗,脱下长袖外套——他不得不穿,手臂上的文身过于明显。片子剪完,他还要自己过一遍,确保没有违规的地方。终剪版会在两天后上线,他目前保持着四天一条视频的更新频率。
“黑暗火锅料理很多都确实是好吃的,像上次的西瓜火锅,西瓜配小米辣,好吃!不过有些确实也挺‘黑暗’的。”伏拉夫笑着说。
“他胖了20斤。”瑞拉在旁边说。按时间顺序翻看伏拉夫的抖音主页,也能感受到这个变化。“他的体重变了,性格也变了。”
有时候,伏拉夫也会被自己的夸张表情吓到,“这个表情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他自言自语,随即释然。除了抖音,他还开始在快手、B站、头条、西瓜视频等平台上开设账号。现在的他乐观又充满信心。
2019年4月15日,伏拉夫曾经发布过一条怀旧视频。视频里有他在中国各个时期的照片,其中一张是在北京语言大学图书馆学习到凌晨的照片,他脸上带着青涩的笑容。一个黑粉在视频底下“挖坟”留言:“虽然伏拉夫赚了我们的钱,但看这个视频,我居然有点同情伏拉夫。”
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