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妞，是彝族语言里对小女孩的爱称。在彝族聚居的大凉山深处，返乡的青年音乐教师组建了“妞妞合唱团”。从此，妞妞们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中，出现了一抹亮色
文｜《财经》记者 马霖
编辑｜余乐
吉布小龙在吉他上扫了几个欢快的和弦，妞妞们应着伴奏，一边晃动起身体，一边微笑着唱起来：
不惧密林深处的豺狼，
敢与深海浅滩蛇蝎作伴
父母不会永远陪着我们
……
我不再是那个弱小的女孩
我是勇敢的妞妞
这首歌唱勇气和成长的曲子，由吉布小龙作词作曲，是四川大凉山大槽乡中心小学妞妞合唱团的孩子们最爱唱的歌曲之一。
吉布小龙在这所山村小学身兼数职，既担任数学老师，也教孩子们音乐。为了给山村孩子创造更多接触音乐的机会，2018年，他和同样热爱音乐的小学附属幼儿园老师阿吾优发一起组建了妞妞合唱团。
彝族人传承下来的山歌往往带着悲伤的底色，没有给孩子们留下色彩鲜亮的旋律。于是，吉布小龙尝试为孩子们创作活泼明快、节奏感强的童谣，描写大凉山小朋友真实的生活细节和情感。
妞妞合唱团的短视频收获1.6万个赞
从2020年10月起，吉布小龙将孩子们穿着彝族服装、坐在草地上或教室里歌唱的小视频发布在抖音上，第一条视频就获得了2000多个赞，300多条评论，第二条视频点赞量有1.6万，评论超过1400条。
2021年夏天以来，关注妞妞合唱团的人越来越多，合唱团现在已经收获6.2万个赞，上万条认可和鼓励的评论。老师和孩子们的生活，也因此出现了更多可能性，她们得到好心人的帮助，并开始走出大山，到远离家乡的地方演出。
音乐让妞妞们看见了山外的世界，也让她们向往起了更大的人生舞台。
写给妞妞们的歌
从西昌市区去大凉山普格县螺髻山镇，再进入大山深处的大槽乡中心小学，需要缓缓驶过一圈又一圈弯绕的山路。8月末正值川西南的雨季，连绵的雨松动了山上的土。在十八弯的山路上，随处可见泥沙从高处流下。
通往四川大凉山普格县大槽乡中心小学的路 摄影/马霖
学校综合楼三楼有一间搭了简易表演台阶的音乐教室，妞妞合唱团的孩子们每天就在这里排练。这间教室得来不易，推行城市和农村均衡教育后，2018年学校才得以专门划拨出这个宝贵的音乐空间，孩子们还有一台用来伴奏的钢琴。
大凉山大槽乡中心小学 摄影/马霖
普格县的经济发展水平在大凉山排末位，村民主要经济收入来源是烟草、土豆等作物种植，大部分山村里的壮年劳动力在外务工，学校有很多孩子是留守儿童。
孩子们平时生活单调，没什么有趣的事做。上学之外，就跟着爷爷奶奶养猪、羊、鸡，找猪草，种玉米、土豆、荞麦、核桃，或者采摘野生的竹笋、草药，拿到镇上去卖。
吉布小龙创立合唱团正是为了让山村孩子们在单调的学习、劳作生活之外，能享受一些艺术带来的乐趣，让留守山村、不能常常见到父母的孩子们生活得快乐一些。
妞妞合唱团里是清一色的女孩子，在彝族语言里，女孩子被称为“妞妞”，男孩子是“惹惹”，都是对小孩子的爱称。
在大凉山，重男轻女的风气已经改善了很多，不过男孩和女孩仍然没有完全得到平等对待。吉布小龙自己的姐姐就是读到小学三年级就不读书了，跟着妈妈劳动，留下机会让哥哥和自己读书，他一直记得这些事，希望女孩子们能见识多一点，不论以后做什么，是否离开大山，都要尽量有知识、有文化。
不过，妞妞合唱团的发展并非一帆风顺。一开始，很多老师和家长怕影响孩子们学习，一概说没有孩子想参加合唱团。他听到最多的质疑是：你自己在外面都没闯出名堂，你还怎么教这些孩子。中间也发生过其他老师想让成绩不错的孩子退出的情况。
吉布小龙把这些质疑声记在心里面，他暗暗发誓，以后孩子们的表现一定会让大家眼前一亮。
吉布小龙、阿吾优发和孩子们演唱《勇敢的妞妞》 摄影/马霖
和妞妞们一样，吉布小龙和阿吾优发都是在大凉山出生长大的。吉布小龙今年34岁，2009年从四川音乐学院毕业，是所在村子里第一个大学生。
2009年毕业之后，吉布小龙在北京、成都、天津这些大城市漂泊，参加过《完美声音》，《星光大道》等歌手选拔比赛，“海选都没过，如果找不到自己的特色，就很难突出自己。”
他也在商场的促销活动上表演，在酒吧驻唱、端酒水、切果盘，还和朋友出过一张专辑，但音乐梦想终究没能实现。
这些经历让吉布小龙意识到，并非每个人都能实现梦想，但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追求有意义的生活。2012年，他考了教师资格证，两年后回到家乡大凉山，辗转去过几个学校后，2017年来到现在的大槽乡中心小学。
吉布小龙在大槽乡中心小学组建妞妞合唱团的想法也缘于自己的过往，“我知道让孩子们提前开眼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情，这样孩子们才不会在未来产生某种自卑感。”
他努力一点点让家长和老师们认识到参加课外活动的好处。在妞妞们成功排练出一首首好作品后，家长和老师们慢慢转变了态度。
孩子们所唱的歌曲，大部分由吉布小龙创作，有时阿吾优发也参与创作。相比小学时就和汉族聚居的吉布小龙，阿吾优发更擅长彝族话，在创作中，他会将吉布小龙写的普通话歌词翻译成地道的彝族话，也负责编曲。
凉山在1956年以前还是奴隶社会，大山里的人们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很多祖祖辈辈留下来的彝族歌曲都是在哀叹“山为什么那么高”，“我为什么看不到心上人”，以及“死亡”等等主题。因此吉布小龙给孩子们写了更多充满童趣的歌谣，希望孩子们开心、积极。
他的创作灵感多来源于孩子们点点滴滴的山村生活。
有一次，吉布小龙和孩子们聊天，很多孩子都提到，爸爸妈妈答应赶集回来给自己买蛋糕、冰淇淋，晚上却空手而归。彝族男人好酒，很多父亲喝了酒，早把给孩子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了。于是，吉布小龙写下了《赶集谣》这首可爱的歌。歌里唱到：
“今天早上一大早,爸爸到街上卖羊去了，爸爸会给我买很多美味的糖果，妈妈就去集市上卖猪了,妈妈会给我买最漂亮的衣裳，可是等呀等，爸爸却醉醺醺地回来，妈妈只买回三只小鸡，糖果和新衣被他们抛之脑后。”
合唱团改变了妞妞们
粉妞妞的头发有些自来卷，讲话自带小幽默，经常讲着讲着自己就笑出声。她的本名叫什黑莫子作，是妞妞合唱团里年纪最小的两个孩子之一，今年12岁，刚上小学六年级。因为个头矮，她在合唱团里总站在边上。
加入合唱团之前，粉妞妞的生活里只有上学、做农活这两件事，其他时间只能自己闷着，合唱团的活动让粉妞妞的生活丰富了许多，还交了更多朋友。
拉粉妞妞进入合唱团的是她的好朋友逗妞妞。她本名叫阿西莫伍果，13岁，也刚上六年级。她是合唱团里的“勇气担当”，每次老师让孩子们上台唱歌，逗妞妞总是最先举手的那个。
因为父母以前在新疆、山东打工，逗妞妞懂事很早，六七岁就会做饭，从小跟着大姐姐们出去找猪草。私下里，逗妞妞不怎么跟别人讲心事，她觉得自己不那么会表达。唱歌帮助她表达出了很多说不出的心情。
吉布小龙带妞妞们用歌声表达情绪
合唱团是孩子们去释放、解压的地方，“所有人在唱歌时，都有最灿烂的笑容，笑容相互感染，大家一唱歌心情就变好，能忘记很多压力。”
乡村孩子对专业知识和分声部演唱等没有多大兴趣，所以吉布小龙更注重让孩子们在合唱中找到快乐，再将一点简单的乐理知识和节奏培养融入课堂，让她们在潜移默化中慢慢接受。
为了建立孩子们的自信心，他不会让新来的孩子一来就站在台上唱，而是让她们在台下观摩一段时间，学习一段时间，觉得自己可以了，自信了，再上去唱。
很多孩子加入合唱团前，没有任何公开表演的经历，性格内向，不敢放声歌唱，甚至走在学校里遇到老师时也不敢打招呼。吉布小龙鼓励孩子们，要胆子更大，让心更开阔。
大妞妞就是其中一个，她本名陈机默，是妞妞合唱团中年龄最大的孩子，10月份就17岁了，9月刚离开热爱的合唱团去县里读初中。
大妞妞最喜欢吉布小龙所写的《蒲公英》这首歌，这首歌讲的是孩子的迷惑，以及对妈妈的爱。“我要一直飞翔吗？我要一直坚强吗？可是亲爱的妈妈，我有些累了。”合唱团不经常唱这首歌，因为它过于伤感，大妞妞总是唱着唱着就流泪。
这和大妞妞的经历有关。大妞妞两岁时父母就离婚了，从此她再也没有见过妈妈，从小跟着奶奶生活，上山放羊、种玉米、挖土豆，如今奶奶也80多岁了。
在本该入学的年龄，大妞妞的爸爸和后妈没有让她去上学，看着其他孩子开开心心去上下学，大妞妞非常羡慕，直到严格实行义务教育后，大妞妞才得以在11岁时上了小学。
参加合唱团之前，大妞妞没有告诉过其他人自己的事，每当有老师询问孩子们的家庭状况，例如父母是否离婚，大妞妞从不举手，“假装自己很幸福。”
她只记得，自己的妈妈从小没有父母，生活很艰难，她一直希望能再见到妈妈，至少知道她是否身体健康，生活过得怎么样。
因为这些经历，大妞妞对父亲的感情有些复杂，父亲在外打工，一年回家一次，赚的钱养活几个孩子和大人，他会心疼父亲，但对父亲也有别的情绪。
大妞妞陈机默
唱歌是大妞妞的情绪出口。刚开始排练时，大妞妞意识到自己是合唱团里最大的孩子，做各种表情和动作时就会难为情。
吉布小龙告诉她，在30多岁的老师面前，十六七岁的你也是孩子，要和其他孩子一样，开心地表达真实的感情，把最好的一面展示出来。
现在音乐已经成为大妞妞生命中最美好的事物了。她说：“只要有音乐陪着自己，一个人的孤独也是开心的，歌声好像理解我的心情，一直跟我说，不要难过，不要难过，你有很多开心的理由。”
“城里的家长更关注孩子的心理健康，农村父母顾不上这些，不能及时沟通理解小孩子的心情，孩子们对自己的处境有困惑，没什么地方讲，一些孩子的父母再婚后，慢慢就会产生隔阂，互相不说话。”吉布小龙说。
他告诉孩子们，困难，甚至是痛苦，也是老师，会让人学会很多东西，每个人都会经历这些。他用《勇敢的妞妞》这首歌鼓励这些孩子，“父母不可能永远在身边，父母不在身边的时候，也要做一个坚强快乐的人。
走出大山的妞妞
现在妞妞合唱团已经有40名团员，吉布小龙和阿吾优发经常带着孩子们去县里参加活动和比赛，吸引到普格、凉山州，甚至四川的电视台来拍摄，老师们终于对合唱团另眼相看，也更愿意让学生们参加合唱团活动了。
在抖音上，妞妞们的声音被更多人听到，也让她们对大山外的世界产生了好奇。孩子们有了新的期待，想去北京这样的大城市看看，想一直唱下去，还想学吉他、钢琴，读音乐系。
妞妞合唱团创办人吉布小龙、阿吾优发，以及四个合唱团的孩子们
第一排（左起）：甜妞妞、粉妞妞；第二排（左起）：逗妞妞、吉布小龙、大妞妞、阿吾优发 摄影/马霖
孩子们很珍惜陌生人的称赞和表扬，经常问吉布小龙和阿吾优发，抖音上的播放量有多少了，两位老师时常将留言读给孩子们。
抖音上有很多网友和粉丝留言询问哪里有歌曲的音源。面对这个要求，两位老师有些犯难。他们也想把孩子们的歌声录下来，但制作一首歌的费用在7000元-10000元，二人无法负担。阿吾优发尝试自己编曲制作，但是设备不行，做出来的效果很糟糕。二人还曾凑钱让成都的工作室做了一首曲子的伴奏，因为没钱去录音，这首曲子至今还是一个“半成品”。
好在，妞妞合唱团的视频在抖音上火了以后，有好心人联系到吉布小龙，想要捐送一些物品给孩子。吉布小龙的大学老师还提出资助一名孩子读书的想法，“能帮到孩子们是我最大的心愿。”
孩子们也有很多愿望。逗妞妞当下最大的心愿是去北京。这些孩子中，有些最远只去过镇上和县里，她们相信，唱得越来越好的话，就可以去到越来越远的地方。
粉妞妞现在的梦想是长大做歌手，逗妞妞想过当歌手，也想过当演员，摄影师，甜妞妞和大妞妞则想像吉布小龙一样，读音乐系，做一名音乐老师。大妞妞说：“能做一名小小的老师也是很幸运的，我希望我教的孩子坚强勇敢，能够走出大凉山，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精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