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孩子们送回田野,他们会蹦蹦跳跳地追逐麦香和麻雀。把成年人送回桃园,他们会仔细计算收获和损失。
这个比较虽然不见得能代表所有的个体,但也能大致说明儿童与成人之间的差异了。前者比后者更多些悠哉漫步的乐观心绪,后者比前者多些实际头脑。从童年走向成年,不知道是与日俱增的责任与信仰唤醒了人类更加务实的第二人生,还是枯竭的想象和童趣引发了基因突变。当某一天,我们做累了大人,回首遥望过去的时候,会不会发出这样的困惑:我的童年是怎样的?它是如何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一步步被分离出去的?我还能重拾年少时代的莽撞、稚嫩、童趣和想象,与它再次相遇吗?陈志勇在《失物招领》里,为人们建造了一座机械迷城。那里有整齐划一的成人方队、有平行并列的交通轨道、有鳞次栉比的房屋建筑……在以秩序为美的城市中,他还特别放生了一种奇怪的生物,它们拥有自然肉身与机械躯体相结合的外表,又以游离二者之外的状态刻录自己迷失者的身份印章。
怪物主角身躯庞大,造型奇特,却不引人注目。它是锅炉形状的寄居蟹,也是寄居在与未来断裂的时空中的过去。已经与过去渐行渐远的成人自然很难注意到它,他们看它时,就像回看自己消逝的平凡岁月,只能在一个大致轮廓下胡乱摸索,天数是可计的,可一天当中的细节早已混沌不清了。怪物相当于一段岁月、一路历程、一颗童心。随着成长,它们逐渐被我们往头脑与心胸中填塞的其他人类欲望排挤出去,最后流落在岁月的街头,成为和爱慕理智与经验的我们擦肩而过的陌生群体,成为等待我们捡拾的失物。
有些人是在猝不及防中长为大人的,在强大压力和急切逼迫下匆匆步入另一个世界。有些人是忘性大,时间紧,永不停歇的人生不允许他时常请假回顾过去。因此,对于这些来不及好好与童年作别的生命,陈志勇的《失物招领》宛如童话,可以借男孩儿与怪物相遇、送怪物回家的过程,满足人与过去和解、与童年告别的心愿。
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怪物,是被漠视的异类,也是被淡忘的童真
锅炉寄居蟹从何而来,又为什么会在城市中徘徊不得而知。它身上唯一的线索就是那自然与机械合二为一的古怪模样。它身上有自然的痕迹,却依赖人类世界,它身上有人类痕迹,又在荒处漂浮。只有男孩儿注意到它,与他交流、玩耍,相处甚欢。那是因为儿童懂得儿童的语言,他能注意到对方的落寞,也有空理会对方的困难。作为被另一个人丢弃或遗忘的具象化的童年,锅炉寄居蟹在他处找到了共鸣者。
时间慢慢流逝,沙滩上响起哨声,人们按时回家。街道上步履匆匆的人们,知道什么时间做什么事,知道什么事情该怎么做,准确得如同一枚螺丝,总能恰当地旋进属于他们的位置。但锅炉寄居蟹没有归处,尽管它有庞大的身躯,尽管也有鲜艳的亮色,但在忙碌的人群眼中,它像灰色的土墙一样,只是生命的背景。它既突兀,又透明,既巨大,又渺小。它是我们曾经引以为傲的童年,引我们入瑰丽的想象之境,可如今童梦醒来,我们经历从茧到蝶的蜕变,童年,这只孵化我们的茧壳,无法孕育功名利禄。尽管它的余温能诱引我们偶尔追溯过去。但不管是进化的欲望还是成熟的身体,都阻止我们回去。所以锅炉寄居蟹,也遗失了它的家和主人。
男孩儿想知道锅炉寄居蟹是什么,于是求教自己无所不知的朋友。那位朋友对它进行了各种测量、计算,结果却令人扫兴,没有哪一种科学能解释这样诡异的存在。他们最后不得不承认,世界上确实存在说不清道不明的事物。锅炉寄居蟹不能被科学解释是因为它是儿童用想象与情感做的发明,是感性世界中的专利,而非理性思维下的产物。
用人类器具打造的身躯象征它与人的关系紧密,它的一半生命由社会孕育,另一半自然生命则让它保留了构成完整生命的核心之一——情感。情感是人类互相传递喜怒哀乐的触角,拥有儿童情感的寄居蟹怪物能感知男孩儿的温暖,男孩儿也能感知它的迷茫与无助。而成年人,因为脱离了童年,也就封闭了想象,关掉了好奇,直至后来又慢慢失去了年少时代充沛而细腻的情感。他们开始收敛情绪与感情,变得不再轻易行使共情能力,在曾经会引起自己注意的新鲜事物面前,热情衰退,童心凝固。
被男孩儿带回家的锅炉寄居蟹受到了男孩儿父母的嫌弃,一个嫌它肮脏,一个怕它染病。成人以现实为重,对童真世界淡漠,以安全为警戒,隔离开孩子那些童稚行为,比如捡拾一个路边石子、收藏一个玻璃弹珠……
男孩儿把锅炉寄居蟹隐藏在杂物间,但他明白,那里也不是久留之地,对于已经脱离童年太久,失去了太多想象与共情能力的成人来说,它无形,因而也无法在那里生存。
对怪物一波三折的护送,是熟悉成人法则,也是与童年做狂欢
男孩儿想把锅炉寄居蟹送到它该去的地方,可是它应该去哪儿呢?它代表童年与童年包含的各种专属特性,它只能存在于人类对它的美好记忆之中。那既是一个不易在现实中寻觅到的世界,又是一个用成人退化的想象力难以描绘出来的天堂。
成人脖子上挂着电话,随时期待着来电,可是他对男孩儿的询问充耳不闻。耸立在城市中的人类雕像,以电视机装裹头部,接受五花八门的信息频道,却接受不到男孩儿的求助。在护送别人的童年“回家”的过程中,男孩儿也在与自己的童年慢慢告别,他引我们望向他正在靠近的世界,那里人人都很忙碌,无暇关注迷路的人群。他们不断靠近目的地的同时,也在慢慢熟悉成人群落。
男孩儿甚至学会了求助于成人法则,期待用成人办法解决锅炉寄居蟹无家可归的问题。但对于想象力与同理心渐趋衰退的成人来说,告别童年的方式是将其遗忘。帮助人们处理超出身体及头脑承载力的童年事物、承办记忆清除与童趣削减业务的机构叫联邦稀奇古怪事物办公室。那里空旷、阴暗,高耸的柜台后面是一张冷淡的人类面孔,她交付给男孩儿一堆待填写的文件。繁琐的手续象征这个部门存在的滑稽性,一定程度上也可以隐喻它的效用最多体现在表面的形式上。
所以那个介于人与动物的生物才会走进男孩儿,告诫他如果在乎锅炉寄居蟹,就不该将它遗弃在这儿,这儿是储藏被遗弃事物的地方的。他最后递给男孩儿一个箭头,指引他正确走出童年时代,与过去好好告别的路径与方式。同时,走向这条路尽头之前的这段时光,也是男孩儿最后的年少时光,他与童年承载的各种意义相伴而行,在充沛的精力、旺盛的想象与单纯的心境中走向未来。
街道上人群熙熙攘攘,成年人无一例外地从右向左,而男孩儿与锅炉寄居蟹却由左向右,他们在方向上的逆行,是童年时代中最后的叛逆狂欢。那一刻他们互为精神伴侣,相依而行,结伴而游。用孩童单纯而稚嫩的眼睛搜寻已经被成年人淘汰的轨道。
人长大的过程,可以看作是被集体同化的过程,虽然无奈,但也不全是弊端。所以它才是这本书最后的结局,男孩儿会成为男人,他有一天或许会与现在的这群人走向同一个方向。但在大概率的事物到来之前,我们仍有时间寻找一种可能,充分地享受童年之美的可能,顺利地与童真告别的可能。
和怪物依依惜别的瞬间,是留恋已逝岁月,也是迎接未来人生
从童年走向成年,意味着趣味经历的减少,也意味着人生可能的增加。当人有了能力与经验,他能够辨别及选择的方向也愈多了。送别锅炉寄居蟹的路,是告别也是迎新,男孩儿正在脱离稚嫩,走向成熟。
在街头一处,他们遇见贴满了方向标的指示牌。无数个方向在那里沉淀堆积,隐喻人类五花八门的追求和人生丰富无尽的可能。当然,在数不尽的选择下,人探寻生命意义的眼神也容易飘散,被无关紧要的岔路吸引了注意,从而错失本心。几番迷茫的搜索,男孩儿才看见那个目标在黯淡的角落若隐若现。艰难波折后的成功意味着他能力与经验的提升,从求助的孩子长成独立化解难题的成人,以积极的态度汇入成人世界。同时坎坷的寻找也恰恰证明了坎坷的送别,对往日难以言尽的留恋铺垫在漫长的送行路上。
像蝌蚪形状的箭头指引他们来到了一个新地方,那里明媚、欢闹,与外面暗淡静寂的成人世界迥然不同。这里是基于孩子的想象建造的魔幻乐园。稀奇古怪的生物在这里畅游、奔走,男孩儿和锅炉寄居蟹惊讶地站在入口处,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也在他心里存在过的世界,那里的奇异光芒令他刺眼。
没有测量法和刻度尺,一切由想象力打磨。半空中游弋着喷气鱼,巨型铃铛怪在挥动翅膀,还有和笼子合体的巨鸟……童年稍纵即逝,但童年之力还真实地存在于某处。有心寻找的人,或许能回忆起启示方向的箭头,它是多年前一件不起眼但如今能让你回味无穷的小事,比如攀爬上树摘取了一篮果子、比如钻进草丛邂逅了一群鸭子。它们是一个标牌,只要被记起,就会连根夹带更多童年岁月。男孩儿在那里,看到了别人的童年矿藏,它们美丽非凡,他也一定会由此牵引,回顾起自己的斑斓往事。
男孩儿与锅炉寄居蟹告别,他望着大怪物的背景,看着它融入属于过去的空间。人被时间催赶着前进,同时人又自主淘汰“落后”的时光。收集酒瓶盖、玻璃片的时代过去了,但我们感谢帮助我们发现惊喜的好奇心、描绘心中所思所感的想象力,我们感谢带来这些美好特质的童年,所以我们郑重地送别,将最后的深情作为对那段时光的致谢。
在目睹断开过去和现在的那扇门关上的时刻,男孩没有汇入过去那段最天真自由的岁月的尝试。他依然站在原地,坚定地服从当下的人生,没有迟疑地继续走向未来。至于未来是什么样子,他在旁观了无数大人后应该心中有数,他可能会常与繁忙、疲惫、冷漠为伍,不过就像没人能避免成人的悲哀一样,也没有人能肯定成人不会遇见奇观。从过去那里汲取到的确定的力量,将时不时抚慰他不确定的人生长路。
男孩儿不可避免地长大了,他卸下了背篓,换上了西装,暂停了行走,坐上了电车。跟随人生的牵引驶向大众的轨道。他承认自己偶尔还会想起锅炉寄居蟹,也会看见像它一样流露迷茫神色的怪物在街头迷失。可他也越来越少看见它们了,也许是他太过忙碌,没有时间注意到它们,也许是他也终于远离了能看见它们的童心。
但作为曾与稚趣岁月相伴的人,他的童年没有走失,它被寄存在充满奇异色彩的梦幻之地。他知晓通往那里的路,认识那扇门,知道重启回忆的密码。他本人没有在街头逡巡、等待招领的童年遗迹,相较于其他人,他是幸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