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来。那是一片重获新生的银杏树,有两棵守卫在窗户两侧,树干又粗又高又直,树顶是两团等待新绿冒头的细枝短丫,恰似两位肩头插满铁箭为舒大顺保驾的将军,大树两旁则是成排士卒。自作多情找出的丝丝惬意,转眼就战胜了那几个该死的字眼塞给他的小伎俩。继续盯着窗外,他还发现两根树干之间有个破蜘蛛网,吊床一样在风中挣扎。一只蝴蝶优哉游哉飘了过去,好在不见蜘蛛,蝴蝶歇歇脚,又重新展翅而去,舒大顺心里的韵味有如涟漪。心思继续在大树上飘,这两棵号称植物化石的大银杏树是怎么活过来的?从山里移植过来的时候就一大把年纪了,而且又砍树根又锯树枝,明明就是光秃秃的一截带蔸树桩,疼过吗?也许疼过,但几块塑料纸当膏药包扎一下伤口,两三个春天便重获生机了。
让舒大顺彻底轻松下来的是,一只喜鹊恰到好处歇上枝头,叽叽喳喳像诵诗,难道是来宽慰我的?是它早就把那只布网的蜘蛛消灭了吗?那就等于是它救了刚才那只蝴蝶。或者,它是想赶过来再消灭那只蝴蝶的?可蜘蛛和蝴蝶不都是益虫吗?
哈哈,说不清。总之,思路绕这么一圈,舒大顺只差跟喜鹊对话了。让那所谓的“乙末”见鬼去吧,至多类似于大象脚下的几只蚂蚁。
只可惜,一个夜晚之后,这种轻松又变了味——大象原来是很难踩死蚂蚁的。
既然县委书记还没到位,今年经济工作会议的报告就得由舒大顺来作,第二天作报告的时候,舒大顺心里又堵了一下。
报告收尾段落的开头,执笔者耍了一回文。本来也没什么,估计想破脑袋才拼出两句似乎很是对仗的短句:千山尽染马年瑞,一木劲催羊岁春。
应该说,这回的堵心是舒大顺自找的。如果照本宣科一口气读下去,应该什么瑕疵也没有。县委经济工作会议属于县里的三大一级会议之一(另两个是人大全会、政协全会),电视台必须直播的。为确保不出纰漏,凡遇一级会议,作报告也好、作总结也罢,讲话者从不发挥,都是跟着准备好的文字一字一句地读。因为审片闹出的那点插曲,昨天晚上回家后,舒大顺想到了报告,决定再仔细浏览一遍,免得那个“乙末”跑到报告里再来捣鬼。还好,没有。但收尾段落中那句“一木劲催羊岁春”里,那个与“乙末”几近同音的“一木”,让舒大顺心里紧了一下。但他没想再去多事,报告已经印好,不可能说重印就重印,而且与会者今天已经报到,会议材料已经下发。于是,他拿起笔来,在那两行文字上面划了两道粗粗的横线,以便提醒自己。
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念到结尾时,舒大顺故作随意地放下稿子,很不当回事地跳过那两句对仗语,一声气势恢宏的“同志们”!再底气十足地高呼那些“团结”“胜利”“鼓舞人心激励斗志”之类的措辞造句,行云流水一般,要是以往的话,与会者谁都不会在乎。但舒大顺迎接如潮掌声的时候,县委办主任却有些不自在。因为那两句短语让他绞尽了脑汁,舒大顺却弃之不念,他得找找原因。一找原因,“一木”两个字眼像聊斋里的两只狐狸,摇身一变,分明成了“乙末”。
当然,县委办主任不可能为这事儿再没事找事,憋死在心里就行。隔着几个座位望了一眼舒大顺,舒大顺正在满脸风光享受掌声。
贰
接下来的几天有些不可思议。换上我等凡夫俗子,多半只会在有事放不下的时候心里才发慌,自古就有无事一身轻之说。但舒大顺正好相反,有事可供琢磨的时候一身轻松,想破脑袋都行,哪怕虚拟一些男盗女娼杀人放火的场面都一身轻松。但不能不想事,只要思维一停下来,那种莫名其妙的发慌又乘虚而入。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三日三夜,直到羊年正月初十。正月初十,是舒大顺四十八岁生日。生日年年过,原本也没什么。哪怕领导过生日本该有些与众不同,但舒大顺的与众不同在别处。应该说,舒大顺在某些方面的确与众不同。不管别人说得瓜儿甜枣儿蜜,亲的疏的,穷的富的,认识的不认识的,谁想找机会套个近乎,舒大顺都是铁板一块。能不让进门的坚决不让,非得进门的,哪怕送个再小的红包,能推掉的坚决推掉,实在推不掉的,转头就会按规定,匿名存进纪委设置的那个廉政账户“581”(我不要)。
祖宗十八代出一个七品,舒大顺不想对不起祖宗。为官几十年,别人栽倒的那些坑坑洼洼,抑或悬崖绝壁,他一直躲得远远的。除了不取不义之财,舒大顺也不近女色。不是不想近,甚至不是不敢近。有什么不敢的?好多同路人都曾跟他开过玩笑:两个人的快乐,只要不影响第三方就行。如此说来,就是舒大顺不愿近了。舒大顺步入仕途时就给自己定下了为官“十字诀”:宁可不做事,不可做错事。钱和色,可谓两枚重磅炸弹。一旦引爆,再大的权力也只能化作一地碎屑。
转眼三十年了,舒大顺的仕途可谓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一九八五年,十八岁大学毕业时考上省委组织部选调生,随后从乡镇干起,从普通干部到副乡长,再乡长,再乡镇党委书记,再县委常委,再县委副书记、县长。眼下又是新的曙光在前,一步一个脚印。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理由让舒大顺为两个破字眼而心神不定?
“你这几天怎么啦?”老婆看出了其然,但不知其所以然,也一脸糊涂跟着慌。见舒大顺吃不好睡不好,她首先担心的是舒大顺的身体。大脑啊,心脏啊,肝脏啊,劳心者的通病。生日前一天早上,也就是正月初九一大早,她还死磨硬缠逼着舒大顺去了趟医院。反正县委经济工作会议昨天才闭幕,各单位都在分头学习贯彻会议精神,舒大顺没有太多的事情可做,于是去了医院。可奇了怪了,跨进医院之后,舒大顺却不慌了,连那么多的设备也没找出半点漏洞。做了CT做核磁共振,看了中医看西医,身体没事。没事总比有事值得高兴,但刚要轻轻松松起身离开,莫名其妙的发慌又卷土重来。隔窗望一眼行道树的树叶,风中摇晃的叶尖都像随时准备扑面而来的尖刀。
老婆说,不如就听医生的,干脆搞个二十四小时心电监护吧。
躺在病床上毫无把握等结果,心里多少应该有些慌吧?可心电监护结束后,医生笑着说,领导啊,您这是四十八岁的年龄,十八岁的心脏啊。
哈哈哈,妈的!嘻嘻哈哈间不慌,一静下来又重蹈覆辙……
也许是医生的奉承提醒了老婆,老婆更加手忙脚乱了。
“不就是个本命年吗?”老婆马上拉着舒大顺去了一趟超市,专门为舒大顺买了一大堆生日礼物。红内裤,红内衣,冬天的红羽绒服、春秋的红领带、夏天的红运动服,红色的打火机、红色的茶杯、红色的钱包,等等,弄得回家的路上,舒大顺都不敢与老婆同行。也就是说,从明天开始的整整一年里,舒大顺必须走“红”运了。不可能每天从上至下一身红,但身上的某个部位必须与红色有些媾和。
舒大顺本不想顺从,但想想上班那天接的那个电话,他决定不跟老婆闹别扭,穿什么不是穿?先附和一段时间再说吧。
正月初十这天正好是周末,他还真按老婆的吩咐,换上了红色的内衣内裤。但他提了个小小的条件:生日宴只准夫妻俩参加,连儿子都不让(他相信只要没人提醒,儿子根本不可能记得他舒大顺的生日)。连选择城郊某个不起眼的农家小餐馆,也是舒大顺为了避人耳目。去农家小餐馆的路上,舒大顺惬意得没法说。不叫秘书,不要司机,上的士车的时候夫妻双双坐后排。的士司机想必是认识舒大顺的,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在电视里晃荡,看来想搞个微服私访都毫无办法。上车后,司机从驾驶室内的后视镜里与舒大顺对视了一眼,似乎有什么想法想表达,但最后又不想把舒大顺当神仙。舒大顺半点也不当回事地躲开了视线。司机也转移视线,瞟了一眼舒大顺的老婆,隐约抿嘴一笑。难道这家伙是把我老婆当成了我小蜜?管他娘的,事实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进得农家小店,舒大顺有意躲开店老板。吧台内的服务员前来迎客时,他早已瞄准某个角落里的小包房直插而去,让服务员的脚步都有些连蹦带跳。安安静静来个烛光晚餐吧,灯光权当烛光,情调想必也不差。
岂料人怕鬼的时候,走错路都会撞上鬼。
香喷喷的菜肴上了桌,老婆假装殷勤,托着酒瓶给舒大顺倒酒时,门外突然传来颇为耳熟的热闹声。舒大顺把右手的食指举在嘴前,做了个吹嘘嘘的动作,老婆连倒酒的动作也定格了几秒。再竖起耳朵仔细听,明白了。那是一位老板,舒大顺很不喜欢的一个老板。好在这位老板最终没来捣乱,想必根本不知道舒大顺在此。连那家伙此刻的热闹,也是送客时可有可无的客套。一拨人离开小店时,舒大顺躲在包房里,轻轻撩开窗帘一角,才发现自己的成功来之不易。那些家伙里,原来就有县委办主任。
舒大顺有些不是滋味。直到店外啾啾两声、砰砰几声、再嘀嘀两声,汽车一溜烟离开后,舒大顺才如释重负一般。这帮家伙,原来也没开自己的车啊。接过老婆递过来的酒杯时,舒大顺不阴不阳得意起来:“幸亏让你把服务员叫进包房点菜吧?”
在包房里点完菜后,舒大顺让老婆把钞票也提前递给了服务员。
老婆一声不吭斜了舒大顺一眼,满脸似笑非笑。
舒大顺继续得意:“怎么啦?有错么?”
“如果人家知道你在却假装不知道呢?你也太小题大做了吧?就算有人帮你埋个单,就能把你‘埋’啦?”老婆半真半假,仅凭语气很难听出褒贬。
舒大顺半点也不在乎,继续满脸不阴不阳。
“好好好!普天之下就你是个大清官!向你致敬行了吧?”老婆继续调笑。
尽管听起来有些刺耳,但舒大顺相信,知他者或许真只有老婆。有道是每个清官身后必有一个清白老婆。许多同行之所以把一辈子的好酒好饭三两顿就给糟蹋掉,问题大多出在老婆孩子身上。一晃二十多年了,舒大顺跟老婆的那些约法三章,老婆从未逾越一线。前不久,这个早已习惯低调的女人,还高调接受了一个在别人眼里不值一提的荣誉:全市“十佳廉内助”。当然,这回连舒大顺也乐意接受。其他的荣誉可有可无,这个荣誉却有点五光十色的味道。让舒大顺多少缺乏底气的是儿子,也不是说儿子坏到哪里去了。儿子一直被舒大顺管得严,小时候偶尔接别人一把零食,夫妻俩不同意都是不行的,但眼下似乎越管越远。当初读书时挺优秀的一个孩子,毕业后根本不按舒大顺的设计线路走,事到如今仍然一门心思当着自由人。大学毕业时,舒大顺多想让他跟自己一样光宗耀祖,考个公务员应该没问题,但儿子一句反问就让舒大顺拉不过气来:
“公务员?你都当了县长,除了走路时别人让个道,还有什么?”
“树要皮好人要名好!你懂吗?”舒大顺开口就是火气。
“名好?名声值多少钱?”
“你——”
“我怎么啦?你不是天天吆喝别人自主创业吗?”
每次战斗,都是舒大顺甘拜下风。
正所谓儿大爹难当,眼下这世道,跟父母过不去的不是只有他舒大顺的儿子。好在儿子至今也没给舒大顺带来太多的麻烦,这就是底线。而且,舒大顺相信自己还有能力把控这条底线。慢慢,他便不在儿子身上浪费过多的精力了。现在的孩子大都不撞南墙不回头,让他自己先折腾一阵吧。舒大顺现在唯一用在儿子身上的心思就是:最好快点找个儿媳,让儿媳管着。男人大都听女人的,这是老天爷发落的规矩。
就这点事值得舒大顺操心吗?只要儿子愿意,结个婚肯定是分分钟的事。可儿子根本不上心,这才成了舒大顺多少有些纠结的地方。
叁
从农家小店出来时已是万家灯火。现在的郊外也纷纷效仿城区,有如某位把脂粉抹错地方的村妇。这一带原本是地地道道的田园,因地处皇城脚下,两年前被确定为美丽乡村建设示范点,而且是原县委书记的点。县委书记一个多月前走了,这里的光芒却丝毫未减,往后想必也减不了了。建起了广场,硬化了村道,装上了路灯,农民朋友摇身变成了“新市民”。哪怕大部分人照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不少人已经慢慢追上时代脚步,农家乐一家家开了起来,尽管不上档次,人气却渐渐看涨,一副小人得势的神情。
因为没带司机,的士车不是说有就有,但道路对面有个的士招呼点,夫妻俩不紧不慢移步而去。临近招呼点时,夫妻俩谁也没打算关心的士招呼牌下的另一块招牌,而那块立在朦胧夜光下的招牌,似乎对舒大顺夫妻俩的态度很不满意。那块招牌上,是四个劲头十足的红色大字:大师摸骨。
“摸前程还是摸财喜?”真正心怀不满的不是招牌,而是招牌的主人,一位盲人。
夫妻俩一开始根本没意识到有人问自己,顺声扫了一眼,四周并无他人,这才明白怎么回事。盲人的自作多情让舒大顺的老婆惊了一下,心里动了一下,随后集中了一下精力。盲人说出的那个“摸”字,让舒大顺也觉得颇有味道。
“……”老婆若有所思,扭头看了舒大顺一眼,磨磨蹭蹭靠近了盲人一步。
“摸前程吧。有了前程,何愁无财喜?”盲人满脸笑容,鱼饵越下越香。
舒大顺用眼神跟老婆沟通的时候,想的是别在这里瞎闹,盲人却紧跟一句:
“信则有不信则无。权当客官图个心理安慰,也可当作算命排八字出钱养瞎子。”
舒大顺的脚步果断不下去了,犹豫了一下,最后彻底停了下来。
接下来的情形有些滑稽。盲人当主角,老婆当配角,舒大顺当看客。说穿了,他连看客都当得不合格,漠不关心的样子,杵在几米外的暗处当哨兵。
“男左女右。先抽签再摸骨。”盲人果断帮舒大顺的老婆做了决定。
舒大顺的老婆从若有所思到不再犹豫,然后假装轻松,果断掐了一签。自己先扫了一遍,朦胧夜光下还没彻底看清,盲人迅速跟进,果断伸过手来,老婆只好顺势把签递过去。盲人左手托签,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捻了一下签的右下角,然后热闹开了。
“恭喜啊,上签。这得讨喜钱的呢!”
“多……多少?”老婆终于发话了。
“喜钱不在钱,在喜气。上签,只抽签不摸骨的话,小‘月月红’,比普通签多两毛。一块二。”
老婆一边掏腰包,一边抿嘴笑了。好不容易找到两张一元面额的毛票,顺带说了声“不用找了”,但盲人却依规矩行事,找了八毛,让舒大顺老婆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上签寅宫:【武吉遇师】
否极泰来咫尺间,
暂交君子出于山;
若逢虎兔佳音信,
立志忙中事即闲。
“这位客官,本人心有不解,必须问清来由再解签。这一签按理应是男人抽中,您是帮男人抽的吗?”盲人满脸神秘。
“不、不会吧?”老婆有些按捺不住了,满脸喜气瞟了舒大顺一眼。
“抽得此签者,必是达官贵人。难道您是女中豪杰?”
“那……就算给男人抽的吧。”
“这就对了。此签乃祸中有福之象,凡事先凶后吉也。”
老婆有些慌了,又转头瞟了舒大顺一眼。舒大顺故意不看老婆,也不离开,老婆也便安下心来。尽管舒大顺并未见凶,老婆也想不出舒大顺往后会有什么凶,但舒大顺一连几天的心慌,让她决定先听完解签再说。
“故事见于封神榜。武吉本是樵夫。姜子牙钓于磻溪,二人相遇。见子牙用直钩钓鱼,大笑。子牙看武吉气息断,曰:今日入城打死人。武吉怒别,担柴入城,误触王相致死。文王画地为牢,武吉被暂释,准允其照顾老母至秋后正法。老母令其找姜子牙求救。太公收其为徒,授兵法,又令其挖坑施咒破解先天数,秋后不见武吉伏刑。文王演先天数,笃信武吉已畏罪自杀。后文王碰见武吉。武吉引文王见姜太公,受封武德将军,师徒二人为文王效力。”
经盲人如此这番一啰嗦,老婆隐约想起这个典故。但总觉得这与舒大顺挂不上钩,只好挤眉弄眼再次向舒大顺求助。舒大顺晃了一眼四周,除了几盏路灯,缤纷山河已经彻底安静成了慵懒乡村,他才决定先听盲人唠叨一阵再说,就算一会儿步行回家,走进城区最多也就是一个多小时,就当锻炼了身体。
盲人接下来的有板有眼,让舒大顺不得不心生几分佩服。说得不好听点,明明就是一介草民,且不说背起半古半白的文字恍若旧时的先生,更让舒大顺始料未及的是,他刚转身走近盲人,盲人就直接把话头对准了他。看来,真所谓行行出状元。
“脚步稳若泰山,一路风行云开。这位客官,你至少已经官至准七品!”
老婆瞠目结舌自不用说,连舒大顺也差点惊出一身冷汗。
“什么叫准七品?”舒大顺的老婆还想探得深入一点。
“过去的七品只有县令一人,现在连县长都不算真正的七品,还有人大主任、政协主席,论级别的话还有非领导职务的正处级干部,每个县一大群,除了真正的一把手县委书记,其他的都只能算准七品。”
舒大顺的心里有些没底了。这家伙究竟什么来头?
“如果我说错了,客官可以走人。如果我没说错,此处也不是摸骨之地。”
舒大顺期待盲人再说点什么,盲人却起身收拾行头,一棍两步、两棍一步,一步一棍铿锵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