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接触到的所有江南料理中,咸菜豆瓣汤可能是最土气、最便宜、最没有科学技术的料理。土倒渣,可以说简单到极致。
唯独一点不一样,那就是它的味道实在让人难忘。我的童年生活在江南水乡一隅,石板街、石拱桥、青砖黛瓦粉墙,这里的吃也是充满了江南的味道,讲究食材的本真,追求色泽的清雅,突出口感的入味,既有浓油赤酱,又有淡雅秀丽,而咸菜豆瓣汤因为又土又简,既上不得高庭大院的官宦人家,又进不了金碧辉煌的酒楼饭庄,只能是沦落到乡野村落、古街小巷。就是我家这样的所谓街上人家也是在菜肴最为稀缺的酷暑时节,才会想到这“咸菜豆瓣汤”的好,以至于许多年以后的我,突发奇想写童年美食,最初想到的竟然有这“勿上台盘”的“咸菜豆瓣汤”,只是终究感到它实在的土,实在的简,实在的不好意思写出来才罢手,只是这家伙似乎不罢不休的,总是在我闲暇时节,在我思维枯憔时光,突然的蹦出来敲打我、提醒我当年的难忘日子……
七十年代初,家境处在最困难的日子,且不说那年代吃的东西实在的乏善可陈,就是有钱也买不到好吃的,再加上大热天起哄,让本还可以吃吃的蔬菜也热没了,烫没了,但日子总要过呀,经历过世面的外婆对付大热天自有她的办法,孩子们“疰夏”吃不进、撑不下,一碗咸菜豆瓣汤应运而生。
一大早外婆就把我拄在了四仙台的圆凳上,竹匾里一小竹匾的老蚕豆,那是外婆在蚕豆快要落市时,趁着最便宜的时候一折倒买下来以后,又是剥又是晒以后的产物,家里床底下的红漆小木桶里满满当当一木桶呢。外婆提一个墩头板,拎一把切菜卜刀,就和我一起开始了做豆瓣的事情了。
一粒蚕豆拿起,用卜刀跟尖对准了蚕豆的黑帽子中间,稍稍用力在墩头板上一劈,豆瓣就被刀跟尖嵌进去了,再轻轻一劈,豆瓣就一分为二,接下来就是本小人出场,把豆壳和豆瓣分离,雪白的两瓣豆瓣进汤碗,那豆壳外婆也不会扔掉,一会煤球炉准备封门前,在铁锅上炒一下,就是热天的冷饮——清凉豆壳茶的原料了。我从开始的连蚕豆瓣剥壳都剥不开,到后来的亲自操刀劈豆瓣,这中间几乎每年这个季节都会做同样的事情,慢慢就做成了一个熟练工。
豆瓣劈好,开水里浸一会,到时间看看将要吃饭,外婆就开始行动了,小陶缸里打开盖,提掉湿润的稻草把,里面就是黑乎乎的咸菜了,似乎做咸菜豆瓣汤最好的味道是雪里蕻水咸菜,水咸菜色泽深墨绿,味道鲜美无比,和洁白的豆瓣一起煮汤,最好是有一点点肉丝一起先油锅里爆一下,再放开水里和豆瓣一起煮开,那味道独特鲜美下饭的汤堪称一等。
我特别喜欢另外一种黄色的水咸菜,色彩姜黄,叶片依然,叶梗脆嫩,味道咸里带酸,切丁倒入已经煮开的豆瓣汤里,那原本裹紧着的叶片随着翻滚的豆瓣开始张开,犹如翩翩起舞的仙子,不断变幻着式样,那近乎透明的叶片甚至能够看清楚叶脉,而豆瓣经过煎煮,已经开始起酥裂开,但绝不会松散,在水中的烧煮让本就属于豆类中氨基酸含量高的蚕豆瓣,顿时飘逸出股股鲜味,与不时在吞吐着咸菜中奇鲜和酸味的咸菜交相辉映,黄白两舞者翻腾起伏。
碧清的汤里因为咸菜的着色已经开始变得微黄,此时,无需加任何作料,汤里本色的酸咸加上蚕豆瓣的微甜,再点上几滴画龙点睛的麻油,于是一碗酸酸咸咸、鲜鲜香香、脆脆酥酥的咸菜豆瓣汤就好了。关键咬一口切碎的咸菜依然脆脆,咀嚼中依然有那股酸、那种鲜透过齿颊在渗出来,而那已经酥烂却不变形的豆瓣含到嘴里入口即化,依然有阵阵鲜香,微微甜味,可真是打了耳光都不撒手的好感觉,童年的的刮刮的好味道。
许多年后,东门为民饭店兴出来了肉骨头店,因为老板娘和岳母家老熟悉,孩子又是自己单位的,所以有机会去品尝肉骨头,结果肉骨头到没感觉特别,没想到那一碗简简单单、清清爽爽、酸酸咸咸、鲜鲜香香、脆脆酥酥的咸菜豆瓣汤征服了我们,从此,肉骨头店里喝咸菜豆瓣汤成了我们必点的第一招牌,即使出差广州归来,也要憋到晚上九点去吃他们家的咸菜豆瓣汤,因为那就是我们都服帖的童年味道。